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夜!慕席左呼出一口气,抬手又斩落一人,身后是一片哀号声和落马声,等他到了塔楼下的时候,身后的追兵已被全部剪灭。
"小王爷!"封夜匆匆从楼上跑下,想要接过慕席左怀中的人,被慕席左抬手挡开。
"情况怎样?"慕席左来到塔楼顶,将紫流小心安放在椅子上,摸了摸他的额,有些烫手。
"四处闸门皆已放下,谢澜沧知道中计,正在准备突围,南面吃紧。"封夜躬身站在慕席左身后,一把暗褐色的铁弹硬弓立在墙根,刚才,他就是用这个射落跟在慕席左身后的十六名兵士。
"他出不去的。"慕席左松了口气,刚才奔的太快以至于胸口憋了一股气,从高处望下去,火把映着南面的天空都有些橙红,嘴边不自觉凝成一个残酷的冷笑。
"放炮!"慕席左向着身旁的兵士示意,眸子被火光映成了血色。南面是大营的入口也是出口,谢澜沧选这个方向突围本就在他意料之内。
几声炮响,下面喧闹的声音渐渐趋于安静,慕席左站在高塔之上远远看见乱军中一人看向这边,低笑一声,抬手示意停止炮击。
然而,真正的声音并未停止。被困在下面的士兵渐渐脸色发白,地面巨大的震动来自北方,像是潮水一样,仿佛要倾吞所有的人。
谢澜沧浑身一震,看向远处那个盯着自己的人,汗湿重衣。
不多时,声音已到了近处,旗令官变幻阵列,一片火把的照映下,远处黑色的盔甲映着铁色的光,让人胆寒。
不知是谁先嘀咕了一句,很快,"主力"这两个字就已传遍了谢澜沧身后的骑兵队,人心惶恐。
谢澜沧心如死灰,他从进到慕家大营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对,只是如今,看见了慕席左的双眼,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完了。
世人皆传慕席左天生将神,屡次以少胜多,然而谢澜沧知道这是误传。慕席左最善于隐藏主力,像豹子一样躲在丛林之中窥视猎物,寻找一击必杀的时机。每次在敌人以为可以彻底剿灭慕家军的时候,真正的主力却会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反将敌人吃死。
慕谢两家交战一年多,谢澜沧从未发现慕家军的主力,无论怎么激怒,慕席左只带着三万人的小队安然不动。没想到,好不容易有了可以击退慕席左的机会,这只善于隐藏的大军主力却突然现身。
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轰的一声,谢澜沧猛得一惊,看向四周。
刚才他发现中了埋伏之后就一直在寻找出路,却没有收获。南面是唯一的出口,然则这里布满了弓箭手,为了突围他们已经牺牲了近一百人,却连一个小口子都没有撕破。随着轰隆声音的加剧,连胯下的骏马都有些焦躁,喘着粗气。
火把照亮了四周,谢澜沧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流尽一般,无尽的绝望。四面高高的木牌楼向着中间困着他们的方向行进,像是在扎紧口袋。木牌楼的后面是黑压压的军队和弓箭手,粗略看来就有几万人,单凭他们三百多人,就算没有被困,也决计杀不出去。
而慕席左至今都没有动手,大概就是在享受这一困兽的时刻。
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谢澜沧的骑兵队被困在中央。这次前来主要是为了烧掉慕家军的粮草,因此轻装简行,唯有火把带的足,谢澜沧手一挥,仅剩的三百多人纷纷张弓搭箭,射向四周的木牌楼。
谢澜沧心里还存着一线生机,用木头做的防御来困住他们,这怕是慕席左唯一的败笔。
可惜这次这次又要失望了。
谢澜沧的人惊讶的发现火箭射在牌楼上不但没有引燃木头,反而火势渐微,不一会就灭了。谢澜沧大惊之下亲自举了火把查看,却吓了一跳。
"放弃吧,谢澜沧,我早知你们会用火攻,如果还能让你烧着,岂不是比三岁孩童还要愚蠢?"慕席左低声笑道,看见谢澜沧愤然甩开火把,笑意更浓。
"慕将军好计谋,谢某甘拜下风。"谢澜沧起初看见木牌楼上有一丝的反光,还道是自己看错,没有在意。直到火箭无法引燃才慌了神,仔细一看,发现木头上竟是冻了厚厚的一层冰。数九寒天,只要慕席左事先在木牌楼上浇几盆水,就是拿火把直接烧怕也烧不着。
"你到底要如何?"谢澜沧本来以为慕席左只是察觉了自己会来偷营而做了准备,现在一看,连这些蛰伏的主力都出来了,用意竟是不浅。
"慕某只想留谢将军在这里住两日,待后天决战时自会送还。"
"做梦!"谢澜沧听了这话连眼睛都要喷出火来,心里一转,突然就明白了慕席左的用意。
"你竟然--"谢澜沧脸色煞白,指着楼上的人说道。"早先送我图纸的人也是你故意派去的,怪不得你会布置好了等我前来,慕席左,你竟然如此歹毒!"
