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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的时候,丁可羊打了电话来。
我正在为儿子惨不忍睹的学习成绩愁的焦头烂额,还没有说他两句,他就梗著脖子给我来个相应不理,真真气死我!
我们母子就在要爆发第N次家庭大战的时候,手机响了。
陌生的号码和有些陌生的声音,等对方说出他叫"丁可羊"时,我一瞬间竟没有想到那是谁。
"可以邀个时候见面吗?雷......司雷想见你。"
直到对方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头才猛然一炸,变大了两倍不止。司雷司雷,我忘记所有又怎麽会忘记这个人呢?!司雷和丁可羊!丁可羊和司雷!
二十年前,深刻的几近憎恨的名字!
"已经那麽多年了,还有什麽可见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这般心平气和的和丁可羊说话,对这个践踏了我所有自尊的男子,在开始的一两年,我连拿刀捅他的梦都做过。
"......雷,雷病了,病突如其来......他有些後怕,怕再也见不到你......"
丁可羊的声音无力而疲惫,我的心中闪过一丝不祥,有些心急的问:"司雷,司雷得了什麽病?"
有多恨丁可羊就有多爱司雷,即使许多许多年不见,再听到司雷的名字,我承认我的心跳的依旧厉害,头脑昏昏的,再也装不回云淡风清的模样。
我无意识的扶著门框,门後的平镜清晰的照出我现在的模样,离子烫拉直的发已经不象少女时期的头发乌黑顺滑了,眼睛依旧明亮,但是在眼角却有了细微的鱼尾纹,干练的套装代替了随意的白衬衫吊带裙,好像弹指一挥间,青春的绚烂,灰飞烟灭!
而记忆中司雷还是那一付少年的模样,他总是沾沾自喜自己柔顺的浅褐色头发,不听话的流海中分留长,不在意别人说他顶著汉奸头,军训的时候穿起军装来就象麻袋一样晃荡。脚上踏著泛黄的白色球鞋,细长的眼一笑起来就眯成一条缝,总是拉长著声音叫我的学名李──月──桦──有种暧昧的亲昵。彼此间心知肚明。
那个时候,司雷一定还是喜欢著我的!
我们两家住的近,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我们总是一起上下学,初二的时候偷偷牵著手回家,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共同的秘密,初吻的时候是在初三,象柠檬一般的酸涩和清甜,为了和他一起上学,可以在寒风凌厉的早晨等他一个小时,那个时候我是多麽多麽的喜欢他啊!
那种近乎心疼的甜蜜,近乎死亡的狂喜,很久很久以後再也不会有了。
为什麽丁可羊会出现呢,要不是他,我和司雷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夫妻,有著最乖巧聪明的孩子,经营著最令人羡慕的家庭!
为什麽丁可羊会出现呢?!
"妈......"
儿子的叫声惊醒了陷入过去的我,我看了看他,好像二十多年前的司雷。男孩子都是这样的吗?有著清澄的眼,无所畏惧的看著世界,肆意的挥霍著青春,不在乎明天会如何!
那个时候司雷也是很讨厌学习,迷上了魂斗罗和街机游戏,我看来是玩物丧志的东西,他却那麽痴迷。
好像那个时候丁可羊就不知不觉出现在我们之间了。
少女的矜持没有办法让我一直追著司雷,陪他到游戏机房玩KOF,或违心的表示喜欢超级玛利,也不能陪他骑著车子狂飙,就为了到城那边的大学去和人打场篮球游戏。
於是丁可羊就不知不觉渗入我们之间了。
好像是珍藏了好久的宝物,藏著掖著宝贝著,在以为安全了的一眨眼,就悄悄被人抢夺去了。
敲定了去看司雷的日子,我茫然的关掉手机,全身虚软的坐到沙发上。
儿子担心的再叫了一声妈,我已经没有了和他说话的力气,摆了摆手让他自己回房间学习。
闭眼仰躺在沙发上,手握成拳敲了敲额头,司雷司雷,原来你还记得我吗?
在二十年後的现在。
2
第二天.
