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犯傻了多久,只知道那男子微微一笑,问道:“公子,请问你有什么事?”我顿时心中一跳,我是在做什么?我是跟着弄玉待在一块太久,已经变成怪人了么?竟会对男色无法抗拒?他就轻轻笑一下而已,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恍然说道:“没事,没事。”但眼睛是怎么都无法从他脸上移下来。他却有些尴尬地说:“那……你的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我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
我真是丢脸丢大了——众目睽睽之下,我温采竟拉住一个男人的手不放,还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人家肯定把我当变态了。
我像甩掉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放掉他的手,然后迅速转身,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就在我正准备一溜烟冲出人群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笑声。那声音委实是好听,如银铃般爽爽悦耳,无奈我怎么听都觉得那笑声中带着很明显的嘲讽。我闻声望去,看到了站在那公子身边的一个少女,那少女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眉清目秀,双瞳剪水,生得一副水灵灵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机灵的丫头,可我此时看去就觉得她令人生厌。
果真她是验证了我的想法,娇笑道:“看来我家公子还真是厉害,竟然会让男子都看得神魂颠倒,还抓着他的手不放呢。”我原是想逃跑的,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来气了,怎么会有这种蛮横的丫头?她的主子还没开口呢,她激动个什么劲?我白她一眼,说道:“我只是看错人了,若有得罪,还望见谅。”那丫头却似没听到我说的话一般,继续找茬:“最好玩的是,公子脸上似乎没长什么东西嘛……”那紫衣男子打断她说:“九灵,不得无礼。”然后转而对我说道:“这位公子,九灵说话是这个样子,还望阁下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才是。”我原是没准备计较什么,谁知那死丫头竟然站在旁边用一种不可一世的眼神看着我,她以为她是皇后还是什么的?拽成这样?我拼命忍住气,摆摆手。正欲离开,却又一次听到了那不知死活的丫头的声音:“哎呀呀,某位大爷就甭装大度了,其实气得要命,还充什么君子?”
“你……”这丫头实在是欺人太甚!我瞪了她一大眼,心想好男不跟女斗,算了算了。谁知那九灵比那些上了年纪的三姑六婆还要能掰,依然咄咄逼人:“九灵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书上写过的那个什么龙阳安陵之美了,公子您快看,那个男的生气起来比个姑娘还要忸怩,您说他是不是断袖之宠?”那紫衣男子斥道:“九灵!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去看那些杂书了?”声音虽然不大,说话却带了怒气。九灵吓得倒抽一口气,连忙闭了嘴。九灵那几句话貌似低声说的,却是一字不差地传到了我耳中,这是什么世道?怎么会有这样没教养的女子?她居然说我是断袖之宠……但是仔细想来,我自己本身的确是喜欢男子的,她也没说错。心里莫名其妙地竟有些气馁,我与弄玉虽然没有谈情说爱,可是却也有了不正当的关系,这在别人眼里都是怪异的。
然,一想着弄玉,整颗心不由得又开始扑通乱跳。
我想还是少和别人计较的好,现在找到回去的路才是最重要的。此时,那个极是温柔的声音又在我背后轻声响起:“这位公子,我见你一直在四处张望,敢问您可是迷路了?”我一听那声音,不由心神一荡,这丫头说话可是尖锐又无礼,怎么她的主子却又有如此轻柔的声音?我转身,尽量看着他说:“是。”他又是微微一笑,说道:“公子想去何处?兴许在下可以尽微薄之力。”我一听他说话那么文绉绉的,一时还有些不习惯,还是弄玉那样好一点,虽然开口都没什么好话,但是让我听着没这么别扭。我一时也没法,只得说:“你可知道弄玉住哪?”那紫衣男子微微一怔,转而叹惋道:“弄玉……还真是故人了。公子请随我来。”这人竟然认识弄玉?只是我见他好像不大高兴,也就没再问他。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我跟着他去,我看了看前方的路,却瞧见九灵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仰头朝前面走去了。这死丫头……
我随着那紫衣男子一同走着,一时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怎么会有人待人这么好的?我不过第一次见他,他居然肯亲自带路?而且方才人这么多,想来他也是有事在身的,莫非他有什么诡计?
