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怪,我要的是线索。说了等於没说。
"他原姓殷,行川是他的字。原名我不知道。"
"殷行川,原来如此。"我回头司徒雪天微笑,"我说,我还是直接进天山,找那个什麽白翎的人帮忙吧。"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了。
那大夫抬头惊讶地看著我。
一大群人冲进药铺,在铺子里横倒竖歪地放了一堆东西。
一个长胡子老头指著一口棺材,笑道:"公子有备无患,买一送一啊。"
一个大妈拿著一个白袍子在我身上比划:"织锦寿衣,量身订做。八折八折。"
一个读书人拿著毛笔和纸:"秀才代写遗书,五两银子一封,包煽情,包经济。"
我挥手:"去去去,我忙!"
"公子,暴尸街头多不风光,何苦呢?"
一群人闹得药铺里鸡飞狗跳,突然一个人进来,对大夫道:
"大夫,给我抓点药。冬虫夏草五两,红花一斤。"
声音微哑,却不难听。甚至让人有一听再听的欲望。这样的嗓子是个人听了,就不会忘记。
"这,公子,您要不懂配药,最好给我说有什麽症状,或许......"
"我就买这两种药草。"那人戴著遮脸的斗笠,扔了一个钱袋在柜台上,"麻烦您快一些。"
大夫只好抓药。
拿了药材,他转身就走。
我跟上去:"白,不,前面的公子,请慢走。"
三六、三七
三六
前面的人停住脚步。
他的袖口收很紧,因此显得手指更加修长。只是,右手手腕处,有一块明显的烧伤。
我拍拍雪天,朝那人走去,小声说:
“我与阁下曾在奉天见过,不知阁下是否记得?”
他的面纱是黑色。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能隐隐看到他的眉眼。
相当浓长的眉,相当明亮的眼。
风吹来的时候,斗笠上的黑纱轻轻摇了摇。
他似乎在很专注地看着我。但他不说话。
“阁下不方便开口么?”我又道。
“你……你有何事?”
他刚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想必是在忍住咳嗽。看来这个传说中的轻功高人,外加天山观主,真是一个病壳子,外加药罐子。
“我有事想与公子谈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可能。”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
“我不是叫你帮忙。我们可以拿条件换。”
“你应该知道我们最想做的事。”
既然是“我们”,那就是天山。天山的人都是疯子。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么?”
“没有。”
“真没有?”
“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估计白翎给我绕烦了,看了许久,转身就出了药店。这回我喊了半天,他都不买账。于是干脆冲出去,挡在他的面前。他二话不说,飞上房檐。
你会轻功,我就不会?
我冲上去,顺便踢落了几块砖瓦,砖瓦所落之处,惨叫连连。
终于我们受到了大片京师人士的关照。
白翎终于停下来,回头道:
“你打不过我的,放弃吧。”
“你没和我打过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你?”
“我说了知道便是如此。”
“好吧,即便我打不过你也罢,我可以跟着你跑。你轻功虽好,但要追你对我来说,不难的。不出半个时辰,我保准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天山白翎披个破斗笠乱跳。”
“你,你就是想救花遗剑,是么。”
“正是。”
“花遗剑看到了我的脸,我是如何都不会救他的。”
“为何他看到你的脸,你就不救他?”我顿了顿,“男人长得丑没有关系,只要武功高本事大就好。”
“谁给你说我长得丑了?”
“像我啊,有段时间总觉得自己长得难看,还不愿意去见人……”
白翎打断我:“你长得不难看。”
“当然不难看。现在我看自己,还越看越英俊,越看越风流,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人能跟我比。”我笑笑,“不过,人么,总有那么一段自闭期。当时有人这么说的,男人与女人不同,再丑都没有关系,本事大了,女人还是会来的。”
这句话的后面是这样:不过,来了女人也没用,你是我的。
“那个人……是你朋友吧。”
“没有。是情人。”
白翎忽然转过身,低声说:“那你跟重莲又算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已经死了。”我顿了顿,“是被我和重莲害死的。我这辈子做的错事也够多了,但没有哪一件像这样,让我觉得一切都迟了。”
隔了一会,我又道:“他死之前,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花遗剑。花遗剑是他很重要的人。”
“你既然这么重视他,为何要害死他?就因为重莲长得好,武功高?”
