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流漠然的听着,看了眼面前的人,半晌移开眸子。
"或许红药说的对,"慕席左并不在意紫流的冷静,只是盯紧了他的表情,想要从中寻找一丝破绽。"恨一个人的话,只是杀他就太便宜了。把那个人放在身边慢慢折磨,给他所不想要的,拿走他所在乎的,把所有曾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都成千上万倍还给他,这样才有意思,对么?"慕席左慢慢的说着,看着紫流身上不自觉的颤了一下,心中更加快意。
"你就只是为了报复我么?"紫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这个天下对你来说如同儿戏,人命不过是草芥,对么?你曾经的心愿呢?你少时的志向呢?"
"你还好意思对我说如此的话!"慕席左冷笑一声,满是嘲讽。"豪情壮志那些东西早就没有了,紫流,从你背叛我的那天起,我就明白了自己是一个多么天真愚蠢的人。这个天下不是说着那些天真的话就可以得到的,这是你最初教给我的,怎么,现在连自己都忘了?"
紫流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我该感谢你的,不然我坐在那个位置也守不住江山。想要坐在那里,就该有踩着尸体往上爬的觉悟,不是么?胡乱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话,把他放在身边轻信,换了别人,慕席左这个名字早就被刻在石碑上了吧!"
"你以为你现在就守得住这片江山么?"紫流笑笑,垂了眼遮去其间无限苍凉。
慕席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将军!"刚刚退下的人在殿外行礼。"刚刚在城外发现一具女尸,像是被河水冲来的,面目无法辨认,似乎是个西戎人。"
慕席左心里猛地一沉,转了头去看紫流,那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苍白的难以直视。
"我去看看!"慕席左抬脚欲走,衣襟却被人扯住。
"我也要去!"紫流惶急着开口,隐约有些颤抖。慕席左冷哼一声甩开袖子,从心底厌恶他逼真的演技。
"很有意思么?这难道不是你预先准备了给我看的?"
"不是的!"紫流惊叫一声,声音高的连自己也吓了一跳。"青牙是我放走的,只是红药我却不知道,我以为她一直在宫里的。"
"宫里并没有人。"慕席左不为所动,沉着声音说道。
"一定不会是她的!她应该......还在宫里......"话说到后面似乎自己也不信了,紫流面上又白了一分,看了看殿外,又看看慕席左,身子开始难以抑制的颤抖。
"你想看看结果我不拦你,我倒要看看这出戏你能演到什么时候!"纵使再像真的,也不过是玩弄人心的把戏。慕席左在心里冷笑一声转身出去了,紫流愣了一下快步跟上,步伐有些踉跄。
尸体被放在屋外,上面覆了一层白布,紫流远远看见就停了脚步,不敢再上前。
真到看见慕席左反而有些犹豫,看着那身形颇为相似,心里也多了几分隐忧。
"让我来......"身后低低的一声,慕席左退开一步,看着紫流蹲下身子,全身都抖成一团。
白布的一角就在紫流脚边,紫流慢慢伸了手,却在碰到的瞬间缩了下,仿佛被烫到一样。紫流的身子抖得更甚,慕席左甚至忍不住想要替他揭开,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白布翻飞开来,露出下面的人。
面目已是被浸泡得无法辨认,只有鼓凸出来的眼眸里还带着一星紫色。身上穿的分明是西戎女子的装束,仔细看去竟是第一次见到红药时穿的那件,还在袖口的地方绣了一朵盛放的红花。
衣衫靠紧胸口的地方有些鼓胀,慕席左刚要伸手,一只白皙的手已经伸了过去,扯出露在外面的红绳,另一端是一只绣着金凤的彩穗香囊。
"这是......"慕席左看了那物件心里猛地一跳,看着紫流从身上也摸出一个,却与刚刚见到的那个有些不同。
"......你走后她见着喜欢也买了一个,还绣了红花和我的区别,只是从没......让你看见。"紫流看着手中那两只香囊慢慢笑开,眼里忽的掉下来了泪,砸在缎面上,印上一个湿点。
"红药,你恨我的,所以这样报复我?"紫流看着地上的人笑得灿烂,眼泪一滴滴砸下来却仿佛全无感觉。
"红药,红药,这不是你,你不会这么狠心的......"慕席左看着紫流跪坐在红药身旁,轻声说着,心里慢慢泛起疼痛,汹涌的瞬间要将他淹没。
很耐心的商量,像是哄劝着,面对那个连摸样都看不出来的人,还是这样笑着,流着泪,不放弃。
是谁说着恨着谁的,真真假假,又分不清了。
红药,红药,红药。
像是最初相遇的那次,他拉下蒙着眼睛的布条,看着那个与他有同样眸色的人,笑得那么开心。
他笑着,还落了泪,就像现在一样。
"红药,不要恨我了好不好,我不和你争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好不好?"
"红药,我一直都没有真的恨过你,也没有恨过她,你原谅我好不好?"
一直想不通的,怎么能做到装着完全没有事情的样子,和一个恨他入骨的人那么亲密的坐在一起说话,每一次看见他也只是笑着,仿佛很幸福的样子。
总说他玩弄人心,却也没错,连自己也骗了的人,还有谁骗不了。
给他所不想要的,拿走他所在乎的......么?