"将军说笑了。"慕席左气定神闲,心里忍不住嘲笑谢澜沧的天真。"读过兵法皆知兵不厌诈之理,难道只准你偷袭,不准我设计么?"
六
兵法曰: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
谢澜沧知道自己输惨了,他不笨,只不过遇到了远比他聪明狡猾百倍的慕席左,只能甘拜下风。
在知道自己被困之后,谢澜沧就一刻不停的反思过去的几天里安排布置究竟出了什么差错,让慕席左事先得知了风声,现在看来,就连当初这个机会的出现都是慕席左一手安排的。
将者皆会用间,但谁能料到慕席左同时用了两间。
首先安排了人在起兵之初就潜伏在谢澜沧身边,一年之后被谢澜沧发现,自是严刑拷打,间者死活不肯招,不得已谢澜沧用药逼出粮草存放地之后杀掉,是谓"死间"。
之后,慕席左故意重责士兵,此人一气之下投奔对方大营,谢澜沧问起粮草存放地,得知确属实情,连夜带了骑兵打算烧毁慕家军粮草,此谓"生间"。
纵使谢澜沧再多疑,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被慕席左逼得战也不能降也不可,唯有等慕席左自动退兵,只有烧粮草一计,可以达此功效。
偏偏,他就是没有想到慕席左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引蛇出洞,诱其一战。
"慕席左,你可知你的手下是如何死的么?"谢澜沧急中生智,想要吓退慕席左。"他被我扒了皮丢在锅中煮熟,可是连野狗都不愿食,都是因为为帅者不仁!"
慕席左微微笑了笑,笑得谢澜沧头皮发麻。
"是么,浪费可不是个好习惯。"慕席左的话里带了些遗憾,谢澜沧一时没有听懂。"不如我也如法炮制,把谢将军煮了送给令尊大人,他老人家必定不会浪费。"
话未说完,谢澜沧已气的快要吐血,想到自己落在慕席左手中必定没有好下场,大声号令剩下的人拼死突围。
慕席左摇摇头。谢澜沧没有耐心,智谋不足,可以为将,不可以为帅。
四面突然火起,谢澜沧一惊,发现塔楼后面隐隐映出火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呼啸的箭风汹涌扑来,哀号声四起,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谢澜沧周围倒下一片人。
居然躲在牌楼后面射箭!谢澜沧一拳击在马背上,坐骑吃痛晃了两下。他被亲卫们围在正中间,没有危险,只是这一波攻击害他的部下又死了近百人。
"谢澜沧,我给你两条路。"慕席左看着谢澜沧的部下还来不及反抗就被射死于马下,面无表情,像是在看一出蹩脚的戏。
"一是乖乖投降,你的人我一个不动,全部放走;二是让你看着你的人一个一个被射死,最后把你的尸体拉出来煮了端到令尊面前,无论哪个,我劝你尽快决断,晚了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一番话说的从容轻松,根本无法让人和眼前残酷的景象联系起来。最外围的士兵抖索着端着弓箭的手不自觉看向主帅,谢澜沧的嘴唇狠狠抽动了下。
即使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死到临头,人都是会退缩的。
"时间到。"慕席左抬手,有些厌恶的压下眼皮。"放箭。"
谢澜沧猛地抬头,他到了嘴边的话有咽了回去。身边仅余二百多人,被木牌楼挤成一个圈,而最外面的人看向围着自己的黑压压的兵士,浑身发颤。
那些闪着寒光的箭头,下一秒,就会射到他们身上,钉入肉里。
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箭雨,无论再怎么抵挡,还是倒下了一片。热气腾腾的鲜血使这片白色的大地松动开来,慢慢下陷。
呜咽的声音细微却难以忽略,紧守在谢澜沧身边的亲卫抹了把冷汗,再有一次,死的人就是他们。
谢澜沧压住呕吐的欲望,看了眼身边倒下的人。前一刻他们还并肩作战,现在却天人永隔。外围的士兵已经放弃了抵抗,将弓箭抛在马下,或是向里层挤了挤,希望能把生命延迟到下一轮攻击。
放弃,还是继续?谢澜沧此时恨不得一口咬烂慕席左的喉咙,他堂堂的谢家军少帅,征战沙场十余年,何时被逼到过这般田地?
