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Jim不喜欢你呢?」
陈廷彦露出灿烂的笑容,信心十足地说:「我知道他喜欢面食,而且很喜欢我包的水饺。」
心中蓦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哀,认识陈廷彦这麽多年,自己只知道他的手艺应该不错,却一样也没吃过。「那这样吧!我这次回来到月底才走,你就陪我四处逛逛,看是要去南部还是哪边?就当是陪我散心。」
「应该可以。」陈廷彦想了一下,「不过,我们要出门之前,我想先跟Jim碰个面。」
阿孟点头。
如果没记错,Jim就快开工了,陈廷彦心里惦记著还是他和Jim的关系,随後又说:「有些事,我先说,你不要生气喔!」
「好,你说。」
「如果Jim确定要跟我在一起,我陪你可以,但很多事情就不能做了。」陈廷彦有点胆怯地望著阿孟,「你懂我意思吧!」
阿孟反问,「如果他不要呢?」
一直忽略了这种可能,陈廷彦呆了半晌,淡淡地说:「那以前怎麽样?就怎麽样吧?等你回大陆,我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忽然有些感慨,自己究竟是喜欢陈廷彦又或者只是一直在利用他?心情很复杂,感谢与愧疚同时油然而生。
察觉阿孟的神色有异,陈廷彦笑著说:「你不要乱想,我自己一直很清楚我在做什麽。」认真地看了阿孟一眼,「不过,我是真的希望你可以和小赖继续走下去,毕竟十二年的时间,很不容易。」
阿孟点头,「我会再想想,小赖也在台湾,应该也在台北。」
「那你怎麽不跟他好好谈一谈?」
阿孟无奈的笑著,「我们协议好分手之後,才一起回台湾的。他有事情要办,除了谈工作的事,他好像知道他学弟下落了......我回大陆之前,我们还会见面。」
看著阿孟落寞的神情,陈廷彦当下便懂了。「他学弟说不定有人了,小赖都结婚也有孩子,况且,这麽多年没见,他学弟不可能跟你一样一直等他的,一般人不会这麽傻。」
「就算他回去找他学弟,他学弟应该也不会接受,你不必担心。」陈廷彦觉得应该给予阿孟鼓励,「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也能帮上忙的话,你可以把小赖的电话给我,我约他见个面,有些你不方便说的话,我可以帮你说,这样会不会比较好?」
「到时候再看看,不过他倒是也想见你。」
陈廷彦有些诧异,「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嗯,他那个人一直很老实,所以我也从来不骗他。」
门铃响时,Jim立即奔向大门。开门之後,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连问候的客套话都说不出口。
「恭喜发财啊!」Alan得意地笑著,「你们好好聊,你们应该很久没见面了吧?」话说完,才发现Jim的脸色铁青,接著便问,「Jim,你没事吧?」
Jim犹如出神般地呆站著,没有反应,脑中一片空白。
「你们不是学弟跟学长吗?」Alan不解地瞧著Jim。
Jim终於点头,不带任何情感似地说:「请进。」
Alan这才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勉强露出笑容,「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好好聊吧!希望以後大家合作愉快。」转身望向身旁的人,「赖先生,那我就先走了!有问题的话,打手机给我。」
「好,谢谢你。」赖先生说道。
Alan随即走下楼梯,心里总觉有点不对劲。Jim脸上没有半点老友久别重逢的喜悦,反倒充满错愕与震惊。自己难道错了吗?
