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别去补习班了。"薄野拦在季景面前,"跟我去一个地方。"
季景抬头看向薄野,努力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为什么?"
"跟我去吧,就一次,以后......"薄野望着季景的眼睛恳求。
"以后?"季景追问。
"没什么,跟我去吧,好不好?"薄野摇摇头,小心翼翼的等待着季景的回答。
"走吧。"季景轻轻点头,示意薄野带路。
薄野转过身在前面走,季景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他们向往过的那样亲密。
"到了。"穿过几条街后,薄野停下来,转身招呼季景。
季景抬头一看,是一家叫"回忆"的茶馆,"你叫我逃课,就是为了请我喝茶?"
薄野不置可否的耸耸肩膀,为季景推开门。
薄野带季景坐到角落的座位上,这里的椅子是带着大靠背的那种,坐在相邻座位的客人并看不到对方,却能隐约听到谈话的声音。季景不知道薄野带自己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薄野也不说话,只是时常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表,像是在等人。
就在季景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薄野突然示意他噤声,并用手指了指窗外。
季景看向外面,是暮阿姨,"你也约了她?"季景冲薄野做口型。
薄野摇摇头,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母亲果然会约那个人出来,原因,应该就是为了昨晚自己的话吧。
季景皱着眉头看着季暮走进来,坐在隔壁的位子上,他感觉到来自自己身后靠背的力量,他和季暮只隔着一层皮制的靠垫,他甚至听得到季暮点的是菊花茶。
薄野坐在他身边,这样就算有人走过来也不会看到他们,季景觉得他们像是窥探他人秘密的侦探,他有些摸不清头脑,心里竟莫名的紧张起来。
季景感觉到季暮应该在等人,而且,她似乎有些不安。季景皱着眉,想着季暮究竟在等什么人,薄野叫自己出来又是为了什么。而薄野只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此刻的他在想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是薄野知道自己心里很平静,在听到有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解脱。
季景也听到了那脚步声,那是他熟悉的,划归在自己世界的声音,他转过头瞪着眼睛看着薄野,似乎在询问,但薄野只是含笑望着他,眼神平静而绝望。
"小暮,为什么约我出来?"是季辽,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疑。
"哥你迟到了,以前你从不会迟到。"季暮的声音。
"......你说吧,有什么重要的事。"感觉上季辽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出来见面的。
"我希望你们能离开这里。"季暮的声音在颤抖。
"嗯?!"季辽似是有些意外。
"走吧,离开这座城市,不要再见面。"
"小暮,你知道我们已经......"季辽声音有些急。
"不关我们的事!"季暮打断他,有些激动,"我们已经过去了,没有了,我让你们离开也不是为了我,更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的薄野,你的季景。"
"......"季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什么意思......"
这边季景一边努力听着隔壁模糊的对话,一边探询地望向薄野,想要找到答案,但薄野只是回望着他,沉默着。
"凉薄的薄,牧野的野。薄野之所以姓薄,是因为我想记住他父亲的凉薄。"季暮也许正望着季辽,"你还要我说下去么?"
"你是说,薄野他......"季景似乎听到父亲倒抽了一口气。
"没错,"季暮的声音很平静,已不再颤抖,"没有姓薄的父亲,没有所谓的遗腹子,薄野,他其实和我一样,姓季。"原来语言真的可以杀人,季暮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像刀,带着毒。
季景突然感觉有很多的声音冲进了自己的耳朵,他再也听不到父亲和季暮的对话,听不到父亲的反应,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很多无意义的声响,水流声,喇叭声,广告声,和有什么崩塌了的声音......
季景就那样望着薄野,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眼睛里一片空洞。过了许久,当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薄野也依然在望着他,隔壁已没有了人声。"他们走了。"季景听到薄野说。
"所以你才会说,我是你弟弟,对吧。所以你才说,兄弟很重要。"季景喃喃的说,"我一直以为没有关系,暮阿姨只是爷爷奶奶领养的孩子......我不在乎我们都是男的......"
