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说过的,无论生死。
一直没明白为什么要加上死字。
或是没有在意。
自己对他说过的这么重要的话,却没有在意。
"所以......之后紫流就进了韶京?"慕席左眼眶烧得发疼,眼里却一片干涩。
"是。我救了紫流之后,他说想再见你一面。"
再见一面。见了又能如何?不过是误会,怨恨和伤害,聪明如他,却要再见自己一次。
当时那些伤害过紫流的话,像是回转了过来,一次性都刺进了自己的身体。慕席左弯下腰掩住脸,心里疼得似乎要裂开一样。
很心疼很心疼,那个人,一点都没有在乎过他自己,从来都没有。
给他扣上的那些罪名,误会过他的事情,重新想来却可笑的厉害,只是因为他当时没有死,在白原没有死,在绵泽没有死,于是就成了罪人。
原来自己一直恨着他的,原来红药怨恨着他的,只是因为他活了下来。
三十三
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屋子里便静的有些可怕,让人窒息一般。慕席左觉得胸腔里的空气像是都被挤出去一样,涨痛的难以忍受。
"如果他把一切都告诉我的话,或许......"慕席左仔细品着心里膨胀起来的疼痛,除了心疼,还有些委屈和寒心。紫流当初若是肯信任自己一点,后面的事情,大约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有让他信你的资格么?"明襄眼里是明显的指责,慕席左噎了一下,转开了头。
"你恨他软禁你,可你知道想要杀你利用你的人有多少么?紫流登基时距离殷朝覆灭已经整整二十年,现在朝堂上的人,多半是沿袭旧制的贵族官宦,结党营私,争权夺利,他们中又有几个是真心拥护紫流的?你只道他背叛你先入了韶京,却从没想过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到这个位子上,你真以为随便一个有着先帝血脉的人就可以坐上帝位么?慕席左,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和一个弱的连说着话都会晕倒的孩子,谁更容易控制一些?"
明襄喘了口气,目光灼灼的看着慕席左,胸口起伏。
"他要保住你的命,要其他人既不能作践你,也不敢觊觎你,你可知道费了他多少心思?你怨他逼你娶亲,却不知他为了你险些把朝中的人得罪完。他如此诚心待你,你却背着他做了什么事情?你气紫流不信任你,可是你又让他如何信任,难道非要他把命都交给你,才算爱你至深?"
"当时我只知道他背叛了我,所准备的那些也只打算用来自保,并没想对付他。"慕席左猛然想起红药曾经对他说过,紫流并不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然无知,看来是真的。"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因为他觉得他欠了你。"明襄打断慕席左的话,"就算知道他也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赌你能做到哪一步,赌他自己能忍受你伤害他到哪一步罢了。"
"明襄,受伤害的不是只有紫流一个人,他对我做的那些事,又可曾真的考虑过我的感受?"慕席左沉默了片刻,语气里有着不甘。"我爹的死你要如何解释?"
"这件事紫流并不曾告诉我实情。"明襄犹豫了下,似乎在斟酌语言。
"当时只有青牙在他身边,后来我问起,青牙说是你爹以你婚事之名诱紫流前去,却暗自备了毒酒想和他同归于尽,紫流虽然中了毒,因为有‘挽生'的关系,发作的很缓慢,而你爹......所以才会让你误会了吧......"
"我爹怎么可能......"慕席左声音冷了下来,说着却突然住了口,脸上也变了颜色。
也不是......没有可能。
慕席左想起那一晚紫流的异样,心里逐渐信了七八分。
突然就格外恼怒起紫流,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去解释的样子,让人生气。
他根本不在乎他承认了那件事对自己的伤害,他不珍惜的,不仅是他,还有自己。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永远都学不会去相信谁,让所有人都去误解他。"慕席左有些气恼的开口,"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身边人的伤害有多大。他用圣旨逼我,用我身边的人要挟我,那种被自己所在乎的人背叛的感觉,就像死了一次。"
"是么?"明襄听完,神色突然有些古怪,"他没让你看最后一道圣旨么?"