"她是我害死的对不对,对不对?"紫流忽的扯了扯慕席左,轻声的问,像是害怕吵醒身边的人。慕席左愣了下,紫眸里最是坚硬的东西在刚才的一瞬间断裂开来,耳边甚至能听到清晰的碎裂声。
那朵傲然而立的紫花瞬间枯萎,一寸寸幻灭,他的骄傲,他的睿智,他的执着,一切骤然消弭,只留下一具空洞的外壳。
一切不过是个循环,因何而起的噩梦,再度因何而灭。
"不是你的错。"慕席左不想再纠缠真假虚实,把紫流带离红药身边。紫流木然的仿佛一具人偶,只是身子依然抖得厉害。
"把明襄带来,人抬出去埋了!"慕席左横抱起紫流带入房中,对着屋外的人吼道。
明襄很快来了,一眼就看见缩在角落里的紫流,安静的有些诡异。
"紫流?"明襄不理会站在一边的慕席左,快步走近,刚要碰到紫流就被他尖叫着打开。
"你把他怎么了?"明襄不敢乱动,离得远了些,紫流才安静下来,只是口中喃喃着什么,听不真切。慕席左看着明襄也不阻止,直到紫流尖叫出声才皱了下眉。
"红药死了。"慕席左简单说着,却没看明襄,紫流的身子随着那两个字剧烈震了一下,刺得自己心里也是一疼。
"不可能!"明襄脱口而出的否认让慕席左愣了下,正想说什么,却看见明襄脸色忽的一变,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慕席左,我们输了。"
三十二
输了?
"什么意思?"慕席左古怪的看了眼明襄。
"紫流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就算预先准备好了一切,赢了也没多大意义。"明襄看着慕席左怀疑的看着自己,犹豫了下,还是说道。"你最好先找个大夫替紫流看看情况,红药这个事情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他的身体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慕席左看看紫流,点了点头。
为紫流看诊的是之前慕席左见过的那个御医,见到紫流的时候似乎吓了一跳。紫流虽然没有再度尖叫,脸上却刷白一片,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
诊毕,明襄在屋内照看紫流,慕席左起身送御医离开。
"怎么样?"慕席左看了御医有些迟疑,心里沉了几分。
"似乎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触动了之前的心病。而且他的身体余毒未消,残留了一部分在骨血之内,对他的心神有很大伤害。"
"毒?"不过三个月而已,怎么又中了毒?
"虽然只是残留的一部分,但也能看出来是一种很剧烈的毒,人没有死已是奇迹,但是对身体还是会有很大影响。"
慕席左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只要想想紫流曾经有过性命之虞,就会觉得心惊胆颤。
"他现在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有些担忧的看了看里间,紫流依然蜷缩着身子,明襄不敢靠的太近,只能远远看着。
"似乎是因为一时受了刺激,心智有些阻障,或许调养些时日能够恢复,或许......"御医说到后面有些吞吐,慕席左明白后面的意思,打发人走了。
或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怎么样?"慕席左进了门,明襄立即问道,脸色紧张的发白。
"说是因为受了刺激,引发之前的心病......"慕席左有些在意刚才的话,看了一眼明襄,"他身上的余毒是怎么回事?"
明襄愣了下,没有说话。
"你既然说你们输了,再隐瞒什么也没必要,你若是不把所有事情告诉我,或许紫流永远都会这个样子。"慕席左冷了声音,明襄看了看紫流,有些犹豫。
"他不让我说,只是到了这个地步......"
慕席左明白明襄妥协了,指了外面说道:"换个地方细说。"
紫流虽然不让人靠近,却也没有别的动作。慕席左让人仔细照看了他,和明襄去了书房。
外面的侍卫都被撤走了,慕席左关紧门,转身看着明襄。
"紫流和红药的事,我也是听他说的,你一向不信紫流,可会信我?"
"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即可。"慕席左并不许诺,在明襄身边坐下。
"先帝曾经宠幸过一位西戎女子,意外有了身孕,太后干涉,先帝迫不得已不能将那女子带回,与太后离隙。太后怨恨,颁下懿旨剿灭所有的西戎人,那位女子因为亲眼看见自己家人惨死而发了疯。"
"这些也是听紫流说的?"慕席左听着觉得耳熟,恍然想起紫流曾对自己说过,当时却并未相信。
"我父亲当时就是随侍在先帝身边的侍卫,自然了解。"明襄淡淡的说,提及父亲的时候只是看了慕席左一眼。
"紫流生下来还没来得及取名,他娘就疯了,甚至不认得他,只知道生下一个女儿,叫做红药。紫流出生之后,他娘甚至不愿喂养他,村里人骗他娘紫流是个孤儿,他娘才勉强让他住下,却也一直不准紫流喊娘。"
"他从小是这样长大的,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慕席左愣了下,当时紫流并未对他说起过自己小时候的状况,他也完全没料到紫流会有这样的过去。
"本来紫流也不知道,后来族里的人知道了他们是先帝的遗孤,想要为族里枉死的人报仇,被紫流意外听了去,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们连紫流也不放过?"