向单位请了半天假,儿子一早就给他钱让他上街吃早餐。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我已打扮停当。
下了楼,我站在骑楼处,向左右看了看,却听到"嘿"的一声招呼,肩膀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我吓一跳的转过身,一位穿著淡色西装的男人笑吟吟的站在我面前。
晴朗的天气,九、十点锺的太阳正散发著它迷人的热力。我穿著米黄色的套裙都感觉有些热,他衬衫紧扣西装革履,却看不出有丝毫热闷的感觉。
"丁......丁可羊?"
我迟疑的问道,记忆中少年的丁可羊的面容早已模糊成可恶的狰狞的模样,但是面前这个男人,有著英俊的面容,良好的气质。
"月桦,你好像没有变呢。不,要说变的话,应该是变成熟漂亮了。"
仔细看他是不是说谎,只看到他真诚的眼。而且我的确为了脸上的淡妆花费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於是对他的赞美安然处之。
他领我到对面街边停著的车,黑色的桑塔纳两千,普通而稳重,似乎和他的性格不符。
"这车是你买的?"
丁可羊摇摇头替我拉开车门,然後绕到另一边滑进车中。"不是,这车是借朋友的。你知道,我和雷在外地都买好房子了,事业也在外面,还没有决定回来住,这次只是回来看看,谁会知道他就突然病了!"
我沈默,一时不知道说什麽好。他和司雷远走他乡,全是因为被迫出柜的原因吧。是我首先发现,几乎想都没想,又惊慌又恶心的告诉了司雷的父亲......我从来不知道事情会变得那麽严重,司雷和丁可羊几乎在出柜以後差不多同时都和家中断绝了关系......或者在当时,我是故意要把事情搅的那麽严重,希望司雷能够走回正确的路,只要回头再看看我......
"司雷究竟是什麽病......"
丁可羊打著方向盘上了公路,苦笑了一下说道:"是高血压引起的脑血栓!"
"怎麽会!他才多大!"我吃惊的叫了一声。
"我也不相信,他的身体一直很健康,谁会想到他有这病啊!我们这次回来,明著说是因为和这里的公司有生意上的来往,其实是他想家了,非要回来看看。这一看却看出事来了。应酬客户和遇到多年不见的朋友,他几乎每天都有借口喝酒!我劝他也不听。结果半夜他突然病发,高压高到二百多,几乎半昏迷了,幸亏救护车来的及时,才没有发展到脑出血,以後我看他还敢不敢喝酒!"
丁可羊咬牙切齿的说道,颇有点怒其不争的味道。我偷偷的打量了他几眼,太阳下没有注意,坐到车里反而发现他的黑眼圈有多重,下颌尖尖的有些憔悴的意味。
我有一秒中甚至可怜起丁可羊来,因为司雷有时真的是很任性的小孩。
我追溯过往,但怎麽想也想不出来丁可羊和司雷在学校中学习的情景了。在我记忆中最深的是,那时候丁可羊非常好客,一到聚会的时候,同班男女处的比较好的同学都会选在他家吃喝玩乐,吃过喝过玩过後,一大群同学又都呼啦啦的离开,最後只留下司雷一个人在丁可羊家过夜。因为那个时候他几乎整夜都可以霸占住丁可羊同学的彩电,随意看他喜欢的篮球节目,而不象在自己家里为了争看不同的频道,而鼓足勇气和比他健壮一倍的哥哥对抗!
会不会就在那个时候,他们的友谊就已经不同了呢?司雷和丁可羊都没有说过,因此任何猜测都有可能。他们看书的时候会有一个人趴在另一个人的肩膀看,动作默契的投篮後不是击掌而是拥抱,一个人被欺负了另一个人就会拼命打回来,以前以为感情深厚的友谊,现在看来早有脉络可寻。
我早就做了傻瓜而不自知!
"......丁可羊,你,为什麽喜欢男人!"