慕席左愣了下。
"没有。"
"原来没有。"明襄也有些想不到,看着慕席左的样子,苦笑一下。
"那圣旨不过是个罪己诏,紫流说自己杀母弑叔,没资格继承皇位,要让给你。"
"让给......我?"慕席左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心里猛地一跳。
"不信?"明襄摊手,"他当时没给你看,现在八成也烧掉了。"
"不是要杀......"慕席左猛地顿住,脸色异常难看。
你这样猜的。
熟悉的声音跳了出来,当时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回荡在耳边。
不过是杀光所有的人......还能有什么?
你这样猜的。
不是疑问,是叹息。
"他为什么要......"慕席左信了,紫流是会做出这样的事,现在想来,竟有些庆幸当时早早归顺。
"你后悔当初没有听完?"明襄看了慕席左的脸色,突然有些好奇。
"不是。"只是否认而已,至于为什么......
"他只是当时觉得对你有愧,后来,渐渐也就改变了主意。"明襄见慕席左看向自己,开口解释。
"紫流说,你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不是能稳坐朝堂的君主,太过于琐碎的政事会消磨掉你所有的耐心,尔虞我诈若是放在战阵你一眼就能识破,然而在朝堂上只会引来你的厌恶。你精于兵法而陋于权术,善于攻心而不善察人心好恶。"
"他这番话,说的倒也都对。"慕席左静了刻,沉思着说道。"所以他准备夺回这个位子?"
"原本是打算的,不过现在......"明襄叹了口气。
"现在已经挽不回了。"慕席左握紧拳,复又张开。"信任是相互的,他如果从没有骗过我,我自然会信他,也不会一次次去伤害他!"
"可是紫流偏偏是个不懂得如何去信任别人的孩子,你既然爱他,为何不能多体谅他,欺骗只是他的生存方式而已。"
"他只是按照他认为的去做,甚至去死,却从没考虑过身边的人是否会伤心!"慕席左狠狠喘了口气。"他自以为他这样做是对身边人好,难道我就一定要感谢所有他为我做的安排么?明襄,紫流他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你爱的人为你而死的痛苦么?"
猛地停住,屋子里还回响着慕席左的声音,明襄的脸色不比慕席左好到哪里,最后那句话似乎震动了他,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一直是站在紫流的角度上去看,去心疼,所以想着慕席左,觉得他心安理得享受紫流的牺牲很过分,却没考虑过,从没认真考虑过被施予的人的感受,是不是真的承受得起。
如果当时紫流真的死了,至少......慕席左不会幸福。
"算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许久,低低一声叹息,很快隐没了去。明襄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说出来。
"最初我见到他的时候就曾经怀疑过,还险些害死了他。大抵是心里有愧,总是想要相信他,后来放了他走也是因为这个,不想让他觉得我在怀疑他,怕伤了他的心。"慕席左放缓了声音,眼睛看着窗外柔和的春光,眸子里恬淡的光摇曳,让人觉得安心。
"所以我输给他并不是因为轻信,再来一次我也会放他走,你看着他的眼睛就会发现,那种骄傲,让人不忍伤害。"
明襄很认真的听着,想着那个人的眼睛,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和那双紫眸中闪烁的坚定。
"我跟他相处四年,他想要豁出命去做什么事,我当真会察觉不到么?"慕席左也不管明襄的反应,自顾自的说,说罢还泛着丝自嘲。"他连饭都不肯吃,却不告诉我原因,走之前塞给我的是他整日都不离身的东西,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么?"