余光瞥见慕席左站在高处有一次抬手,谢澜沧下意识闭上眼睛。眼前突然一片红光闪烁,还没来得及睁眼,痛苦的嚎叫声已在耳边炸开。
谢澜沧睁眼,慕席左这次没有再对这外围的人射箭,而是换了点着火的箭射向地上那些已经被射倒的人,一片焦臭的气味逼人作呕。马群受了惊吓,纷纷向里挤,踩踏到地上的伤兵,又是一阵哭叫。
"里面的人听好,想要活命的,把你们主帅绑了交出来。我只要他一人,剩下的我可以放你们回去。"慕席左趁着间隙对困在下面哭爹喊娘的众人喊道,谢澜沧愤怒的回头,对上的是一双算计的眼睛。
是了,他先是让这些人以为必死无疑,却又给他们一线生机,这场戏做的如此之好,自己已经没了退路。谢澜沧不甘心的望着慕席左,闭上眼睛,大吼一声。
"如果我投降,你可答应放过我手下的人?"
"绝不食言。"慕席左颔首,像是无意识的瞥了眼天上的满月。封夜的额头滚下一滴冷汗,抿嘴沉默。
"那好,我降了。"谢澜沧下了马,越过层层的尸体,来到牌楼之前,兵士从中冲出紧紧绑住谢澜沧,让出一条路来,放被困在其中的谢氏残部离开。
慕席左看着那些争相逃离的人,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谢澜沧根本不了解白原,所以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斗过慕席左。就连小孩子都听过"正月十五,狼满北山"的话,奈何谢将军初来乍道,根本不知道慕席左留的那一手,是交给了满山的雪狼去完成。
他当然会放过谢澜沧手里的人,如果,他们能回得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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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谢庞鼎答应出战,两军集于白原西侧,约定两日后未时开战。
紫流身上只是些皮外伤,没有大碍。一夜过后热度退下,又被慕席左小心照料,开战那日已经可以坐于马上。
慕席左本想把紫流留在营中,只是担心开战时有人袭营无暇分身,才勉强同意让紫流随同出战,由封夜暗中保护。
关于那一晚的事情,紫流没有问过,慕席左也下意识的回避,只是对紫流更加呵护,战事紧张,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桐夕虽然心里有愧,但见紫流对自己依然如平常一样,慢慢的也就把事情放在脑后,不去理会。
两日后,慕家军列阵完毕,慕席左打出流火玄朱大旗,一只金色的凤凰腾空欲飞,这是慕氏家族的纹章,象征凤于九天。
可怜谢澜沧一代英雄被刀斧手砍了祭旗,血淋淋的脑袋再不复当年英姿勃发之貌,由兵士装在匣子里送与谢庞鼎亲自过目。老爷子六十余岁只此一独子,从此谢家绝了后,吐血三升,不支倒地。
慕席左但笑不语,旗令官大旗一挥,身先士卒,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谢家军临阵失了主帅,又眼见少帅死无全尸,军心动摇,远远望见慕家军烟尘滚滚杀气腾腾,自乱阵脚。
兵败如山倒。
紫流冷眼看着一出好戏结了尾,面无表情。身后的士兵虽极其厌恶他这个西戎人,但碍在大将军的威仪下,也不敢多说。
封夜是王府里最受信任的暗卫,此次被老王爷派来专门保护慕大将军安全,和桐夕一明一暗。可是眼见出战,慕席左却让他保护这个少年,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
紫流跟在军队的后面慢慢行走,有封夜在后面看着倒也不会出什么问题。谢家军无心抵抗纷纷逃窜,被人砍瓜切菜一般剁了个干净。