他知道Jim是同志。赖振宇也是。後者是出版圈内半公开的事实,只不过是这两年才发生的事。Jim对他感情上的事向来不提,尽管彼此的交情匪浅。自己是透过他的作品,从中嗅到不寻常的气氛,进而想像并拼凑出可能的事实,只是,他从未向Jim求证。
他一直认为Jim和他的学长,必然有过一段深刻的爱恋,否则不会写出那样令人刻骨铭心的故事,那也是Jim的同志文学作品中,最畅销、口碑也最好的一本。虽然相较於Jim的浪漫文艺小说,销量还是差得很远。
赖振宇年前回台湾求职,原先自己只是猜测。看过他履历,以及後来的谈话,几乎可以确定他和Jim确实认识,於是便暗自盘算,打算撮合他们。无论於公於私,都是一举数得的事情。
只是,方才的状况出乎自己意料。万一搞砸了,自己就完蛋了。他这几年在公司的地位之所以能够扶摇直上,多半还是因为有Jim撑腰,这年头,实力固然重要,但最具体又能够说服别人的,还是帐面上的业绩。即使是文化出版业,还是一样现实。
坐在驾驶座,Alan心中充满後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该搞什麽惊喜,应该先跟Jim知会一声。现在木已成舟,说什麽都没有用了。只能暗自祈祷,最差的状况不要超过自己的能力掌控范围,否则......
长叹了一口气,Alan随即发动引擎,望著Jim家的窗户好一会,似乎没有任何怪异的动静,也没看见赖振宇下楼,心安了一些,才缓缓驶离。
来爱吧,亲爱的(16.爱过你)
Jim和赖振宇同样站著,两人都没说话。赖振宇专注地瞧著Jim,像望著失而复得的宝物。眼神有眷恋也有不舍,还有歉意。
Jim则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他。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Jim总算开口,警戒性十足地问,「你来做什麽?」
赖振宇想伸手搭Jim的肩。Jim才意识到,便立即闪向一旁。赖振宇无奈地关上门,「我来看看你。」
经过玄关,直到走至客厅,Jim才抬起头望著赖振宇。曾经熟悉的轮廓与嘴角,改变并不大。眼镜虽然换了,但眼眸里既温柔又坚定的目光,却丝毫未改。
「如果是公事,我想没什麽好谈的。基本上,我很少拖稿,你可以放心。我不喜欢编辑擅自改我东西,如果有地方不满意,你跟我说一声,我会自己改,改好之後,我会马上寄给你,大概这样。」Jim接著补充说:「还有,我不喜欢讲电话,有事请用e-mail连络。」
点头之後,赖振宇轻声地问,「你好不好?」
看著赖振宇,Jim只觉自己就像个不断充气的汽球,原本压抑的情绪即将就要爆发,只是破灭的可能不是外在的躯体,而是心。为什麽这麽多年过去了,自己还会这样激动?眼眶逐渐泛红,思索片刻之後说:「你问的应该是指现在吧?我现在很好。」勉强挤出笑容,表情却很无奈又悲苦。
赖振宇异常沉重地点著头,「那就好。」
静默彷佛搁浅般,无力在时光中游走,空白延续著,但好凝重。
「对不起。」
眼泪汨出的同时,Jim清了下喉咙,「你不用跟我对不起。」接著说:「如果你觉得这样你会好过一点,那我接受,只是我不明白,你是为了那件事情跟我对不起?」
赖振宇沉默以对。
看著赖振宇,Jim试图抑止眼泪,但一点用也没有。「是因为当初你说你不是同性恋?但又跟我在一起。还是,你将来会结婚,後来也真的结了?还是,你一直没跟我联络?还是你後来结婚,又交了别人?」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激动而哽咽地说:「这麽多个是哪一个?」
「总之,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有什麽用。」眼泪终於决堤,Jim哭著说:「当初我们或许做了不该做的事,但你既然说你喜欢女生,後来也会结婚,我好不容易决定不理你了。你又何必对我好,跟我在一起。」望了赖振宇一眼,所有的前尘往事一如旋转木马,不断在脑中缠绕。即使明知道不过是变相的原地踏步,但却莫可奈何。
回忆往事有时只会更伤人,无助於改变现状。
「你知道我是真心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样。」
「是吗?」Jim冷冷地看著赖振宇,想到激愤处,不由得悲从中来,「你知道那天我们被发现之後,我就被我爸赶出家门吗?」
「我那时候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却只记得带著你送我的乒乓球拍,我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Jim泪如雨下,「你回外岛当兵,我以为你至少会写信给我,或是,退伍之後会来找我,可是呢?都没有。」