“不是,绝对不是。”原本对这白翎有点好感,听他提起重莲时的语气,又忍不住挑衅,“重莲变成什么样,我都会陪着他的。”
重莲是我见过最骄傲的人,也是最可怜的。不管他是神采奕奕,还是沉默不语,我都觉得仿佛一离开他,他就会变成轻烟,瞬间消散。
可能真的是担心过度。
“多么伟大的爱情啊。那就别再拿其他人当幌子。让你那旧情人死得安心一点,叶公好龙的事,少作甚好。”
下一刻,白烟四起,我被呛得连咳几声。
白翎消失了。
又一次请人失败。
我再下去找白琼隐的时候,那些卖棺材遗书什么的全部跑掉。司徒雪天在那里摇着扇子等我,见我来了,劈头一句:
“我瞧那白翎可能是个赝品。”
“我也觉得是。除了声音像,其他的地方都不像。”
司徒雪天扇子一收,摇摇扇柄:“不不,我是说,如果是真白翎,怎么会一个人跑到京师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买药材?他稍微摇摇小指头,就有一群小狐狸奔来了吧。”
“那倒也是。”我喃喃道,“上次见到的白翎,似乎是个冷酷寡言的人。但今天特别感情用事,还有兴趣打听别人的私事。”
“怎的?他问了什么?”
“没,就是我的朋友重莲什么的。”
“唷,那就算不是白翎,也该是敌人。”
“这我知道。”
但反复想想,也不大对劲。重莲的事,他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再想想他买的药。
冬虫夏草可以治疗咳喘和肌肉拉伤,还可以滋养产后孕妇。红花则是对骨折血肿、腰脊筋肉有显著疗效,还可以给患有心疾的孕妇催产,正常孕妇服用后,极易流产。
白翎那咳喘,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倘若他是给自己用,完全可以叫别人给自己买。
若是治疗,他身上又没有什么伤口,只是走路的时候有点不大稳。就算真有伤,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另外,如果是打胎再滋养孕妇,那更没必要。白翎要是搞大了哪个女人的肚子,还用负责么?
除非,那个女人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他和她的关系又不能让人家知道。那可能这女人是鬼母或红裳。
倘若他不是白翎,那他买药就好解释了。
一个普通的男人打掉一个女人的胎,滋养滋养。
但,这个声音是普通人学得来的么?
而且,寻常人有那个胆子惹天山?
既然敢惹天山,那又必然不是寻常人。
“想什么呢?赶快回去照顾老婆孩子。”司徒雪天拽着我,出了药店。
回到重莲的别院,雪芝和温孤东泰正在院子里斗蛐蛐。两个人,一老一小,都是袖珍型的。抱在那里两小团,果是颇有意趣。
路过重莲的房间,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跳在床铺上,踩着被褥。
原来的习惯是破门而入,但这会还是忍了,往纸窗上戳了个洞。
令人诧异的景象发生了。
重莲站在床上,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叫琉璃他们来问他出了什么事。
穿过一个小院,路过海棠的房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我也觉得很惊讶,他竟然会留下来。”琉璃的声音。
“我看啊,那林宇凰肯定是不知道宫主是怎么下的手,知道了他还不跑了?”这是朱砂。
但是,他们在说什么?
“宫主已经做得够仁慈了。那姓林的还想怎样?”
“仁慈?我把你老婆给弄到一个小林子里,让她在一个月内自杀,还要故意制造成是她自愿的样子,她要不答应,我就说要杀了你。然后我再替你生两个小孩,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啊?”
海棠道:“朱砂,你是大姑娘了,怎么讲话还这样?”
琉璃哼了一声:“你要有宫主一半漂亮,我也愿意。”
“你!”武器摩擦的声音,朱砂咆哮,“反正你跟林宇凰一样是个白眼狼,姑奶奶今天灭了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我敲敲门,里面突然安静了。
“重莲那里好像有点问题,你们去看看吧。”
三七
我回到房里,坐下,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去接受方才听到的对话。
三个护法是否故意离间,希望我离开重莲?
如果是这样,他们宁可重莲面临危险,都想弄走我。重莲一离了感情,绝对是个地道的男人。护法们的决定,未必是错的。
不排斥这种可能,但他们不会撒谎。除非他们想集体自杀。
重莲竟然这样逼死他。
我使劲摇头,可是那个情景如何都挥散不去。
又隔了一会,推门而出,直奔重莲的房间。
重莲坐在窗台旁,沏了一小壶茶,摆了一盘棋,正和宇文长老对弈。宇文长老眉头皱得老紧,食指中指掂着白子,左右不定。重莲从容得很,拨弄着黑子,面带微笑。
见我进来,他拾起黑子,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后坐下:“没事,你先下。”
重莲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夹起黑子。
宇文长老下了一子。
重莲下。
宇文长老又下。
重莲再下。
宇文长老嘿嘿一笑,夹着棋子悬在半空:“宫主,你确定要这么走?不后悔?”
重莲微微一怔:
“原来如此,宇文长老果然高明。”
“我这棋赢得也不高明。”宇文长老看我一眼,叹了一声,收好棋盘:“林公子有事要和宫主商量吧。那老朽先退下。”
宇文长老走了。重莲仍然不徐不疾,替我倒了一杯茶,指了指宇文长老的位置:
“坐这里吧。”
我坐过去:“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我已经叫下属收拾东西。我们要立刻撤离。”
“为什么?”