慕席左扫了眼周围,发现一青色盔甲的人匆匆向南逃窜,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就想起来了,此人正是谢家军阵前大将胡德涛,颇有些能耐,只是一直受打压而无从施展才干,若是这次放走了后患无穷。
轻抽了一鞭,慕席左飞身追上那骑,取下马上硬弓,拉弓搭箭,连射三发,胡德涛听到风声矮下身子躲过,慕席左趁机拍马上前,自上而下挥出一剑。
紫流一直在寻找慕席左的身影,避开厮杀的人群,从最靠南的小路插了过去。封夜本来想制止紫流到处乱跑的危险举动,但他心里也有些担心慕席左出事,从容的替紫流挡开刀剑,也就随他去了。
紫流越过小坡,正好看见慕席左砍下那一剑。
胡德涛知道来势凶猛,匆匆躲避不及,被划伤了肩膀。他一心想要前去京西搬救兵,无心恋战,转身就要跑,慕席左也不急,跟在他身后一刀将其斩落在地。
慕席左并不下马,确定了胡德涛已经丧命,调转了马头看见紫流遥遥的望着他,心情一振,催马上前。
紫流慢慢的迎上去,就在快要接近的时候,只见慕席左的坐骑一脚踏空,连人带马陷了下去。紫流脸色一白,从马上跳下来就要跑过去看,被封夜紧紧拽住。一抬眼的工夫,慕席左消失在地平线下,不见了踪迹。
七
白原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刮着刺骨的冷风,但也有两三个月的间歇期。这段时间,温度上升,冰雪融化,像是到了南国的春季。
然而这也是危险的季节,成千上万的野兽和人类无声无息的死于这里,不久被冰雪掩埋,来年暖风一吹,露出来的还是完好的尸身。
由于白原的寒冷,地表多是冰雪,但是在融化时地表难易承受重量,往往会向下陷落,像是一个天然的沼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些地方会形成一种奇妙的景观,就像现在,四面都是白雪的地方中间居然露出一个巨大的坑洞,下面是急速的流水。
伏流,也称暗河,是白原最隐蔽的杀手。
慕席左正是踏上了伏流上最脆弱的一块土,悬空的冰雪无法承受连人带马巨大的重量,导致了他突然的坠落。
紫流没有来得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
封夜下意识攥住紫流的手臂,使他向前奔跑的身体被拽了个趔趄。为等紫流开口,封夜拉着紫流小心的靠近雪洞。
周围的冰雪和泥土还扑簌的向下掉,两人站在不远的地方向下望去,一样的脸色苍白。
下面的流水很急,还漂浮着巨大的冰块。紫流心猛地一空,在下面靠近河岸的一块岩石上有着刺眼的血迹。
"应该是马的。"封夜看了看紫流的脸色,解释道。紫流难以解释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慌,被封夜攥住的手腕有些不能控制的颤抖。
"快去叫人,应该还有救!"紫流抖索着嘴唇看向封夜,眼里闪过一瞬的坚定,可惜被对面的人错过了。
封夜也知道该这样做,但是心里觉得有什么似乎不对。刚迈出去半步还来不及收回脚,身后已传来噗通一声。
再回头,人已不见。
慕席左迅速坠落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晕眩,刺骨的凉意却很快让他清醒过来。刚才的撞击声后水里有了一丝腥甜,慕席左苦笑,自己命背却连累了战马。
他水性不错,却不代表习惯在冰水中游泳。身上沉重的战甲扯着他向水底落下去,四肢酸软,逐渐失去了气力,冰冷的水迅速带走身体的热度,很快,眼前逐渐昏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