「我不是不写信给你,而是,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要怎麽办?」赖振宇看著Jim掩面而泣,只觉鼻酸,「我一退伍,马上就去你家找你,可是你已经不住家里了,你家人根本也不告诉我你的住址,我只知道你当兵去了,但是我连你信箱也没有,就算想写信,也没办法寄给你。」
Jim死命摇头,「你如果真的想找我,世界就这麽大,不可能找不到,你难道不会问学弟或是你同学吗?」停顿片刻之後,咬著牙说:「你知道我爸从小有多疼我吗?就因为你,不,因为我的关系,他连最後一面都不让我看。」Jim双手紧握,几近崩溃地缓缓走向阳台,随後倚著窗户。
「我那时一直在想,我自己到底是什麽?我是错了,我不应该跟我爸实话实说,不该说我要跟你在一起,我甚至还想过一辈子这种愚蠢的事。」Jim伸手抹去眼泪,「我以为我爸那麽疼我,他应该会接受,我从小要的所有东西,他从来没拒绝过。」
「结果咧!我爸把我赶走之後,就再也没起床过。」Jim身体抽搐著,眼泪却没停过,「他要我妈找我,还塞给我钱,但就是不让我知道他生病,也不让我回家。」瞥了赖振宇一眼,Jim哽咽地说:「我那时还天真的想著,我只要熬到退伍,我就去台南找你,就算你结婚了也无所谓......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麽那麽爱你,可是呢?」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不理我,我也没关系,至少我还有你。可是呢?你给我什麽?你连最後一点希望也不留给我。」Jim忽然停了来,泪眼汪汪地看著赖振宇。「你知道我等你多久吗?」
「我从晚上十点等到隔天九点。」Jim随即改口,「严格来说,应该是快三年。」
「你那时候为什麽不说?」赖振宇问道。「你如果讲,我一定会去载你啊!」
「还不是担心你老婆起疑。」Jim异常冷静地说:「不过,那不是重点。」
「你见到我的时候,一脸沉重。」Jim接著问道,「你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麽吗?」
赖振宇点头,「我说我结婚了。」
「然後呢?」
赖振宇想了一下,「我应该是说,我不想骗你,所以有件事要先跟你说。」
「对,对。」Jim激动地点头如捣蒜,「然後你跟我说,你现在有跟另一个人在交往。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又问了你一次,真的吗?」
Jim未语泪先流,「你居然点头,然後也是跟我说对不起。」
「我只是把事情告诉你,没有别的意思。」虽然事过境迁,但往事历历在目。
Jim几乎是用吼的,「我恨死你这种老实,真的。」
「你知道吗?就在那一天,我终於明白什麽叫做万念俱灰?什麽叫做一无所有。就连我跟你说,那我要走了,你也没有留我,你一句话也没说,就眼睁睁看著我走。」Jim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随後掩面而泣。
「我那时候不知道事情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你到台南找我是什麽事?你为什麽不肯多说一句话?」赖振宇也忍不住了,拿下眼镜後,抹去脸上的泪水,「我一直很爱你,从来没变过,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应该怎麽答覆你,我很想负责,但又不知道最好的方法是什麽,我真的在认真努力想,结果,你忽然就说你要走了。」
赖振宇接著说:「我在想你或许有其他打算,那我默默祝福你。你要我说什麽?」
Jim绝望地看著赖振宇,摇著头,流著泪,「不要说是爱,你如果真的有一点喜欢我,或是真的在乎我。你就不应该去跟别人交往,那我是什麽?你跟我说,我到底算什麽?我只是个白痴,一直傻傻地等你。」
赖振宇叹了口气,「我也有跟他说,我喜欢的人是我学弟。」
「这跟我有什麽关系?」Jim持续啜泣,连说话都断断续续,「我被赶出来的时候,你不在,我一个人拼命想著你,身边没半个人,你连一封信或是一通电话也没有,就连我最後去找你,你也没给我任何存在的理由和必要。」Jim 万般哀苦地说:「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难熬吗?我真的很想去死。」
赖振宇缓缓走向Jim,想要拥抱。
Jim示意他不要靠近,「就连我没死成,醒过来时,你也不在。每次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你没有一次在......」说完索性用头靠著落地窗,轻轻敲著,「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爱不爱也不重要。我毕竟死过一次,再也回不来了。」语毕,抬起头望著赖振宇。悲哀终究有底,深到一个境界便无路可去。
