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他这具破烂身子,可是被调教得这样敏感。
修没有说话,动作依旧是温柔小心。
而且缓慢。
小聿叹了口气,他怎么不明白,修又是听不进自己说的话了。
谁叫自己又一声不吭地故意去被那个人弄伤。
修大概是,有几分生气了吧。虽然他现在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个温和恭谦的好好先生。
......好好先生......
小聿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视线有一点朦胧。
"修...快点罢。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平旦将近。"
"什么?!"小聿用力撑起半具身子,回过头去,"已经快要卯时了?那泼茶他们岂不是该上工了?"
修轻轻推挪着他的背,道:"放松,别着急。就好了就好了。"
"哦......"小聿应了一声,扭开头,目光斜飘到一旁被修大大拉开的雕木紫漆柜子上。修长的白瓷瓶子成列排在里面,刺眼的颜色,明晃晃的红梅。
魏公公那个老东西竟然一下子去讨了这么多这些讨厌的东西过来。
打的足够有半年的算盘了。
看来他是吃准了倚凤对自己的"兴趣",以为自己虽然被罚住冷宫,却还是"上眷极浓","日日笙歌。"
他许是以为,我们是那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矛盾接连不断的别扭小两口了,以为我们骂是骂,闹是闹,倚凤心里还是有着自己的一番地位。
可是魏公公也吃准了,这样的情况不会再超过半年。
再美的红颜,也逃不开色衰爱弛的悲哀。
更何况自己一介男子,色,本就淡薄。
十里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
还有分桃的结局。v
这许多许多前人的故事都是再好不过的例子。
是自己的未来。
魏公公想的本来很对。他这种趁我受宠时靠我,失宠时踩我的打算也足够精明。
可是有两点,他从一开始就猜错了。这注定让他做了一场没有回报的投资。
其一,倚凤不爱自己,他只恨自己。他只是想看到自己被狠狠折辱,向他屈膝的模样。
其二......自己又不是宫里的女人,才不会稀罕他讨好他。霆钧何人?又怎学得会吹牛拍马、奴颜婢膝?
"小聿。"
背上忽然被修拍了一下,小聿忙回过头去。
"好了。你先休息休息,我在梁子上头。等到泼茶他们来齐后,我们就出去。"
小聿应声,然后翻回了身子平平躺着,星眸漆黑。
修拉起棉被覆在他身上,又替他掖齐边角。才轻轻遮住他的眼:"睡会儿吧。"
长长的睫毛在他掌心里颤动,挠痒痒似的。
小聿含糊地应了一声,放松开四肢。他的睡相像一个有些畏缩的孩子,总是放不开地防备着世界。
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发,目光温柔地落在小聿白玉也似的面孔上。
那些骨架子的棱角,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明显?
而以前那么棱角尖锐的一个人,又是什么时候变得恬淡随和?
甚至,就像,就好像......
某一个人。
某一个修谙熟得毫无隔壑的人......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曦微薄,日醺起。遍洒冷瓦做金纸。
屋外开始有人影,悉悉索索的声音逐渐逼近,最后停在屋外。
冷宫中的小侍并不太多,冷清一如宫的名字。
除了泼茶,还有一位,那一位叫暖泉。
骊岫飞泉泛暖香。
是个三月玉莲一样的丫鬟。
会被指来冷宫的人一定都有缘由。像泼茶是倚凤派来的眼子,而暖泉是罪了人被遣开。
听暖泉的名字就知道,她以前跟的应该是一个才情高雅的女贵人。从前的服侍人的经验让她心思缜密,细致妥贴。
小聿实在不能相信,这样小心的一个人还会得罪人。
只能猜测,她的罪是"树倒猢狲散"了。
小聿记得,从前东厢宫处有间溅玉小阁。玑贵人便住在那里。
倚凤有七贵人,十二才人,七十二美人。却只有贵人在宫中有身份。
因为倚凤只体恤这些他靠才学选拔出来的貌美红颜。
玑贵人文如其名,字字珠玑,可复吟咏。算是贵人中拔萃儿的了。
可是两年前从溅玉阁上摔下,血肉支离崩析,四下飞溅。
两年前,自己还没被关在宫里做禁脔。
溅玉阁,那一夜,玑碎了,玉溅了。
没有人知道原因。
只叹花容如此易逝,绝色如此命短。
暖泉也许正是玑贵人的人,虽然她从不多话地揭露身份。
但她随口脱出的那些藻丽文彩实在让人惊叹。
一个人,一夕之间,地位可以从云端摔进海底,身份可以从一品掉如庶民。
然而气质,修养,与习惯的改变,却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就像暖泉总会小心地记得要把篦子的栉儿磨钝一些,再帮小聿绾个莲花似的漂亮反花髻儿。
就像每天早上她会自觉守在门口,无需提醒。不像新过来的泼茶,事事要吩咐。
这些都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而小聿也快习惯了这些。
知道站在门口的是她,他便唤了一声。
她果然推开门走进来,手上抱着个大大的脸盆。脸盆上搭得有案托子,齐整地摆上了毛巾,以及盐柳条子。
小聿洗漱过,她又去倒水。走路的背影是弱柳拂风,细腰款摆,婀娜多姿。
可是她并没有走出门去。
她倒在修的臂弯里。
无责任结局
小聿走过去,责恼道:"修,你下手也轻些,她是个好女子。"
修点了点头:"没用力。"
又把她扶到床边,让她能够倚着床柱坐好。
小聿递了一个白玉盒子与他。他接过,挑出一些在掌心。
只稍微催动内力,暖热的香气便飘散开来,盈室而笼,气息氤氲。
花非花,雾非雾。
花样雾似的白烟中,修指着她的额头,喃喃念诵。
声音低磁而温和。
随月起,应春生。
潮汐涌,漫过滩。
手指画下一个大大的圆圈,银色从指尖如流星般坠落,在空中残留一道银白色的轨迹,又慢慢嵌入肌肤中。
失去痕迹。
小聿抱着双臂在一旁笑着。这一幕,即使他看过多次,每一次再看时依旧觉得惊。
修的言灵,一点也不像世间应有的存在。它能把一个人最宝贵的记忆抹杀,再替换成扭曲的假象。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分不清了。
这实在不是一个太好的天赋,但是不得不说,很实用。
可惜的是,它也有它的缺陷......不然的话,修就能够带自己离开这有如桎梏的金璧皇宫了。
可惜了......
