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时候就是这样,困乏到了极致,反而失了沉睡的兴致,昏昏沉沉,摇摆不定,无法沉沦亦逃离不开,湮没在黑暗中起伏沦陷,四肢被套了绳索,把柄却不知落在何人手中,胸口压了沉闷的大石,隐约传来窒息的危险。
海浪摇摆,什么人推搡着他,捞起来,从缠绵的噩梦中抽丝一样的清醒过来,果然湿淋淋的,额际一片细密的汗珠。
不知是什么光景了,帐外的阳光刺眼,也许刚刚过了午时。慕席左因着刚才的噩梦有些压抑,算算时间自己睡了还不到两个时辰,开口的语气明显有些不耐。
"紫流?"
刚说出口又觉得不对,身上像是被凉水当头浇下,清醒了八成。慕席左坐在床上看着站在面前低着头的桐夕,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我记得,你去找了。"
桐夕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将军平静的听完后不砍掉自己的脑袋。自己的确是出去找了,否则这样的消息由别人说来自己也不会信的。
"这里......是九潭山。"
"那又如何?"慕席左很不耐烦。
"......"桐夕沉默了一下,"九潭山以匪贼横行著称,我上山的时候看见了几个,紫流应该......"
慕席左没听下去,桐夕自然就闭了口。将军这会揉着自己的眉心,更坏的消息他还不敢贸然说。
"只是一伙山贼,你随便带些人......"慕席左闹不明白一向机灵的桐夕今日是怎么了,仿佛事事都要他交代过后才能去执行的样子。
"不是......"桐夕搓搓手,硬着头皮。"那伙山贼并不是乌合之众,首领叫明襄。"
"姓......明?"慕席左终于知道事情的关键了。
"他和明歧山是什么关系?"
"是明将军的二公子,早年似乎不愿投身军旅而离家,后来没了消息,没想到在这里......"
砰!一声拍击把桐夕后面的话都吓回去了,慕席左此时的脸色非常的不好看,一股陡然升起的杀意让开春三月的暖阳都惊退开来。
明襄,竟还有一个明襄,千算万算漏了这样一个人物,若是这次他真的想要报仇,此时的紫流,几乎已没了半点生机。慕席左终于明白自己心里压抑着的忐忑和惊惶,那种害怕错失的感情,初露端倪。
四年前,京西一战,慕家同时剿灭了明氏和于氏两支势力,基本统一了北方。在那一场艰苦的战役里,慕席左只是按照自己不留后患的原则杀掉明家军的统领明岐山和大公子明涵,却忽略了那个书呆子,文文弱弱的明襄。或许,潜意识里,他并不愿意赶尽杀绝,又或许,是看到明岐山昏花的老眼里浑浊的泪,才破例给明家留了一条血脉。
这算是报复么?慕席左不敢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若是紫流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慕席左会恨死当初的妇人之仁。
"将军!"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桐夕觉得心里一跳,大帐内诡异的气氛消散了些,另一种却在升腾。
"什么事?"慕席左按捺着自己,沉下声音。
"是否现在拔营?"
慕席左突然掀开大帐,让帐外的人吃了一惊。桐夕赶紧跟了出去,觉得情形似乎不能更糟糕了。
"不!"慕席左沉默一会声音坚定。"彭成简领命,速调御风营二百步卒,以及牵机营五十弓箭手,发兵九潭山!"
"......什么?"彭成简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刚才还在计划着要连夜赶路,现在却要出兵去打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将军莫不是一觉睡糊涂了?
