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疑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我反复思索着弄玉的话,他一告诉我“可以把这话想到别的地方去”,我就真的开始胡思乱想了。虽然我不大敢那么想,可内心却有一团小小的火苗在燃烧着,深处有一种大胆的想法蹿了出来。或许……或许……弄玉他……
不,我可以这么期待吗?一想到这,就觉得有些尴尬,猛地把头埋到了被子里。我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感觉好难堪。突然弄玉那有些忧伤的表情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持续了一整个夜晚。挥之不去。
非常奇怪的是,在那以后弄玉再也没有碰过我,偶尔开开玩笑也不会做出太不规矩的举动。我有种被释放的感觉,但是更多的或许是失落。我会有这样异常的变化,是在我听说了原来男子之间也可以有爱情以后才明白的。
三年后,我十八岁。我竟然渐渐把他对我做的那些事给忘记了,可是彼此之间有些暧昧的气氛依然是甩脱不掉。在塌塌实实教我武功三年过后,弄玉第一次提出了除了武功以外的话题,他说我年纪也不小了,他该带我出去走走。我突然才想起来,我已经八年没有离开过这个海边的小屋了,也不知道我出去以后会不会看到生人就躲起来。燕舞为我收拾了行李包裹,我顿时就有些甍了:“我们这次是要出远门吗?”弄玉却说,我们这次出去,再也不用回来了。
我们离开的时候是寅时二刻,可是太阳已经在海平线处露出了点点微弱的光晕。那种淡黄色的光芒,不那么刺眼,我却觉得它是黯淡的,或许是我对这已经有了依恋之情,一想到要离开,竟然会有一些不舍。燕舞却没有同我们一起走,她说她晚一些离开。我想大概又是弄玉交代的吧。
但是我也没多想什么,原本是想潇潇洒洒挥袖离开的,但是看着房门前的两匹白马,我发现了一件挺杀风景的事情——我不会骑马。
我看着马,吞吞口水,又看了看弄玉,他竟然在玩一只鸟。那是只画眉,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伸出细长的食指,轻轻在它身上摩挲着,而那画眉似乎没打算离开他,反而舒适地立在他手上,任他抚摩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的第一直觉就是:弄玉其实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嘛。可见这万物都还是非常轻浮的,无论如何老天都会眷顾美丽的人,连鸟儿都不例外,我怎么就不见它喜欢我?一时我也没打算打扰他,这样的一幕实在是十分让人欣羡。而弄玉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眼直直地看着我。我慌忙躲开了他的视线,故意不满地说:“哼,连鸟都是以貌取人的。”弄玉愣了愣,眼神有些不怀好意:“温采好大的脾气,其实不是它以貌取人,而是因为,这是只雌鸟。”我点点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但是转念间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男人?!”弄玉轻笑:“我可没这么说。既然你不喜欢它,那我……”于是便没说下去。我正打算问他,却没想到他用力一捏,我就听到了一声骨头破碎的轻响——
那画眉叫都没有叫,就这样死了。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瘫软在他的手心,瞳孔放大了许多。
弄玉的手一歪,它就垂直落在了地上,发出“扑”的一声,扬起了一些幽微的灰尘。我吸气,久久都无法将那口气从鼻中呼出来,它没有流血,就像八年前,弄玉挥手间杀死的那一群水鸟,无声无息的坠落,连释放的机会都没有。我终于知道,禽兽毕竟是禽兽,就算它披上了华美的外衣,拥有了绝世的容貌……它依旧是禽兽。我没有再像以往那么傻,去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这只鸟,因为他说了,我不喜欢。可我也不会去责备自己,因为“我”只是个借口而已,弄玉他若真喜好杀戮,是可以找到任何理由去的。他不喜欢血腥,可他喜欢看见一个生命如同流星般陨落的毁灭。