"咣啷!"
小聿瞬间张大眼睛,瞪向门外。
门口那人退了一步左脚,又退了一步右脚......影子斜斜地拉着......
忽然地,他转过身子拔腿就向外跑去。
小聿没有动。
他不需要动。
他的眼角已经瞥见一方青蓝色的衣角,自他跟前一晃而过,飘了出去。
而当蓝色再次飘回来的时候,手里倒提了一个人。
泼茶是被晕着丢在地上的。
门槛处,还有被他打泼的,朝晨用来清口的茶。
小聿蹙着眉摇了摇头。他就说嘛,泼茶......真不是一个好名儿。
霉得很。
霉人霉己。
他觉得自己真有预见。
修抹去泼茶的记忆,又回到床边。
泼茶歪着脖子,不省人事。稚嫩小脸上扑了地板青莲的灰。
小聿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把泼茶从地上抱起来,安于靠椅上。
修闻声回过头来,淡淡地说道:"你何必呢?他不过是倚凤那小子的狗爪子。"
小聿看了泼茶一眼,又抬起头,笑得从容不迫:"他,好歹也是我们渔阳的啊。"
修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算是随了他。b
小聿笑嘻嘻地又抱臂倚在墙角,笑嘻嘻地看着修大手一抖,不知从哪里弄出一块白面皮来,覆在暖泉面上。
几下揉捏出轮廓,再修剪、去水、勾勒细节。
修的动作很快,中间毫无停顿。他做着一张小聿的脸。
小聿笑呵呵地看着另一个自己在他手下诞生。
修的动作越来越快了。
甚至不用抬头去看小聿现在的模样......他的脑海中,有一个最深刻的影像。
那影像是那么清晰可见,栩栩如生。也许闭着眼睛,修也可以勾勒出这张他最爱的人的面孔来。
这张面孔,长在他心上,那么根深蒂固。
眉如青黛,目如远山,不语含情,脉脉得盈。
修把手放下来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恍惚。
真的太像了。
而且,是任人摆布的姿态。
修悄悄咽了一口口水,才站起身来。
天知道他刚才有多失态。
那些他,求了许久仍旧不得的,这般猝无防备地袭来--他竟是,难以抵御。
好在心里的理智依旧在,总是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这是赝品,这是假的。
好在,真人就在身边......
把暖泉扔在一边,修回过头,迎上小聿的视线。
已换了宫装的小聿朝他扬了扬手中的牌子,道:"走。"
有了御赐的牌子,出宫,不过一桩小事。
两人买了马,一路疾驰,向东驶去。
山色欲小,马踏芳草。
景物从耳旁掠过,劲风呼啸。
小聿拉着马缰。在他印象里,自己总不曾这样恣意地策过马,怎么却会有这样好的骑术?
不暇细想。
已至山头。
远看苍翠欲滴的地方,近看树木扶疏。
分开枝叶,穿过山头,他们行到一座隆丘之前。
树木沙沙作响。
小聿静立半晌。
然后,他拔出腰上水袋,跪了下去。
"义兄,弟霆钧无用,只能以水代酒,敬义兄一杯。"说着,就着水袋喝了一口,把水向四周洒去。
"这两年,有修陪着霆钧在宫里,霆钧过得很好,义兄不必操心。"
"嫂子她们也安泰,无有病难。"
"义妹许了人了,对方虽不是什么德隆望尊身份高贵的家世,却对义妹一片痴心。"
"还有,义兄,你瞧,修都已经这样大了。"
修在小聿身边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唤道:"十六叔。"
小聿续道:"修对我很好。只是,我每次唤他出宫去他总是不听话,固执着。在宫里多辛苦啊,他还......"