赖振宇细心地望著Jim,後来发现他左手腕上,五色丝线的上端,存有几道凌乱的伤痕,虽然有些淡,也有遮掩,但却真实的存在著。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但却说不出话。他只好跪在地板上,拥著Jim的头,用手不断抚著他的发。
来爱吧,亲爱的(17.阴天)
「好了,别哭了。」赖振宇说道,「过去都过去了。」
Jim依旧低头,隔了好久才说:「嗯,是都过去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好?」赖振宇欲言又止,「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可以开心一点,快乐一点过日子。」
「我跟Alan聊过之後,我觉得你生活的形式要改一下,你太封闭了,这样不好。」赖振宇望著Jim说:「如果有遇到不错的对象,你自己要好好把握。」
Jim沉默不语,只是傻傻地望著赖振宇。
「工作上的事,我大概知道了,至於其他的事,如果你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我会......」赖振宇停顿了一下,一时想不出贴切的形容。
Jim问道,「你会怎样?」
「我会陪你。」赖振宇接著又说:「看是吃吃饭、聊天,或是到什麽地方走一走?我现在比较有时间了,也自由了。」
「你离婚了?」
赖振宇点头,「那个人也跟我分手了。」
Jim无奈苦笑著说:「你是早就知道会有这麽一天,反正,按照你人生的规划实施,也遵守你的原则,只是,最後的结果出乎你意料。而我,就像领号码牌一样,现在轮到我了?」
赖振宇不知该如何应对?最末点头,「都有吧!」接著又说:「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麽?」随後叹了一口气,「我或许错了,不过说真的,我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无论是当初,或者现在,都一样。」
「我有我的压力,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我有结婚的必要,我是长子,我家又是一个很传统的南部家庭。」赖振宇接著说:「我不是没想过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想,只是,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那麽勇敢。」
「你以为这麽多年来,我就很快乐吗?」赖振宇缓缓站起身,同时双手拉著Jim,「我当然希望我可以和一般人过著一样的生活,结婚生子,然後就这样过一辈子。只不过内心那种欲望、挣扎或是後悔,还是经常会在脑中浮现,我也很煎熬。」
「不过,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能怪任何人。」赖振宇继续说:「至少,现在都告一段落了,我总算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Jim看著赖振宇,眼神充满怜惜,望了许久,随後摇著头,「晃了一大圈,你好像又回到原点,可是我呢?」
「算了,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Jim说完便转身望向窗外,同时拉开一小部份窗帘。天色阴暗,一大片云层压得好低好低。
即使问题都还没说出口,不过他大概猜得到赖振宇的答案。过去的意外与不可预期够多了,唯一始终没变的,就只剩下赖振宇的个性。
为什麽深爱一个人,往往他的优点到後来却也是伤人最深的缺点?
「你说。」
「如果他没跟你分手,你是不是会继续跟他在一起?」知道自己铤而走险,宛如在高空中走钢索。不过,真的无所谓。如果未曾拥有,那麽便无再度失去这种疑虑。Jim说完转身望著赖振宇,等待著。
「嗯,我一直不知道你的状况,也找不到你。你也知道我个性。虽然我不是真的喜欢他,他也很清楚。但他毕竟陪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他对我很好,也很辛苦,我总是得给他一个交代。」赖振宇接著说:「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我的答案,但是,我不想骗你。」
Jim默默地落下眼泪,点著头,无奈笑著说:「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这麽说。你从来不骗人,问题是你的坦白,并没有让人更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