明襄眼神黯淡几分,似乎不愿回想当时的景象。
"紫流听到之后,若是怨恨红药和他娘,自是可以自己一走了之,不顾她们死活。可是他偏偏告诉了红药,让红药带着他们娘亲一起深夜逃走。三人都没有出去过,走到半途就迷了路,不知不觉到了山上,又被族人发现,逼到了山崖边。紫流知道被抓回去是死路一条,就把红药推下去了。"
"推下去?"慕席左惊了一跳,忽的明白了几分。"山崖下面是什么?"
"是一条河,水势不大,淹不死人。"明襄看了眼慕席左,似乎颇为欣慰。"他本想把他娘也推下去,只是一个孩子的力气能有多大,还没来得及就被族人抓住,全部带了回去。"
"之后呢?"慕席左觉得快要无法喘息一般,心里揪痛得厉害。事情全然不是紫流口中的那般平淡,其中的惊心动魄,就被紫流随意的淡笑遮掩了去。
"之后他们被关在一个草棚里,说是要烧死他们。"明襄说着顿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紫流小时候经常被罚挨饿,只靠在林子里拣些野果什么的,熟识一些有毒的草木。当时他们被关的那个草棚里有几棵断肠草,紫流不想让他娘被烧死受苦,就给他娘喂了毒草。"
"那紫流呢?"
"自然也吃了,差一点就死了。"明襄看了眼慕席左发白的脸,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
"这个是明家祖传的秘药,叫做‘挽生',可以让垂死的人活下去,只是对人身体伤害极大,每吃一次几乎会缩减十年的寿命。"
"你把这个给紫流吃了?"慕席左像是被雷电击中,脸色一片刷白。
"当时先帝病重,暗自将玉玺交给我父亲,让他带给紫流,还有一卷密旨。我们千里迢迢寻至极北,找到他的时候他几乎快要死了。父亲本来不想救他,自己持着玉玺称帝,是我偷了药给紫流服下,只是当时药带的少,没能够救他娘。"明襄攥紧了手中的瓷瓶,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懊悔。
"我当时若是连他娘也一并救了,红药就不会怨恨紫流如此。"
"你是说,红药误会了紫流?"慕席左愣了一下,心里突然亮了许多。
红药被推下山崖侥幸没死,回来的时候娘亲却已经去世,唯独紫流安然无恙,那么。
"她不明白紫流推她从山崖上摔下去是为了救她么?"毕竟连自己都可以猜到,红药为何却坚信着紫流要害她?
"紫流连你都骗,红药听到的,又怎么可能是真话?"明襄笑笑,满是苦涩。
"你为何不告诉她?"
"那时我已经不在那里,又要如何去说?"明襄看着慕席左愣住,提醒道。"我爹当时霸占了玉玺想要称帝,我害怕他会伤害紫流,就让紫流自己逃走。红药来的时候明氏大军已经撤走,紫流亦已不在族中,红药听信流言,误以为紫流害死了他们的娘亲。"
"后来你们是如何认出对方的?"慕席左沉默了一刻,想起明襄的到来,才意识到他们早已熟识。
"在九潭山上,我手下的人意外把他劫了上来,起初我并未认出是他,倒是他先认出了我。"明襄笑笑,继续说道。"明氏灭了之后,我带着玉玺流亡至九潭山,遇见紫流是个意外,既然认出了他,我就把玉玺交给他,只是那封密旨被我爹烧了。"
"所以他提出要只身去绵泽,是想持着玉玺登基?"慕席左飞快的把事情联系起来,猛然明白了紫流当初的坚持。
"慕席左,你真不了解他。"明襄叹了口气。
"如果我说,他是想为你去死,你信不信?"
"怎么可能?"慕席左下意识的反驳,却猛然住口。"你是说......"
"他压根没想活着离开绵泽,而且,玉玺他也没要,留在我的身上,打算万一他死了就交给你的。"
他竟是那样打算的!慕席左狠狠攥紧拳头,心口一阵阵的绞痛。
让自己念着他一辈子么?那还说什么狗屁心愿,一步步把自己往错误的地方领,到头来还是误会了他!
"他在绵泽究竟做了什么我没看见也能猜个七八成。"明襄又叹气,看了看手中的药瓶。"我和他一直有联络,他却没有告诉我他要做什么。引诱司马彪中计之后我假装被俘见到了他,不过那时的紫流,已经奄奄一息了。"
"为什么?"慕席左心里猛地被揪起来,看了眼明襄手中的瓶子,声音发寒。"他中毒了?"
"是他自己吞的毒!他宴请三位王爷喝酒,却在壶中下毒,虽然他们全都中了毒,但是毕竟紫流吃过‘挽生',缓解了部分毒性,我去的时候紫流刚刚服了些解毒的药,而那三位王爷却都死了。"
说没打算活着离开,是要和那些人同归于尽么?居然是用那样的办法登上这个位子,所谓的心愿,当时并没在意,却是生生听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