名字是夫妻两个早就拟好的,取名叫做林硕。林家男儿从石字,乃是贾敏提议,她说:“咱们家的男儿,可不能像一般公子从玉字,玉虽贵,却稀少,又脆,男子汉大丈夫当如磐石之坚,又心胸宽广。”
林如海听了十分赞成,当即拟了硕字,寓意宽大、坚固、博学,样样都是好的。贾敏见林如海对从石字如此赞成,不禁抿嘴而笑。原来这番话虽从贾敏口中道来,却是前世林如海自己说的。
当时两人得了次子,取名时,林如海就说了从石字那番话,林如海还另说了一句:咱们女儿从了玉字,自古美玉藏于石中,有石皮护着。唯盼礞儿如石之坚,一生护着长姐。当时黛玉身子弱,次子取名林礞,除了取磐石坚定宽广之意,礞石还可入药,为次子取名林礞,还有盼着他护长姐平安周全的意思,没想到日后竟是次子先一病没了。
贾敏心想,此生若还得花朝节之女,她还为其取名黛玉,若生男子,皆是黛玉的兄弟,自是取名从石字,皆是护着黛玉的意思。前世黛玉经过太多苦难磨砺,若是此生有缘,贾敏一心想把最好的皆给她。没想到前世一番话转述出来,林如海当即允了。
贾敏看着襁褓中的林硕有些走神,如今兄长有了,不知黛玉是否如期而至。
定了名字之后,下人皆称林硕为硕大爷,这孩子身体康健,活泼好动,比一般的孩子越发好些,两人便没有随世人给他取小名,没得把好好一个爷们叫小器了。
林如海初为人父,兴奋得难以自己,竟是忙到子时方歇,夜里睡得也不踏实,略有风吹草动就生怕孩子饿着了,夫人冷着了,折腾了一夜,次日上班时,两个眼底有些青紫。
次日上班,刚到衙门口,遇到周珂。自从周春秀之事之后,两人心照不宣的越发疏离了。只林如海先时是并不怎么在意周珂,现在却处处提防了。周珂因为事情没办妥,得了太子疏远,妹子又脱离了他的掌控,少了一张攀附权贵的牌,竟然没来由的恨上了林如海。
周珂出身寒门,早年发奋读书,于其他方面却都欠缺,见林如海眼底泛黑,上前笑道:“如海兄,怎么令内兄成亲,如海兄竟是一夜不曾好眠的样子。”这话说得粗鄙之至,当真不像读圣贤书的人说得出口的。
林如海心想,这样不知道轻重的人,当真不回他一句,只怕将来越发蹬鼻子上脸。遂冷笑一声道:“是的呢,我不会探人阴司,天天算计,昨日不过略繁忙些就有些疲态,若是天天作耗,只怕要折寿!”
周珂听了林如海指桑骂槐,知道说的乃是自己小人行径,隐隐觉得脸上一阵火辣。
好巧不巧,陈颂和沈烈这时一同到了,正好听见林如海言辞锋芒的说了这句。两人心想:林如海素来待人宽和,并不曾和哪个同僚红脸,今日大清早的,怎么这样大火气?
再看周珂,竟是脸上有些挂不住,一瞬间有些脸红。周珂为人虽然心胸狭窄,一心钻营,但也是科举入仕,自视甚高,林如海这么一句点到他痛处,一时间没控制好表情,竟让陈颂和沈烈看个心中纳闷:这周珂只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得罪了林如海,竟让林如海那样宽和之人这样说他。
周珂亦看见陈颂和沈烈同来,自己的考评皆在三位学士手上,让两人看到如此一幕,更觉下不来台。要说平日里他也算能言善辩,此刻被人戳到痛脚又有些慌乱,竟没答上来。陈颂和沈烈心中越发有了评判,只捡其他话题岔了过去。
沈烈道:“如海兄,年初就说愚兄置酒,你一直繁忙,只怕这顿酒要等尊夫人生了,愚兄才喝得到了。”
贾敏临盆之事本来未传开,沈烈这话却是歪打正着,林如海忙笑道:“傲之兄此言当真?到时可别不来,拙荆昨日临盆,得了一个哥儿。”
陈颂和沈烈听了,忙上前道喜,自没人理周珂了。
点卯之后,各自上班。