"你要抗命?"慕席左冷冷说道,彭成简慌忙应了起身点将,背后两束目光剜得后心生疼。
慕席左不再说话,遥遥盯了山顶等待,两手下意识的攥紧,并没有要刻意握住什么,只是松开的话,似乎太过空落。
九潭山上,气氛倒是有些轻松。紫流捧着杯子轻轻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细细品着明襄收藏了多年的珍品。
明襄沉默着,并且沉默了许久,再次望向旁边人时的目光已比初次复杂了许多。
"不会后悔么?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却未必会顾念旧情,有一日他得到了权势,或许会丢开你。"
"明襄,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当时的我没有选择。"紫流微笑着回答,捧着茶杯小口啜饮的姿态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孩子,虽然他现在仍然不满二十。
"我见过他一次,慕席左的确非池中物,你这样一步一步把他推上去,他只会飞得更高,最终......"明襄无声叹气,把"难以驾驭"四个字咽了回去。
"他飞得越高,对我不是越好么?"紫流笑笑,"我们早就是栓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我会助他站在最高的位置上。"
明襄,是他选择了我,不是我选择的他。
紫流又笑,敛了眼神看向外面,一波波的喧闹声,越来越近。
"这就是你最后的砝码么?"明襄也看着外面,看着紫流的侧影,单薄瘦削,却孤独一个人苦苦支撑,让人不忍。
"若是的话,那么你如意了,我会和你一起走。"紫流回眸一笑,意料之中的淡定以及意料之外的无奈。
"那就走吧,他等很久了。"
慕席左的确等了很久,面对他们的并不是一般的山贼,倒更像是一队训练精良的士兵,依仗着曲回的山势布设屏障,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难怪能在这里占据着山头长达四年的时间。
这个明襄,不是一般的人物。慕席左越是认定明襄的能耐,心里就越是忐忑,紫流落在这样的人手里,会是如何的下场,连他无法料定。
"停!"慕席左瞥见山上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影,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停止了继续进攻的命令。
他安然无恙,慕席左仔细打量着远处的紫流,庆幸的几乎要冲上去狠狠把他拥进怀里。
"慕将军,误会一场,能否就此停手?"明襄开口,依旧是四年前文弱的样子,若不是站在这种地方很难想象他会是这群人的首领。
"把紫流平安送回,我便当作此事从未发生。"大战在即,慕席左也不愿横生是非,紫流无事,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明襄点头,示意紫流可以走了,慕席左正要长出一口气,却被紫流下一个动作惊得浑身一震。
紫流并未离开,反手扯住明襄的手腕,硬是拉着他向着这边走来。
胡闹!慕席左几乎要训斥出声。没有半点功夫的紫流如何擒得住他?若是在被那群莽夫扣住,他可不保证能让紫流全身而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明襄微笑着抬手示意身边的人不要动作,乖顺的任由紫流拉着一路走来,待他走近,桐夕刷得抽刀架在明襄颈边,慕席左则是飞快扯过紫流挡在身后。
明襄没有反抗,静静的看着慕席左,紫流微笑着仰头看身边的人,怒气喷薄欲出。
"他,"紫流指指明襄,"想要投靠在你慕大将军麾下,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名士的么?"慕席左突然觉得有些发懵,看了看身旁安静的明襄,心底有一种无力感。
"你们认识?"
"不,"紫流摇摇头,一脸无辜,"刚刚才见面,谈何认识?"
相信他就见鬼了。慕席左愈发觉得自己因睡眠不足而有些晕眩的脑袋无法承受更多的事情,放弃的长叹一声,拉了紫流下山,临走前不忘向桐夕交代一句:
"好好招待我们的名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回到帐中,慕席左恶狠狠的扑向紫流,为防止他乱跑而扣住他的手腕,一通深吻结束后才开始了逼供。
紫流有些气短,同时也有些心虚,支支吾吾半晌,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回答慕席左的问题。
"不说?"带着威胁意味的语句在末尾处的上扬,慕席左干脆动手去扯紫流的衣服。
"啊啊!我说我说......"紫流手忙脚乱的拂开慕席左作恶的手,气喘吁吁的交代整个事件的过程,当然,有些需要隐晦的地方,紫流也是两三句就随意带过了。
"就这些?"慕席左明显不信。跟小狐狸在一起久了,就知道他说的话没几句是真的。
"就这些。"紫流乖乖的应答,瞥见慕席左还欲追究,哎哟一声转开了他的注意。
"怎么回事?"慕席左看见紫流颈后的一块青紫,小心揽开他的长发,指尖轻柔那些淤肿。
"被人敲晕了,所以很多事我也记不清了。"紫流趁乱而退,慕席左就算明知是他故意的,也难再狠下心细细盘问。
"改日替你报仇。"慕席左干脆躺倒,揽紫流入怀,一手不忘替他在颈后揉开淤血。
紫流笑了两声,低声说道,"他那么文弱,敲一下会出毛病的,不如你多让他帮你出谋划策,累死他算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怎么会真心助我?"慕席左沉吟了半刻才说出来,却没了回音,怀中的人似乎已经睡去。慕席左笑笑,也闭上眼睛。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所以,没有人是真心的。
十三
问题,并不是搁置着就可以解决,或者就这样消失不见。
然而在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之前,也只有搁置着,或者争吵。
庞大的军队依旧保持着速度向着预先的终点前进,并不因为他们的主帅手中甚至连一套完整的战略方案都拿不出而放慢脚步。
苦恼的是慕席左,以及他手下的一大批智囊。这种沉闷的气氛或多或少影响到了士兵们,就连架锅起灶也没了往日的喧嚣,各司其职。
是战前的压迫感,是常年对战争保持的觉悟,这群从北方奔驰南下的野狼们很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要么成为征服这个天下的英雄,要么变成一具具仰望家乡的枯骨。
明襄现在有些后悔跟着紫流加入到这支军队中了,误上贼船的感觉分外强烈。
好吧,他承认他就是个书呆子,只会纸上谈兵,连日的行军搞得现在浑身酸痛,昨夜看着慕席左和他的将军们讨论到了四更才被放回来,一夜昏沉。
"醒了?"有人在不远处轻笑,仿佛是在梦中。
明襄抬手遮挡住刺眼的光线,指缝的上方仍然是那个光秃秃的帐篷顶。
"他们出去了,我说要你留下陪我,所以现在这里只有咱俩。"那人依旧轻笑着,也不管明襄是否清醒了,是否能听懂他说的话。
"真是好精神啊......"明襄慢慢放松了身体,这几日跟在慕席左的身边,精神有些,有些难以抑制的紧张。
"我习惯了。"淡淡的语气里有着值得回味的东西。
"你跟他......多久了?"