"可是那又能怎样?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只是凭着自己的喜好去决定别人的生死,紫流做事太过无私,却也是一种自私,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他自己。"
慕席左看了眼明襄,站起身来。
"你们的计划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让紫流尽快恢复过来,我要亲口告诉他错在哪里。"说罢,推了门走出去,留下明襄一个。
明襄看着慕席左走之前坐过的地方,静静出神。
很久之后,露出极浅的一个笑容。
"紫流,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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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年的春暖花开,燕子呢喃,人间四月芳菲,无限美好。
帝都韶京七百年来第一次敞开了门迎接举刀持戟的叛军,城内二十万百姓无恙,府库存粮殆尽,白银所剩无几。
皇城依旧保持着乱世纷争时的模样,商旅渐渐开始通行,街市繁盛,太平岁月再次来到,此时距离二十年动乱结束已经过去二年,距离上一次纷争刚刚过去三个月。
朝堂上是熟悉的面孔,并没有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宽大的赤金蟠龙椅上泛着澄静的冷光,红色丝绒软垫闲置许久,却没染上半点纤尘。明黄流苏缎布覆着一张宽大的桌案,正中偏右摆了一个金丝紫檀木九龙镶玉盒,里面的玉玺已经被一方精致的羊脂白玉印代替。
没有改朝换代,没有新帝登基,靖远王爷依旧站在文武百官之首,只是九步之上空无一人。通行的钱币虽然还刻着"兴庆通宝",下发的文书已经改成了"靖远正诏"。
不过三个月,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一切都没变。
兴庆三年,新帝抱恙,长居灼华殿。靖远王代视国政,赐天子剑,剑身金质,刻云龙夔雷纹,铸上古铭祭,杀伐决断,行如天子。
兴庆三年,史书无一字,京中多歌谣:
宫中有美人,皆夸颜色好,顾盼两生姿,相思指尖绕。
兴庆三年,人间四月芳菲,尽。
三十四
慕席左退了早朝,来不及换衣服,匆匆去了灼华殿。
天光微明,空荡荡的大殿里染了几分春寒,渗进皮肤里,微微泛起一层水色。慕席左压着步子,抬手撤走了守在殿前的宫女太监,小心拉开门,钻了进去。
殿内不燃烛火,尤其不准燃红烛,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慕席左摸着黑绕过摆放的颇为凌乱的桌椅,寻了块空地,脱下朝服,只余几件里衣,走到床边坐下,慢慢躺好,搂住里侧的人,在他白皙的后颈上轻轻印了个吻。
四下里很静,能清晰的听见身边人的鼻息,轻柔的仿佛夏季吹过水面的风,带不起一丝涟漪。
床里的人翻了个身,向着身前的温热贴了过来,咕哝一声模糊的很。慕席左不自觉翘了唇角,嗅着怀中人浅浅的草药香气,闭上眼睛。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唇上一凉,慕席左睁了眼。面前不远处一双略带慵懒的紫眸眨了眨,安静的和他对视。
"睡得好么?"
慕席左下了床捡了衣衫穿好,随口问着。床上的人看着慕席左简单套上一件月白色长袍,束紧腰带,转了头看自己,才点了点头,极尽乖巧。
穿戴梳洗完毕,慕席左横抱了紫流出门,偌大的宫殿里不见人影,仿佛只余他们两个。熟悉的绕过一道回廊,走进凉亭之中,桌案上摆好了各色点心茶水,还有一小碗冒着丝丝热气的白粥。
慕席左坐下,紫流被安置在他的腿上。舀了勺粥,热气在上面卷曲着上升,慕席左轻轻吹散了白雾,凑在唇边试了试温度,才伸到紫流面前,看着他张了小口一点点咽下。
粥渐渐吃的见了底,人面色也多了几分红润。慕席左满意的瞧着紫流脸上透出来的颜色,放下碗凑过去,含住粉红色的唇瓣,轻柔的探了进去,舌尖扫过牙床的时候,怀里的人轻轻颤了一下。
许久松开紫流,唇舌间还残留了药香和粥的香甜,让人回味无穷。慕席左看着人伏在自己胸口一阵低喘,忍不住低笑开。
"这是什么?"方才没注意到,慕席左瞄了眼紫流握着的拳,轻轻掰开,里面是一粒小小的谷粒似的东西。
紫流皱了皱眉,似乎在回想,过了片刻才有些不确定的开口。
"......种子。"
"种子?"慕席左愣了下,"什么种子?"