我一时放不下心,问道:“你叫什么名?”那男子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公子今日认识在下,已是在下的荣幸。”我笑:“我总不能一直你啊你的叫吧。”一说完这句话,就想起我一直没叫过弄玉的名字,这么多年还不是过来了。他说:“那倒也是,阁下可以叫我酒惠。”我大惊,原来这男子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位“酒惠圣人”?一时不禁感慨道:“看来传言是真的了,‘酒惠圣人’还真是一位翩翩公子。”酒惠微微一笑,却也没在意。他身边的九灵倒是来劲了:“公子,我都说了他对你有……”说到这里,却没再说下去,估计是看到酒惠微蹙的眉头了。酒惠没理睬九灵,转头问我:“还想请教公子大名。”我说:“温采。”酒惠说:“温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吗?”我点头。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亦没再说什么。也不知是为什么,总觉得这个酒惠给人的感觉很熟悉,难道是因为他的背影像弄玉?
没一会,我们就到了弄玉的住宅。大门是关着的,我上前几步,正待敲门,门却自动开了。
开门的人,竟是弄玉。
他冷眼看着我,又看了看酒惠。我不大明白他怎么看上去这么不高兴,只得说道:“今天我出去迷路了,遇上了酒惠公子,还是他带我来的。”弄玉嘴角微微扬了一下,眼中却不见笑意:“酒惠公子?你取这个名字还真取得妙极了……‘酒惠’、‘久悔’,谁能听得出来你这名字的意思呢?恐怕只有我吧?”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怎么……你们当真认识?”不过他们的关系似乎不大好。弄玉依然是皮笑肉不笑:“何止是认识呢?简直是‘深交’了,你说是吧,‘久悔’公子?哦,不,或许我应该叫你——桓雅文,桓公子?”
桓……雅……文?
那个杀害我所有亲人、一把火烧光我家、令我不到十岁就变成孤儿的仇人桓雅文?!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胸腔竟是遏制不住的剧烈起伏起来!
我惊愕又是愤然地看着那个正低着头看不清他表情的人,心中的怒火一瞬间疯狂开始燃烧。
八年了,我一直在日夜不停地练武,全然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这把剑一直没有出鞘过,我曾暗自发誓,在它出鞘的那一日,也就是我报仇雪恨之时!
现在,我就要在这里——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离别在即
就在我正准备将剑抽出来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桓雅文竟然抬起了头,用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弄玉。弄玉回望着他,眼中却是无尽的恨意和冰冷。也不知是为什么,我看到桓雅文那样的眼神,竟然全身都像僵硬了一般无法动弹。他眼中的情绪复杂而凄恻,启唇却也只说了一句话——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们原来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何对弄玉说话的口气竟会有些低声下气?
我看了看弄玉,他戏谑地看着桓雅文,一字一句地说:“桓公子在说什么呢?怎么今天有心情开玩笑了?”桓雅文咬了咬唇,双眼有些模糊,仿佛不敢再看弄玉一眼:“你还是不肯听我解释么?”弄玉嗤笑了一下,没再看他一眼,抓着我的胳膊就往家里面走。
大门关上了,我被弄玉拖着进了屋子,我的手被他勒得生疼,可是却依然扶在腰间的佩剑上,我在听到他叫出那个字以后,竟然就无法动手杀他了。我看着依然敞开的门,和渐渐消失在我视线中,越来越小的,带着一脸忧伤的桓雅文,心中竟有那么一丝的……同情。
他拉着我进了他的屋子,狠狠地将我摔在了床上。我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一是因为我愤怒,一是因为我感到恐惧了。
他自己却坐到了屋内的椅子上,似乎在思虑着什么事情。我亦是不敢说什么话,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午时的阳光从窗棂处洒落了进来,像是一层金色的粉一般落在了他的面孔上,那种美丽的颜色此时居然变得有些黯淡了。
也不知过了好久,我只知道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全身都快要麻痹了,他都一直没有开口。最后,他却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好像还一直不知道我的全名是什么。”我想了一会,才问道:“你不是叫弄玉么?”