我看着那睁大眼睛死得不明所以的画眉,突然发现,它那么像花花。无论是它的神色,还是遭遇。
弄玉似乎是去找燕舞取水洗手了,我走近那两匹白马,发现它们竟然如此相似。完全一样的红帛金边马鞍,完全一样的纯白的色泽。就连马鬃都是没有一丝泛黄的冰白。它们不断摇着尾巴,细碎的嚓嚓声在小小的庭院中回荡。亮而大的眼睛如同黑玛瑙一般晶莹剔透。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毛发,真是好马,让人不禁幻想可以骑着它在辽阔的平原上纵情驰骋,挥鞭奔腾。它们中有一匹将会是我的,我的心顿时有些痒痒的,好想为它们取一对好听的名字。
可是这一次我不会了。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父亲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若是给某个动物取了名字,就会对它有感情,那么它要死的时候,你会无比伤心。”如果我不给它取名字,它或许能够逃过一劫;如果我为它取了名字,它总有一天会死去的。
在我身边的任何人,任何动物,都会死去。
初出江湖
弄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我身后轻声问道:“喜欢吗?”虽然声音很小,可是突如其来地却把我给吓着了,可我还是镇定了自己的情绪,努力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不懂马,不知是好是坏。”他说:“古有名马十种:一曰腾霜白、二曰皎雪骢、三曰凝骢、四曰悬光骢,五曰决波騟,六曰飞霞骠,七曰发电赤,八曰流金瓜,九曰翱麟紫,十曰奔虹赤。这两匹马就是腾霜白和皎雪骢的后代了。”我笑:“你还把这些名字记得很熟啊。为何它不是纯种的?”他说:“那些名马都只有一匹。”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八年了,我也明白在弄玉身边应该怎样做——对于我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定要隐瞒着,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它的结果,终是毁灭。
弄玉问我:“你可会骑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不知道说了不会以后他会怎么做。反正这马看上去是十分温顺的,马鞍装得也十分牢固,应该是有训练过的。它们大抵是不会像野马那般将人甩脱下去,将人摔成重伤的吧?
我朝他点点头,然后走到了其中一匹的旁边。我留意到弄玉没有上马,而是一直仔细地看着我的动作。我努力回忆小时候爹爹上马时的模样,可是已经十分模糊了。无奈之下,只得一只手抓住缰绳,一只脚踩住马镫,正准备往上翻过去,却被一只手拉了回来。
我转头一瞥,看到弄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硬生生地把我从马镫上拖了下来,说:“上马的时候,左手带缰绳扶住马鞍的前部,左脚先踩入马镫,然后右手按在马背上跨上去。”我脸上微微一红,知道他看出了我不会骑马,顿时有些尴尬, 但是依然点点头,再伸手去拉缰绳——结果还没碰到绳子,就又一次被他拉了回来。我有些恼羞成怒了:“我听到了,你到底准不准备走啊?”他没有理我,却朝房里喊了一声:“燕舞,这匹马放这,你把它带回马厩。”里面传来了燕舞的答应声。
难道他不准备走了?我懊恼地看着他,不过一次错误而已,他有必要这样吗?虽然我骗他自己会骑是我不对……
在我还在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却感到腋下一紧,然后整个人就腾空起来了。
也不知道弄玉是什么时候上的马,他坐在马鞍上,一把将我抱起,坐在了他前面。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身下的马儿就开始奔跑了。