季景抬起头盯着薄野,眼睛里渐渐恢复了神采,"可是,竟然是这样......"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哥。"季景别开目光,轻轻问道。
那一声"哥",让薄野知道有些事情从这一刻开始真的无法改写了,他勉强笑道:"快放暑假的时候。"
"所以,你才会出去旅行是吧,所以,暮阿姨才会那么紧张你......"季暮了然似的点点头。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暮阿姨知道么?"季景重新看向薄野。
"为了真相。我妈不知道,是我猜到她会约......舅舅出来。"薄野没有说谎。
季景点点头,拿起书包准备离开,"最后一个问题,你恨我们么?"
薄野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能恨他,因为他是我妈唯一爱着的男人,那份爱,需要我的认同和祝福,就算全世界都抛弃她,我也不能。"薄野的眼睛很温柔,"我妈妈的爱是最纯净而真挚的,恨会玷污她。"薄野看向已经站起身低头望着他的季景,目光迷离,"小景,我一直以来唯一憎恨的,就是我自己。"
季景看了他很久,像要记住他的脸一样深深用眼光记录着薄野的一切,"哥,我以为我只要记得你曾经对着我那样温暖的笑,就会很满足,"季景望着站起身来的薄野,眼里是悲戚的灰色,"我以为我终会忘记,但是原来我错了,我今天才发现我的愿望有多强烈,我想和你在一起,只想和你在一起。"薄野只是静静地听,他知道,就算他再不想,再不愿,他却已经伤害了自己最想珍爱的人,并且深得无法挽回。
"可是今天,你在我面前,借着我最亲的人的手,斩断了我的执念,哥,你真残忍。"季景嘴角牵起一个惨淡的微笑,他转身走出茶馆,泪水在推开门的刹那终于流了下来,"今天的阳光,还真刺眼。"季景抬手捂住眼睛,笑出声来。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季景忍住没有问,那就是"你喜欢我么",他本来想要问清楚的,只是突然发现已经失去了意义,并且,他害怕知道答案,可能会将他的执念再连接起来的答案。
第十一章 旧伤疤
很俗套的老故事,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在那个道德观念保守的年代里,相爱了。女人不忍男人痛苦为难,隐瞒了怀孕的事实远走他乡,男人渐渐放下回忆,娶妻生子......若没有十几年后的再见,一切都将这样继续下去吧,平静的遮掩着内在的丑陋,相安无事,直到每个人死去:季景依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薄野仍旧相信自己有个温柔的父亲,和母亲一起设想着开一间书吧,看细水长流。
但命运并不允许他们在所谓的幸福里忘记曾发生过的事,相爱的少年,不被祝福不被允许的相爱了,就仿佛父辈的宿命轮回到他们的身上,一样的挣扎,一样的痛苦,在他们身上却更荒唐,更沉重,更残忍。
指引幸福的那一道银色光芒,真的存在么?
季景从书房出来,耳边回响着刚才和父亲的对话。季辽向季景讲述了当时的故事,自己的牵挂,以及悔恨。他之所以会申请调到这个城市,就是因为内心一直都愧疚不安,想知道季暮过得怎么样,"我是真的爱她的......"季辽哽咽着说,像小孩子般开始哭泣,也许,这些眼泪已经在他心里压了太久,这一刻,他才真的算是和自己的青春说了再见。
季景有些同情的看着父亲,内心却在冷冷的笑,"真的爱又怎样呢,你抛弃了她,让她在异乡孤独的生活,忍受旁人的非议,艰辛的带大孩子,你的孩子。你根本没有想过要找她,没有想过她为什么独自离开,你是个懦夫。"
季景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恨,他不能接受自己这些年来看到的幸福都是建立在剥夺别人幸福的基础上,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做出了这样的事,也许他也爱着母亲和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好父亲,好丈夫,但他终究是犯了错,并且,将惩罚延续到了他和薄野身上。他看着父亲无言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愤恨,都应该是薄野所愤恨的,但是薄野并没有,薄野知道真相之后选择了沉默,若不是他打破了之间的平衡,可能薄野一辈子都会这样沉默下去。季景此时才发现薄野的复杂隐忍,原来自己看似幸福的家庭背后,一直有一个小孩子孤单的身影......