等到下班之时,沈烈叫住林如海,自是先恭喜一番,又低声道:“恩侯的事,多谢如海兄周旋了。”本来贾赦的婚事与众人无关,林如海夫妇暗中插手,全都是为了贾琏,沈烈如何不知,昨日贾赦成婚,娶的妻子沈家上下都很满意,少不得对林如海夫妇十分感谢。
林如海一笑低声道:“大内兄和大嫂子有缘,合该他们结成夫妻,无需谁费心,傲之兄没来由的感激我,这话我竟听不懂了。”沈烈听了,自知其意,也是相视一笑。
林如海有道:“若不是后日上班,犬子洗三,定请傲之兄去吃酒热闹一番。”
沈烈听了笑道:“我去不得,拙荆倒是可以前往,以后满月周岁,总有遇到休沐的时候,这顿酒总是跑不掉的。”
林如海听了忙道自然,自然。沈烈是过来人,知道初为人父的心情,略说了几句话便道:“我就不叨扰如海兄了,愚兄先告辞。”林如海确想早些回去看妻儿,遂也道了别,依旧跨马回家。
到得屋里,常服没换先去看了贾敏母子一遍,又怕外头穿了一日的衣服不干净,忙又换了常服,方过来抱着林硕和贾敏说话。
此时林硕眼睛未睁,初生婴儿原是一般样子,林如海却觉得无论如何看不够。贾敏见林如海抱着长子,双眼专注的看着孩子,眼底漾出温柔,只觉心中欢喜无限。
昨日高兴过了头,今日林如海回家先看了贾敏母子一回,才想起昨日没赏下人。遂出来吩咐大管家去账房支银子,每人赏六个月月钱。大管家听了难免乍舌,太太已经吩咐赏了金银稞子和裁衣服的大红绸缎,没想到今日竟有这样的赏赐。
下人们听了这样的手笔,无不欢天喜地。
林如海吩咐完复又进屋看贾敏母子去,走过抄手游廊时只听两个丫头在说话。高个子的丫头说:“老爷才吩咐赏六个月月钱,这么一算,这一年多得的赏钱竟比正紧月钱还多了。”
个子略矮的丫头又说:“除了月钱,衣料尺头得了也不少,真真老爷太太都是菩萨样的人。我竟希望菩萨保佑太太多生几个哥儿才好。”
高个子丫头呸了一声笑道:“好不知足的丫头,多生几个,你多得几次六个月月钱的赏赐不成?……”剩下的却听不清了。
林如海心中高兴,面带微笑心想:隔个三年二载再得一个哥儿,再赏六个月月钱又有什么?
洗三那日,南安王妃、东平王妃和西宁王妃为首的京中有体面的女眷来了不少,北静王妃差人送了礼,但是人没有亲至。贾敏和北静王妃的关系有些微妙,两人前后有孕,不便走动,别人也说不着什么。水溶洗三满月,贾敏身子重都没去,现在林硕洗三,北静王妃又说水溶太小需要照顾也没来。
贾敏只抿嘴一笑,并没有在意。
林家人少,贾敏又在月子中,来的人虽多,都是几个管事婆子和温书研墨接待。温书、研墨皆读书识字,比一般人家当家奶奶不差什么,派遣调度,待人接物倒是井井有条。
贾敏自是不能失礼,也出来招呼了众人一朝,众人皆说让她好好休养便是,很不必为这些事操心。众人送上长命锁并其他礼物,略坐一会子,就三三两两的告辞了。林家没有婆婆操持,众人倒也不怪林家怠慢人。
剩下的皆是极亲近的人家,这时候贾母、何老太君、沈老太太、沈烈太太都在,称赞了一回硕哥儿生得好,又都送上了极重的礼。今日亦是武夫人回门的日子,所以武夫人没来,贾琏却随着贾母来了。
贾琏上前递上一个小盒子道:“姑姑,这个送给弟弟顽。”
贾敏接过打开看,里面皆是一些长命锁、寄名符什么的。贾琏的东西比起贾珠、元春来,很是一般,单是他这份心难得,贾敏摸了摸贾琏的头道:“姑姑替弟弟谢谢琏儿。”
沈老太太见外孙这么懂事,又是一阵欣慰一阵感慨,摸着贾琏的头摩挲。贾母见了亲家太太却心中不大痛快,自己的嫡亲孙子亲了她算什么?自己女儿生外孙,她又不是什么至亲,留在这里做什么?