我被颠簸得难受,又坐在那里不能动,转头看着他,怒道:“你让我下去,我自己会骑!”但是话刚刚说出口,心里又是一阵慌乱——自己居然和他坐得这么近,近到可以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我的背贴在他的身上,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跳……
声后传来了他有些不屑的声音:“如果真让你骑,估计光出门都要好几天了。”
策马跑上一道山梁,云朵如身披洁白轻纱的少女漫步在宝蓝色的苍穹,远处,一座座高山,如利剑般刺破天空。鸟瞰底下,又是一片辽阔的海洋,柔蓝的水面微波荡漾,雪白的浪潮绽放开来,像盛开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绽放着幽蓝的光辉,蓝得那么的令人心醉。海边的夜空是那么的清朗,满天的繁星仿佛就在眼前,沙滩上的帐篷的营灯透出橘黄的光辉,朵朵帐篷又仿佛是沙滩上闪烁的星星。橐橐马蹄声轻踏过山间的小道,星光月光如洒在林间,夜静更深,仿佛沐浴着一片柔和的白。
我靠在弄玉的肩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放弃了挣扎。他一直耐着性子听我吵吵嚷嚷,可是闹到后来,我也没力气再乱动了。我们骑的虽是骏马,在山上也是无法跑太快的,所以走了一赶了一整天,也不过翻到了半山腰。
开始和他贴得这么近会感到十分紧张,可是时间一长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的,僵直着身子坐着,我也累了。想想我也不是黄花大闺女,没必要和他保持什么距离,虽然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可是腰酸背痛让我把那些奇怪的感觉全忘了,大大方方地靠在他身上。弄玉也没怎么在意,我只是很好奇,他一直都承着我的身子……虽然我很瘦,可是也是个快要成年的男子了,难道他不累吗?
想到这里,我就抬头看了看他——结果运气十分不好地对上了他的视线。林间是漆黑一团,偶尔传来一些虫鸣或是风吹草动的声音。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在这样深的夜却是显得极其明亮,一时间,我有些心慌了:“你在看哪里?一会走错路了怎么办?”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圈住了我的腰。此时他的手稍稍一收紧,我才猛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的脸离我又近了一些,柔声道:“没有关系,反正怎么走都可以翻得过去。你冷吗?”一时我的心跳得好快,胸腔中的血就如同江河之水,汹涌澎湃,仿佛随时会冲出来。我低下头,又摇了摇头:“不、不、不冷。你……你的手拿开。”
马蹄声依然在响着,可是他却放开了缰绳,我一时心慌,吓得大叫:“你干嘛放开!我的天,一会它乱跑把我们甩开怎么办?!”身后的弄玉没有说话,我们与道旁伸出来的毵毵枝桠擦身而过,与衣服摩出簌簌的声响。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这么激动,只是急忙伸手抓住了那弄玉放掉的缰绳,自言自语道:“呼……你吓死我了。”弄玉却在身后轻哼了一声:“你怕我?”我理直气壮地说道:“谁怕你啊?”他的口气带着更加明显的不屑,另一只手也饶过我的手臂,将我抱住。我立刻倒吸了一口气,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你还说你不怕?”他搂着我的力道越来越大,头埋在了我的肩上。我浑身僵硬,纹丝不动地让他抱着,这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隔了许久,他终于说了一句话,却是一句让我呆了很久的话:“采,我……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你就让我抱抱,好吗?”他这么一说,我原本就十分紧张的心现在更是狂跳起来,我竟没有办法拒绝他,很违背自己本意地答应了一声“好”。不过就算我不同意,他也会这样抱着我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有些害怕, 更多的……却是雀跃。
我这算什么?