"四年吧,"紫流摇摇头,"记不清了。"
明襄起身梳洗,经过的时候用细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脑袋。
"才四年就记不清了?很多事情需要你记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不会很长。"
明襄转过头看着那双紫眸,笑着,却不像是开玩笑。
"别胡说。"
紫流笑笑,继续喝他的茶。
"有事么?"整理好一切,明襄在紫流身旁坐定。
"很重要的事。"紫流摊开一幅卷轴,竟铺满了整张桌子。
"这个是......"明襄看见半夜还挂在慕席左大帐里的军事地图此刻铺在眼前,想不诧异也难。
"我借来用用。"紫流笑他的大惊小怪,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摩挲。
"他还没想出来渡江的法子吧!"紫流低着头细心研究地图,明襄望着他不说话,半晌,紫流抬了头看他。
"是没想出来,所以,你打算帮他?"
"帮他,也是帮我自己。"紫流指了指地图上长长的水系,南面是被慕席左勾了一遍遍的红圈。"这里,是重点。"
明襄调整了心思,看着紫流指的地方。
荆江的东南方,是司马彪驻军之处。两军对垒,也是慕席左此番南下唯一的突破之口。
"渡江,是为了打败司马彪,而现在,只有打败司马彪,我们才能渡江。"紫流指了指桐夕标注的二十万的墨点,"硬拼的话,我们决不是司马彪的对手,更何况后面还有三位王爷虎视眈眈。"
"没错,这支军队长期在陆上作战,对于水战全无概念,且兵法最忌半渡而击,司马彪的兵力并不比我们少多少,虽是新败,如果一定要在江上作战,稍有不慎,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这几天将军愁的就是这个。"明襄顿了顿,忽然抬头,"你已经想到法子了?"
"其实问题很简单。"紫流笑得有几分狡黠,指了指荆江南北两岸。
"我们的军队不善于水战,所以决不能在渡江的时候留给敌人攻击的空隙。如果想要安全渡江,只有两种方法。"
明襄顺着紫流的思路说下去,"让司马彪过来,在北岸决战,或者......"
"或者让他后退,无暇北顾,我们趁乱渡江。"紫流接上,赞赏的看了一眼明襄。
"说是这么说,但让司马彪北上几乎不可能,而让他后退,虽然没有这么困难,但他忌惮着那几位王爷,眼下也是......"明襄摇了摇头,觉得紫流的话可行性不大。
"我倒是有法子让他在三位王爷的眼皮底下南退,只是,还需要贵人相助。"紫流轻松的笑,成竹在胸。
"贵人?"明襄觉得紫流看向自己的目光不怀好意,后心有些发凉。
紫流指了指韶京之前的绵泽,指尖划了一个圈。
"几位王爷四年来按兵不动,定时依仗着帝都周围的几大官仓充作军粮,而司马彪一直奔袭作战,少钱少粮,刚刚又输了一场,此刻应是没有多少粮草了。"
"让他在粮草上做文章么?"明襄低了头沉吟,眸子里明灭不定。
"以战养战?"
"不对。"紫流摇头,轻笑着望向明襄紧蹙的眉头,手指在绵泽两个字的上方点了点。
"抢粮?"明襄猛地抬头,半晌意识过来。
"不可能的,他才输过一仗,绵泽仓就算再富足,司马彪也不可能会打那里的主意,那里可是有二十万的驻军啊!"
"司马彪当然不会去,但是可以让人送他啊!"
"怎么可能?"
"如果御王爷们认为司马彪和慕家结盟了,会怎么办?"紫流微微向下压了压手掌,"我是说如果。"
明襄沉默了一下,"如果这样的话,他们会拉拢司马彪,他的十五万人现在是决定胜利的最终砝码了。"
"没错,我们就是要让那三位王爷认识到这一点,然后去拉拢司马彪。"紫流唇边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歪了脑袋看向明襄。
"如果你是司马彪,御王爷们要拉你做同盟,你会提什么条件?"
明襄恍然大悟,轻轻"啊"了一声。
"要粮!"
"就是这样。"紫流满意的点头,手指顺势向下一拨,"庆阳到绵泽,可是有两天的路程呢......"
"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他都不知道么?"明襄忽的转了话题,紫流唇边的笑意慢慢收起,有些不明白。
"知道什么?"
"你很聪明。"
"谢谢。"紫流低了头轻笑,看不清楚表情。
"他当然知道,但是,也许不完全知道。"
"可是你说的这些,如何做呢?"明襄沉默了片刻,敲敲桌上的地图。"怎么让御王爷们误以为我们和司马彪结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