想起以前,我不免激愤难平,忍不住又尖刻了去。
如果没有丁可羊,我和司雷一定是另一种美丽人生!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麽问,手一抖,车子差点和前面的集装箱车追尾。我吓一跳的猛然噤声。
丁可羊终於开口说话:"月桦,我只爱过司雷。"
3
原以为会看到一个病蔫蔫的司雷,结果我进到屋里看到的却是一个正在哈哈大笑的男人。
要不是丁可羊拿著我买的花放在他床头,又对他说了句有人来看你了,我几乎都认不清他是司雷,和记忆中的少年真的差了好多!
记忆中的司雷个子虽然高,但是又瘦又黑,有一双一笑就眯成一条缝的狐狸眼,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想不完的稀奇点子,每一刻都能给别人惊喜,是幽默的,动态的,精彩的。
现在的司雷静静躺在病床上,皮肤比印象中白皙许多,脸庞圆圆的,脸颊红红的,好像是刚才大笑留下的余韵。脸上只有那双狐狸眼依旧灵动,他身上穿著蓝格子的睡衣,大概因为躺的久了,头发又乱又翘。
司雷的视线移向我,开始有些困惑,随即瞪大眼睛惨叫一声:"是月桦!可羊,你究竟做什麽,怎麽这样就让她进来了!"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丁可羊不好意思的把我请出病房,我暗觉难堪,脸色也不太好看。
"抱歉,抱歉,你先等一会。"丁可羊的一付司雷要有错都是因为他没有教好的表情,轻轻把门关上。
我站在门外,心中暗恼明明是他们叫我来的,结果到这里又给我脸色看,但是就此甩手就走又心有不甘。
"你究竟在搞什麽鬼!"
丁可羊的声音透过房门传到耳边带著嗡嗡的杂音,不注意就听不清楚。
"什麽什麽鬼?你竟然没说月桦今天就来看我!天啊,她一定看到我这麽邋遢的样子了!你还在那里呆站著做什麽,还不快把我扶坐起来!"
要不是丁可羊有回话,我几乎没有听出那就是司雷的声音。嗓子斯斯哑哑的,说话还有些大舌头,听他说话,我都替他费劲。
"别梳了!再梳还是翘,哼哼,你不要臭美了好不好,真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岁的小夥子啊!"
"知道翘你还不拿水给我湿湿。什麽臭美,这叫礼貌懂不懂!还有刮胡子刀,替我刮一下。"
"知道了......喂,你干什麽!!"
"啊,我在换衬衣呀,哪有穿睡衣见客......"
"妈的!你敢拔下针头换衣服试试,我揍到你直接进外科手术室!"
"......真是的,我还是病人耶,竟还凶我......"
"哼,装什麽可怜,我就知道你忘不了......"
酸成镇江特产的语气,让人想不到他正在吃谁的醋也难。
後面的话越来越小声,我凑在门前想继续听下去时,门突然打开,我连忙扭过头站直身子,一本正经的轻咳了声。
丁可羊扶著门框,笑不由心的道:"月桦,你进来吧。"
他从床下抽出一张椅子递给我:"你坐。"然後後退一步,坐在床沿上,笑吟吟的看著我。
司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叫道:"你坐在这里干什麽,正挡住我视线了!起来,让月桦坐在这里。"
丁可羊狠狠瞪他一眼,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司雷这次是斜靠在枕头上,头发被水湿的犹如光滑的绸缎一般发亮,全向後梳,露出光洁的额头。嘴边的胡茬也刮的干干净净,重显青年才俊本色,他退去了少年时期的柔和清涩,变得更为英俊迷人。
我的司雷,一直是最帅的!
"月桦,你比我想像中还漂亮呢。"
司雷两眼发亮的赞美道。我害羞一笑。不枉我费心化妆,听到司雷的夸奖,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了。
丁可羊撇嘴小声嘀咕:"漂亮就漂亮,还什麽想像中!"