何老太太见外甥有后,亦很是欣慰,见了贾琏忙问谁家的孩子,夸奖了一回,送上表礼。
沈老太太本有几句体己话要对贾敏说,见了这情形,知道今日没了机会,带着沈烈太太告辞了。贾母脸色才更加好看了些。
奶娘抱过林硕,贾母看了一回,越看越觉喜欢。略抱了一下子,又怕孩子认生,忙又递给奶娘,感叹道:“这下好了,有了这个有造化的哥儿,只怕将来比姑老爷更进一步呢。方才人多我没说,北静王妃生了孩子不久,我去把她家小世子的百家衣求来,溶哥儿极好的孩子,样貌身份四角俱全,也是得了神仙救治的,将来是世袭的王爷,她家哥儿的百家衣合适。”
贾敏一听,北静王府最后可是落败了,水溶的小衣裳有什么造化,遂笑道:“溶哥儿只比硕哥儿大三个月,人家小衣裳现在还穿着,难道咱们去扒下来不成?谢谢母亲好意,百家衣我也早就求来了。”
贾母不知日后之事,笑道:“谁家哥儿的衣服竟比溶哥儿的更合适?难道你求到宫里几位不成?” 她这么说,却没注意到何老太君脸色轻微变了变。
原来顾家次子媳妇孙氏去年得了个哥儿,取名叫顾宁,如今一岁多一点,贾敏求的就是顾宁穿过的百家衣。此时贾母问起,贾敏若是回避不答,反显得自己看轻顾家,少不得说:“哪用别处求去,舅母去岁得的孙子只比硕哥儿大一岁,宁哥儿的小衣裳不是刚刚好?”说完又拿眼睛偷看何老太君,母亲这话怠慢了宁哥儿,不知道舅母会否见怪。
贾母觉得顾家的门楣比自己家还低些,哪里比得上北静王府家,只是顾家的何老太君在场呢,不好再说什么。笑道:“我竟忘了舅太太家了,既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贾敏知晓后事,顾家现在不如王府国公府,将来的造化可大着,顾宁更是读书极好,凭本事考上的进士。不过顾家即便没有这样的造化,贾敏依然会求顾宁的小衣裳,就凭去岁何老太君劝自己莫要求子胡乱吃药坏了身子的话和顾家清正的门风,贾敏亦愿意和顾家亲近。
贾母这个话题提得不太好,何老太君何等明白的人,嘴上虽不说,心中清楚得很。只贾敏产前就亲自求了顾宁的小衣裳,知道外甥夫妻都是极好的,并不迁怒罢了。
温书和研墨机警得很,听到贾母说到百家衣的事,两人对视一眼,温书就退了出去,须臾端了一盘时令瓜果和一盘细点过来9 道:“太太。”
贾敏一看温书手上端的,就接过话头说:“是呢,母亲和舅母说了这半日话,我竟忘了,这是今日新得的瓜果,母亲和舅母倒是尝尝。”贾敏及时把话头接过去,省得母亲日后又向自己抱怨新提的丫头自作主张,不如春夏秋冬四婢有规矩。
吃过午饭,两位老太君又坐了一会子,嘱咐贾敏该当注意些什么,方才散了。贾敏亦觉得乏了,歪在床上眯了一会子,林如海下班回来,把今日之事跟林如海说了,嘱咐林如海写信去舅舅家致歉,莫让舅母恼了自己。
林如海笑了她一回那样小心,舅舅舅母哪有那样小器,少不得仍旧写了信去。顾英夫妇及顾怀夫妇都不觉着什么,反觉得贾敏性子好,不像母亲那样长了一双势利眼,反而益发觉得贾敏是个可以结交的。
许是合该林硕出生动静那样大,他本是跛足道人赠药前坐的胎,阴差阳错的超月了,正好合着赠药的日子,让许多人误会林硕是贾敏服了天降五子丸得的。林如海得熙康帝器重,打算培养些日子将来提拔重用,对于这样当做肱骨之臣培养的苗子,自是各种细节都关注着。所以有关林硕的各种神奇传言竟传到圣人耳中。
作为天子,其实是很忌讳谁家孩子出生就带着祥瑞的说法的。所以熙康帝在这事上留了心,着人打听这事的始末。当然皇家听惯了祥瑞传说,其实泰半是编出来唬人的,不过是造势罢了,所以孩子出生的祥瑞,多半代表了父母的野心。如果关于林硕的传言当真是林如海夫妇传出去的,少不得要弃了这个人才,另寻良才。
这日魏九功拿着暗卫带回的厚厚一叠子写满字的纸进了上书房,公文不像公文,账簿不像账簿,屏退了其他伏侍的小太监,魏九功才一一禀来。
暗卫不但查到了天降五子丸的始末,确是一个跛足道人给的,和林家没有半分干系,也查到了给贾敏请脉的左大夫头上。
左大夫不过一个济善堂的坐堂大夫,年纪轻轻的,哪里进过皇宫?虽然贾敏告知过天降五子丸的事莫要告诉旁人,但是左大夫想了一下,魏公公可不是不相干的旁人,还是对魏公公一五一十的说了。魏九功听说天降五子丸左大夫竟分不出是何物,也觉奇怪。但是魏公公能在熙康帝身边得到重用多年,是何等样的眼力,倒是看得出左大夫没有扯谎。
问到左大夫对林太太服了天降五子丸两三日就得个哥儿的传言怎么看时,左大夫笑了起来:“那林太太是极好的人,但是她坐胎可跟劳什子药丸没什么干系。”
魏九功问详情,左大夫有把自己几日给林太太请脉,几日验过天降五子丸的事说了。
魏九功问:“何年何月,你怎生记得那样清楚?”