"小聿......"修握上他的手,"别说了。"
小聿点点头,站了起来,走上前去抱住石碑。
碎声道:"义兄,霆钧想你了。"
身后的修微微震了震。
小聿修长的手指摩娑着石碑,上下来回。最后沿着篆文细细描摹。
洛阳曲十六。
洛阳曲十六公子。
小聿忽然回过头:"修,你怎么、不刻名字?"
修再次震了震。
"......把剑借我。"
名剑削铁如泥。
石头,在剑下不过是一块灰颜色的豆腐。
小聿以剑代笔,飞快地书下两字:谦居。
字迹龙飞凤舞,张扬潇洒,似是曾经练习过多遍。
修慢慢地捏紧手心。
小聿扔开剑,望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头脑有一些疼痛。
仿佛有什么东西硬是要从脑袋里头钻出来。饱涨欲裂。
小聿闭上了眼睛。
脑海深处,似乎绰约站着一个白影。
先是朦胧难辨。
随后,渐渐,变得清晰。
宽袍广袖,气质闲雅。
那眉眼,那容貌,分明就是自己。
可是,那气质,那动作,又怎么会是自己?
他的头更疼了。
修从身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小聿,你怎么了?又头疼了么,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别多想了。"
小聿"嗯"了一声,攀住修的肩,正要把重量靠过去。
动作却忽然定住。
透过修的肩,他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长空倚凤。
倚凤身边还有一个更不应该在此地出现的人:泼茶。
修发现异状,也回了头去,警惕地将小聿护在身后。
倚凤慢慢向小聿走去,最后,却是停在修的身前,双眼直视着修。
他一开口,问的对象也是修。
他说:"郝修,你身后的人,究竟是聿沐雨,还是曲十六?"
这话一出,小聿和修的面色都白了。
小聿呆了呆,又慢慢地笑了:"倚凤,你开什么玩笑呢。我义兄他已经......你还要对他不敬吗?"
"死的人,才是聿沐雨,两年前为了民生疾苦而葬身渔阳的霆钧大人。"
小聿往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你......你开玩笑......"
倚凤笑了:"我若告诉你,郝修是巫月族的人......你还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巫月族,一个擅长各类催眠、迷惑、易容的种族。
而修所擅长的正是......
"不,怎么会......"
小聿不停地摇头。
可是,若他是曲十六,那么许多事情便可以得到解释......例如史官的记载,例如他完全不同的性情,例如他熟练的签名。
还有方才脑中的那抹翦影......
他不住后退,最后,背抵上树干。"不......不可能的......"
修却笑了:"他是曲十六,那又怎么样?倚凤,你不是憎恨小聿么......折磨他的爱人,又有什么不好?"
"是挺好,挺解气的。"倚凤笑着从修身边跨过去,"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说着,他拉起了小聿的手腕:"他是我的人......而我,很护短。"
修动了动嘴角:"那么......如果我不让呢?"g
"哼,你不让?"倚凤讽刺地笑了,"泼茶已经调查得够清楚了。你们巫月族的法术是有限制的。第一,不能对有龙气加身的人出手。"
"第二,如果有人在中了法术后却受到干扰恢复记忆的话......你不能对他施第二次法。"
"我说的,有错么?"
倚凤笑着,眉眼弯弯的,像一只狐狸。
风卷起,满地落叶作蝶飞。
纷纷漫漫。
(完)
番外 交易
人生就像一场演戏。
望着天际烧红的万里彤云,倚凤心生如此感慨。
这种感觉,在他五年前走上龙辇的时候,特为尤甚。
从前的熙闹任性小脾气,在坐上这个位子的时候,一并都要丢去。
庶民怒,头抢地。
天子怒,血成河。
这话他总是知道的。
可是知道归知道......做来,终究不合他的脾性。
他的脾性是什么?
呵呵,说来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他不知道帝王谨慎严格的教育是怎样教育出了一个这样的自己。
他就像一只纸鸢,宁可在高空中断了线,飘飘扬扬不知何处去。也不愿被人小心折叠,仔细收在木方匣子里。
他任性得不可理喻。
这种任性已经是身子里的骨,骨子里的髓了,无药可救得很。
他甚至看不惯那些严肃治学的。就算,那是他手下的重臣。
一样。
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子不对,做不得一代名君,可是少年时在身体深处埋下的种子,已经藤蔓纠结,根深蒂固。
他只能一直压抑着,久而久之,像是脸上多了一层面具。
面具带得不舒服,却不能揭下。
他只能在面具下心平气和地聆听大臣们的上奏。
然后,偶尔,脑海里头掠过这样一个人。
宽袍广袖,气质闲雅。
聿沐雨,字霆钧。
这么多年当太子,他换过无数个太子师,可是所有人都只是拂面的风,飘动的云,他们走过来了,又走过去了。
没有留下丁点痕迹。
只除了这个人。
倚凤明白地记得,这个明明是态拟若仙好好先生一样的人,却因为他不背书、偷溜去玩,而狠狠地打他手掌心。
他可是太子啊。谁敢这么对他?哪怕他行为再恶劣,其它的那些老古董最多也不过摇摇脑袋,说他几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