我斜睨了他一眼,心想初见他时还认为他容貌还算英俊可喜,气质还算清雅卓越,谁知他那麽快就露出真实面目,突然变得阴阳怪气,一派小家子气。
司雷看了我一眼,象是要说什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笑。
"你好吗?"这句话卡在嗓子眼就是无法平淡的说出来,我咬住嘴唇,强忍住激动才没有哽咽出声。
笑容渐渐变得生疏和尴尬。我们毕竟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除了赞美对方的容貌外,一时竟找不到话题来聊。
"......嗯,雷,月桦,你们吃苹果吗?我去给你们洗一下。"
丁可羊弯腰从床下的网兜里拿出两个苹果,司雷恍然道:"对哦,可羊,桂圆应该还有剩,很甜很好吃。不要去洗苹果了,月桦不喜欢吃的。"
丁可羊半弯著腰面无表情的看了司雷一眼,突然伸出手插进他的头发中,用力的抚摸著,把他的头发又弄的乱七八糟。惹的司雷哇哇大叫:"混蛋,你做什麽!我才梳好的头发!"
"我去洗苹果,你陪月桦,好好,聊。"
然後也不管司雷的抱怨,转身朝门外走去。
"神气什麽,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司雷在丁可羊背後歪鼻斜眼的给他一个中指。他们平常就是这样相处的吗?
司雷对他......和对我......一点也不一样。
4
"月,月桦......"司雷再开口已经是怯怯的:"你,你现在过的好吗?"
我现在过的还好吗?
想起第一次看到司雷和丁可羊接吻,第一次诘问司雷到底要选谁,第一次那麽憎恨这个爱了多年的青梅竹马,第一次承担起他决然的怒气,第一次为了司雷远走他乡而後悔,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思念著他,第一次觉得只要司雷能够回来,即使後面跟著丁可羊也无所谓......
时间慢慢流逝,在最初的几年中,我心中所想的只有司雷而已。
以为自己是他的女主角,到最後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得不到爱的配角,还是让人恨的那种。
我是真的真的喜欢司雷,曾经想即使是再一次发生这种事,我依旧还会这样做,想著法子把他们分开,然後承受司雷的怒气,然後憎恨著丁可羊,然後再後悔。
司雷伸出手,我毫不犹豫的抓住,紧紧握著。
"月桦,月桦,你一直是个好女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你......"
司雷低声说道。
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我强忍著不让自己哭出来。不,我不是好女孩,曾经我以为只有我自己受到了伤害,用恶毒的话伤害我最爱的人,用最阴毒的心计破坏他的爱情,害他受尽骂名,背井离乡。
"我一直想向你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你......"
我眼眶发热,用力的摇头,"不,不用说对不起,你,你只是爱上了别人,不再爱我了而已。"
终於承认了这个事实,却没有我预料之中的伤心,毕竟时间可以抚平所有伤痕,也可以让我生命中的主角换人。
"我,我现在过的很好,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虽然说老公象个傻瓜,但是对我很好,儿子虽然不爱学习,但是还知道我的辛苦,很疼我这个妈妈。"
曾经有一段时间再也不相信男人这种生物,也曾经发誓一辈子不再谈恋爱,孤独一辈子,孤苦一辈子,让曾经伤害我的人内疚一辈子。但是人真是容易善变的生物,渐渐的我忘了曾在男人身上受的伤,渐渐的喜欢上了一个害羞的男孩子,这次是对方先告白,而不是我自作多情,他让我不再对男人恐惧,虽然不是我向往的美丽生活,但是亦觉得幸福。
"雷,你,你过的怎麽样,开始也吃了很多苦吧。"
我想只有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才有多余的感情去关怀别人,如果我过的凄惨,现在一定还在恨著他们,怨恨他们悔了我的一生。
"嗯,我们毕竟大学还没有毕业就被赶出家了,先是到沿海地区,学历只有高中,到工厂打工,结果别人只要女的。於是我们只好到建筑工地挖土方,哪个时候的确满辛苦的。"
"对不起......都是我......"
"不,不,现在想起来还要谢谢你呢。那个时候我们在一起其实也很迷茫的,不知道未来会怎麽样。我们都是受尽父母疼爱的小孩,要是照我们自己的想法,就这样遮著掩著先过几年,等到实在捂不住了再和家里人说。结果不知道哪一次情不自禁被你看到,把一切都捅了出来。正好在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只要有对方,还管什麽父母亲情。说真的,要是再拖个几年,我们长成圆滑怯懦的大人,不是他就是我败在亲情攻势或社会舆论下,乖乖相亲去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