“我们的行踪被灵剑山庄发现。他们听说我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经带着许多名门弟子追上来。数量不小。”
“宫主果然雅量,这种时刻还有心思下棋。”我飞速站起来,“那还不赶快走?”
“长安城外已经被包围。往哪里走都免不了打一场的。”
“这是京师啊,朝廷难道任他们乱来?”
“六王爷是因为江湖纷争去世的,六王爷的大儿子又堕入和重火宫齐名的邪教。你认为朝廷会帮着我们么。”
这一刻也来不及解决私人恩怨。重莲步履安详,我是心急如焚。大批人马从长安河畔直杀出京师南门。
荒郊野外,天色渐黑。
放弃了马车和大堆行李,我和重莲共乘一骑。
“凰儿,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挺奇怪的。”重莲抓着缰绳,低声道,“我梦到我给你做饭,你在旁边拿筷子敲碗等着。等我端了锅过来的时候,你看到里面的东西就不说话了。”
“里面不是装了人头吧?”
“不是,是鸡。一群没有杀死就直接扔进锅里煮的雏鸡。那些鸡要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有一只半熟的小鸡忽然站起来,撕下它同伴的肉吃。吃了一口,又撕了一块自己的肉,放到你的嘴边,叽叽叫了几声。你没说话,吃不下去。我说,这些都是我养的鸡,所以它们很听话,我叫它们做什么,它们就做什么,所以尽管吃,没有关系。”
他这话听得我身上凉飕飕的。
“我是什么反应?”
“你被我吓哭,跑了。然后我一个人把那些鸡都吃完。”
我没有说话。
“很奇怪的梦,是不是?”重莲轻笑。
沉默了片刻,林间依稀有声响。
我道:“我也做了一个梦。你要不要听听?”
“嗯。”
“我梦到我昨天使用了青莲花目的必杀绝技‘绝宫无影掌’,我不曾记得自己是一个如此卑鄙的人。委实惊悚。”
“当真?我从未听过。”
“莲宫主几时练过青莲花目,怎会知道其中的奥妙?”
“林公子但说无妨。”
“青莲花目以掌法为首,刀法为辅,出掌时实出刀,出刀时实出掌,二者相结合,寻常武功绝对无法媲美。重火宫武功似乎都是九重,对吧?”
重莲点点头。
“而这‘绝宫无影掌’,是青莲花目的隐藏第十重。我不吓唬你,这招比莲神第九式要恐怖得多。可惜这一招惊天动地的招式,有一个最大的缺漏,就是对女人是一点用都没有。”
“怎说?”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自宫无影掌’。”我嘿嘿一笑,手掌像鱼尾一样摆了摆,“它的阵势极其庞大,只要一发出,方圆五里内会发生奇异的景象:阳物乱飞,淫血乱飙,随即扑倒在地,是一堆流干了血的太监尸体。”
重莲笑道:“你可别在这里发,我就算是要死,也得换个死法。”
“放心,打不着你的。”我挥掌咆哮,“看我的绝宫无影掌——喝!”
刹那间,骑马的策马,上树的飞跃,林间的乱窜,几十上百个身影连滚带爬逃向四方。
我抓住重莲的手,使劲抖了一下缰绳。马儿飞驰而出,我回头对着身后的重火宫弟子道:“快逃!”
那些跑出去的人,有几个,我光看背影都认得出来。
灵剑山庄轻燕钱玉锦、快剑毋琴丝。
武当大弟子谭绎。
蜀山狐轩。
华山副掌门张鱼乐。
谁知没逃出几里,一把长剑从丛林中冲入。
我往前一闪,那长剑直刺向我和重莲相隔缝隙中。我横手一掌,腿往上一抬,踢掉了那把剑。
看那袖袍子,我猛然想起,这世界上还有峨嵋这号门派。
柔者刚之本,刚者柔之用。乃是峨嵋本传。
逃也来不及了,刚缓和过来,一群峨嵋弟子身形穿梭,在丛林间跳跃,霎时飞剑连连。极刚极柔,刚柔并济,轻灵飘逸,若即若离。
峨嵋阵法一出,我眼睛也都看花。一不做二不休,挥刀乱砍,未料一个都没砍中,大伤自尊。
“冷静一点。”重莲道,“她们的阵法看去破绽连连,实则开门诱敌入,以假乱真。以进为退,方是战胜之法。”
我点点头,手下点、撩、钩、收。
人群身形似箭,周身是劲。
前方蓝烟四起,即将冲出关口。
左拦右挡,再不进攻,这一对峙连续持续了一柱香有余。
最终,有人受不住诱惑,在我收手之际,突然一剑刺出。我看中这大好时机,一刀斩向那峨嵋弟子的手,却在她躲避前,回收,再刺入她的胳膊。她惨叫一声,扔了剑。
破阵。
我策马前冲。
“凰儿,方才你应该斩了她的手。”
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