紫流也学着慕席左的样子皱了眉,指尖轻轻碰了碰掌心的东西,沉思无果。
"种下去不就知道了吗?"慕席左不忍看紫流沉了脸,把人拥进怀里轻声安抚,还咬了下精致的耳垂,看着那白皙的地方泛起浅红色的晕。
紫流躲闪了一下,发现没有用就继续乖乖的坐着,只是眉头依然拢在一起。
"种下去?"
"恩,现在是早春,种下去不多时就可以看出来。"心里暗笑,脸上依旧装的正经,慕席左看着紫流掌心的东西,垂了头在他的脸上又印了一吻。
紫流自三年前病后一直没有好转,看见红色物事就会晕厥,人只认得慕席左和明襄,其余的一旦接近就尖叫不止,身子抖作一团,生生吓晕过去。慕席左把人安置在灼华殿,拔了殿内原先种下的红色花苗,连衣衫上也严禁红色,裁撤一干宫女,重新粉饰宫殿,将近半月,才解决了紫流的问题。
起先慕席左仍有一丝怀疑,以为紫流是在骗他,一月两月之后心也冷了意也淡了,瞧着那人安静的看着自己,心里蓦然升腾起一股沧桑感。爱也爱过了,恨也恨过了,无数次绝望伤心后居然还能牵着手坐在一起,满足的连泪都掉了下来。
想来想去,脑子里一直出现的,是之前紫流隔着纱帐轻轻叹出来的两个字,罢了。
罢了,红药死了,青牙走了,明襄做了右相忙得瘦了许多,自己累的白了发,紫流转眼二十五岁,却没了记忆没了思想变得像个孩子。
罢了,把到手的权势放走,荣耀不再,每日抬眼望着那张龙椅,不自觉想到五年前的那一夜缠绵,到头来,说过的话全部砸了回来,受折磨的反而是自己。
罢了,还能替他守着他的天下,还能守着他。
芷阳特产风露秋霜,一种紫色海棠,金秋时节绽放,花色绝美,气味芬芳。慕席左让当地县丞送了些来,悄悄洒开在各个地方,终于被紫流寻到了。
起身从角落里拿出早就预备好的陶盆和泥土,慕席左在紫流面前细心培土浇水,一点点手把手教会了,看着紫流捧着陶盆爱不释手,慕席左心里一酸,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紫流很少再说话,通常盯着一个东西可以看一个白昼,没有表情,没有言语。慕席左几次进房看见这样的紫流,都会从心里蔓延开一股恐惧,仿佛那个近在咫尺的人越离越远一般,终有一天会到他够也够不到的地方。
他爱的不是这样的紫流,但是这样的紫流他又做不到不爱,慕席左揉碎了心再拼起来,把疯疯傻傻的紫流捧在手心里当宝贝一样疼。
明襄后来看不下去便很少进宫,只是出去的时候叹气,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慕席左把紫流的手放在手心里握紧,笑笑,若要后悔要从何时何日开始,那个当初,怕是见面之初。
若是绕了过去多好,就不会这么辛苦,这么疼痛,但是,也就没了你。
早春种下一粒种子,紫流便有了寄托,三五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慕席左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看一朵朵花开,看一年年岁末。
这样也好啊,一个人不记得的,有另外一个人记着,若是两个人都不想记得的,便一起忘了,只要在一起,能在一起,也是好的。慕席左用手帕拭去紫流手指上的泥土,看着那人扭了头冲他笑笑,脸上忍不住也挂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