季景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突然发现了站在楼梯拐角的母亲,母亲的表情呆呆的。季景跟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听到她说:"不要恨你爸爸。"
季景猛地转过头,睁大双眼,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早就知道?!"
母亲苦笑着点点头,"那个城市很小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你爸爸最终还是选择了我们不是吗?!这么多年,我已经很了解了,不然,我也不会答应他全家一起搬来这里,更不会答应见那个女人。"母亲的声音很平静,只不过挨得极近的季景还是听出了母亲在说"那个女人"时的咬牙切齿。
季景终于知道,母亲心里一直是恨着的,就算父亲终于抛弃了季暮选择了她,就算他们已经有了自己,她也还是恨着"那个女人"。原来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在恨,父亲恨他自己,自己恨懦弱的父亲,母亲恨着"那个女人"......那么季暮呢?她有没有怨恨自己深爱的男人,怨恨母亲和自己?薄野呢?从小没有父亲的薄野,看着自己父亲幸福生活却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的薄野,又真的在恨着他们么?
季景想起茶馆里薄野的那个笑容,薄野说着"母亲的爱是最纯净的,恨会玷污她",薄野说"我唯一憎恨的,就是我自己"......
季景推开门走出去,原本晴朗的天突然起了风,季景一边裹紧外套一边想,原来人心真的很小,装了恨,就再也装不下爱了,反过来,也是一样。
之后的日子很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季景依旧努力扮演着好学生的角色,忘我的学习,在学校里也不再刻意躲着薄野,只是两个人都选择视而不见,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没有瓜葛。
只是偶尔季景还会梦到那个告白的下午,暖而痒的阳光,定格了的"我喜欢你"......季景渐渐了解到薄野内心的痛苦,他所背负的沉重。他不知道如果换做是自己先知道了真相会是怎样的反应,每次自己叫薄野"哥",薄野的心里该是怎样的滋味,每次一起吃饭,看着自己和父母说笑撒娇,一直在笑的薄野,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不能,不能体会,他并不是薄野,他没有办法感知他的世界,就算他那样勇敢的喜欢着他,就算他们曾在水下握紧彼此的手,但事实上他们之间的距离仍旧那么远,隔着两个城市,隔着一个家庭,隔着一句血浓于水的"哥"。
季景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真的回不去了,写着爱的起点。
第十二章 休止符
几个月后,当季景从学校拿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出来,薄野正在街对面等着他。季景随着人群穿过马路,心里解脱般轻松。
薄野告诉他,自己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离这里很远的城市,这几天就准备和季暮离开。
季景点点头,笑着说恭喜。薄野说你也是。
说了分手之后,季景突然转过身问道:"你真的不恨我么?"
薄野又露出初见时温暖的笑容,摇着头回答:"我每次听你说起你小时候的事,都觉得自己应该恨你才对,但是我对那样的回忆只有羡慕,没有恨。我曾经说过,我唯一憎恨的,就是我自己吧?因为没有我的话,母亲就可以依然呆在心爱的人身边,不用远走他乡,吃这么多苦,受那些委屈,没有我的话,她会过得更好。"
"爱和恨只能选一样,所以我不恨你。"
季景忍住眼泪,哑着嗓子说:"你看,我还在这里,你也是。我还怀着一样的心思,我知道你也是。但我和你已经回不去了,你和我也是。"
季景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很残忍,但是却是事实。薄野听了只是轻轻笑了笑,说:"是啊。"
夕阳碎碎的点在季景和薄野站立的那条街上,光华即将散去,像年少的爱恋,记一生,或转身就忘记。
薄野走的那天,季景在自家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信,是薄野留下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应该是薄野在出去旅行的时候拍的,乍一看只是一片漆黑,像没有星辰的夜幕,但仔细瞧得话,便能看见一道细细的线,银色的,恍惚而飘渺。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段话,已经快要看不清字迹。
"还记得那个你说的远古传说,你看,是真的存在的哦,那道光芒的背后,就是幸福的所在。"
季景闭上眼,仿佛看到一个人行走的薄野,从夕阳到日出,看遍所有的风景,安静的旷野上,只能听到风奔跑的声音......季景想象着薄野看到这道光芒时的表情,应该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吧,被它所牵引,相信着幸福的存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