左大夫答道:“回公公的话,那药丸问验不出什么东西,小人觉得非常好奇,所以记忆深刻一些,后来传言越说越奇,小人日前才又翻了一遍诊病录,时间前后关系是断不会记错的。小人每次出诊,请脉的人年纪性别几何,什么病情,哪年哪月哪日吃什么药都做了记录,一查便知。”
魏九功倒知道皇宫内院,每位太医出诊都有记录,却不知一个小小诊堂的年轻后生也有详细的诊病录,又派人去查了左大夫的师承,又着人去问了济善堂的掌柜,左大夫是否有这习惯,得了确有其事的回复。
几相印证,左大夫确无虚言,左大夫师从柳太医,魏九功又着人问了柳太医,柳太医也坦言确是这么教了小徒弟,自己偶尔抽查他的诊病录,都是做得极好的。又问了好几个太医,有无怀胎足十月的,太医皆言,所谓十月怀胎,实则九个半月,但是足十月的,也不是没有,不足为奇。
魏九功各方面查妥了,方信了林硕只是普通超月,和什么不知道成分的药丸没有干系。熙康帝听完笑道:“亏得这左大夫办事有章法记录,不然林如海要保住此子,只怕只能养成个纨绔。”
魏九功派出的人又查到贾敏为林硕求了顾宁的穿过的百家衣,熙康帝越发满意,看来林如海夫妇可没有什么野心。方放下心来,越发放心的培养林如海。
铁网山上,跛足道人掐了个指诀,亦知道了熙康帝并不会除掉林硕,好生失望。
原来那一僧一道知道贾敏身边有高人破了添绛无子丸的效验以后,好生着慌。贾敏足不出户三月,胎儿成型,他们再不能使坏使贾敏流产,否则反而算作杀生,要担天劫的大果报。
后来他们又一连数日做同一个梦,梦中仙姑教他们口诀,让他们日日在林府外头念诀施法,念足七七四十九日,每日一个时辰。这口诀非但不会害人,还能让贾敏腹中胎儿发育越发好些,且能依然能达成他们想要的善缘。
他们在梦中仙姑的指引下,已经得过好多功德,哪里还会怀疑,少不得照做了,林太太腹中胎儿却是迟迟不落草,算算日子,胎儿落草日子和自己给添绛无子丸的日子正好合上。
一僧一道能有今日这样的修为,自不是愚人,很快就明白梦中仙子的用意。圣人乃天子,自然容不下天生异象的人,林家子又是得了神佛祝福坐胎,又是生在那样的良辰吉日,皇城之中,自有人以防万一,除之后快。
这样一来,自己日日念诀祝福林家子,对他有好无坏,至于不容于圣人,那是自有熙康帝和手下刽子手担着因果。这招借刀杀人的妙计果然妥,但是一僧一道又隐隐觉得这样走捷径,似乎有误入歧途之嫌,只两人都不敢说破。那主意是梦中仙姑出的,人是圣人害的,两人拿这些皆算不得自己头上的话安慰自己一遍,静候结果。
谁知熙康帝一来看重林如海的才干,二来是个明君,虽然坐了龙椅之后,为了维护皇权少不得会用非常手段,却也调查清楚才会动手。又合该贾敏行事那样谨慎,请了一个稳妥靠得住的大夫,又没甚野心,求的门风清正的次子嫡孙的小衣小鞋。这两件事一件去了熙康帝的疑,一件合了熙康帝的心,对林家反而有益无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