难不成……我对弄玉有了那种……不该出现在我们之间的感情?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弄玉突然将我的脸转过去,抬起了我的下巴,猝不及防地,纵情吻了下去。
我惊讶得忘记了思考,可是在触碰到弄玉灼热的双唇时,全身却忽然像是被烈火燃烧着一般,一瞬间焚烧殆尽,失去了力气。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完全不受思想控制了,甚至将身体转过去,紧紧靠在了他的身上,想最大限度地清除掉两个人之间的界限。
他将舌头伸出来,轻轻碰着了我的双唇,我的背脊上的神经一下变得酥酥麻麻,脑袋里的混乱早已将心跳给覆盖。又像在调弄我一样, 他微微舔舐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一时间我的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难受,可是下一刻他又一次探了过来,疯狂撬开了我原本没有防备的双唇,吸吮着我口中的汁液,在我嘴里嬉戏搅和,将我的神智也搅成一团烂泥。我抱着弄玉的脖子,他的头发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散落在我的身上。
整个林中宁静得接近诡异。马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我只听见了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饥渴到这种程度。我脑中装的居然全是以前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不该发生的事。可这时我也没有时间去感到羞耻或是惭愧,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重复着——
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弄玉顺着我的唇,蜻蜓点水般地吻着我的下颌、颈项。他拉下了我的衣带,我外面披着的衣裳很轻易地就被他扯了下来。他用力地勒着我的腰,像是要将它折断一般,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白天不是很冷,我只穿了两件单衣,外面那层脱下来了,便只有剩下一件很薄的白色亵服。一阵凉风吹过,我鼻子一痒,打了一个喷嚏。其实我打喷嚏的声音不大,可是弄玉的全身却是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忽然抬起头,眼中的诱惑和欲望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有些尴尬地看着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抱着他的脖子,一时不知该收回来还是继续这么僵硬地抱着。
弄玉立刻将我的衣裳穿了起来,然后又把自己的披风脱了下来,拉下我的抱着他的双手,将我裹在里面。我更是感到窘迫到了极点——我怎么这么白痴,自己不知道放手,还让他把我扯下来,好像是我在主动求欢一样……我低着头,看着雪白的马蹄在石子路上噔噔地走着,这一瞬间我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谁知弄玉又在我耳边轻声说道:“采,你忍忍,我也很难受,只是晚上很冷,我怕你中风寒……等我们到了能够歇脚的地方再说,好不好?”
一听这话,我更是觉得又羞又恼的,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换作是平时,我一定会不满意地抗议,可是这时,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撒娇说“讨厌,人家不依啦”?或者是像被丈夫宠腻着的少妇一样红着脸点点头,说“奴家一切都听从相公您的”?
在这种极度羞愤和懊恼的挣扎中,我郁闷了一个晚上,一直没有同弄玉说话。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弄玉在叫我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一丝微弱的曙光了。隐隐约约有个感觉,马停下了脚步,弄玉将我从马上抱了下来,但是没有叫我。清醒过来是因为一个男人的哭声——
“呜呜——我的爷爷我的祖宗,大爷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家里还有四口人,都靠小的开这个小客栈生活啊,您饶了我吧,呜呜呜……”我偷偷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穿着掌柜衣服的男人正跪在前面,一个劲地磕头,撞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他话还没说完,我的上方就传来了一声带着怒意的冷冷的声音:“闭嘴。我只问你,你这儿还有没有空房?”那掌柜忙不迭地答道:“有有有,有有有,大爷您要住哪间都可以!”看着情形,又瞥了一眼弄玉,我就知道他又在做坏事了。但是我知道这时候我是不能“醒”的,否则那掌柜大概就真栽了。其实我为什么这么笃定这一点,我自己也不知道。
没一会儿,弄玉就将我抱上了楼,进了一间屋子,轻轻地把我放下,躺在床上。我知道他的动作是十分小心翼翼的,可是又不大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只是……给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幸福。
身旁许久都没有动静。但是弄玉走路从来都是没有声音的。实在是忍不住,我偷偷虚着眼睛,想看看他是不是出去了……结果却看到了他就坐在床沿不足咫尺之处,一双清远如幽泉,深沉如碧潭的眸子正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
见我虚着眼睛,他突然靠了过来,轻声问道:“你醒了?要不要再睡一会?现在还早。”我看他已经发现了,不得不睁开眼睛,摇摇头:“我们现在是在哪?”他说:“客栈里的。现在已经天亮了,但是在马上应该没睡好,你多休息休息。”我看着弄玉白皙的眼睑下微微渗出了一抹淡青色,他一个晚上没睡。我咬咬下唇,顿时只觉得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如同荡漾起了一片温暖柔和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