他点点头,然后故作轻松地说道:“对,是弄玉……桓弄玉。”
我说:“哈哈,原来你姓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白痴的一句话。可是我心里是很明白的:我的仇人,和我的心上人……或许就是亲人!
弄玉吐了一口气,说:“方才那位桓雅文公子,就是我八年未见的孪生弟弟了。”这下我真的缄默了。桓雅文和弄玉是兄弟!这要我如何接受?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
是他告诉我桓雅文杀死我父母的!是他叫我练功报复桓雅文的!可是这种时候,他却告诉我桓雅文是他弟弟这样的事实!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能报仇吗?难道我要持着他给我的剑,用他教我的武功,去杀那个和他流着相同的血的人?!
“为什么……?”我出来这样问,已经不知该说什么话了。弄玉看了我一眼,轻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阻止你。否则我也不会告诉你是他杀了你家人。因为……我也想他死。”
“为什么?!他不是你弟弟吗?”我真的不理解他在想些什么,难道他已经冷血到连自己的弟弟都要杀了?他淡淡地说:“你想多了,弟弟并不代表就得被哥哥宠爱。原因你不用问,我只是告诉你,我要他死,绝非戏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是我却觉得看见他这样,比看着他哭还难受。
也不知是哪来的力量,让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边。他莫名地看着我,眼中的感情却是我所感到陌生的。我蹲下身来,仰头看着他。看着他尖尖的下巴和完美的下颌线,还有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
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凉凉的,就像他那颗早已冰封了的心。
现在我想敲开它,还来得及吗?
他有些嫌恶地避开了我的手,把脸别到了另一边。以往他从来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现在看着,我不觉得想逃,相反心中却是隐隐作痛。我说:“你真的想杀了他?”他犹疑了一下,又点点头。我又问:“真的?”他怔了怔,随即皱眉道:“你烦不烦?”
我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很轻松地将他的头拉了下来。然后我猛地吻上了他的唇。
我只是碰了碰他的唇就放开了他。这是我第一次吻他,自然有些紧张,我放开他,用力抱住他的身子,把头埋在了他的怀中,尽量克制住自己不止的心跳。用我自己都听不是很清楚的模糊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不开心,我不想你这样。你很心疼你弟弟,我知道的……”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也伸手抱住了我,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泪水竟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浸湿了他的衣裳,流过我整个脸。为什么只是看着他,我的心里就这么难受?
他摸着我的头发,动作那么轻,就像是怕用力一些就会弄坏我一样。
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幽幽传来:“采,我还差许多事没有办完,等处理完了这些事,等你报了仇……我就带着你回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小屋,永远住在那里,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再也不出来了,好吗?”
——这竟然是弄玉说的话?
我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看着他,却觑见了一汪柔情温软的潭水,清远而深沉。
我知道自己在沦陷——不,在那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夜晚,在我初次见到那张不知是真是假的温柔笑靥和邪媚瞳仁的夜晚,在我打算抛弃自己过去一切的那个夜晚……我就已经无法再从这个人的世界中走出来了。
我连续失眠了很多天,每天出现在脑海中的都是弄玉和桓雅文的脸,有的时候那两张脸甚至会重合在一起。我知道自己该面对的是什么,我也不应该逃避了。
弄玉这几日都很忙,也没顾着和我说话,我不怪他,只是一个人坐在他家里的一个水池旁,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看着水面上跳跃的蜉蝣发呆。
那个水池很大,这样使它周围的假山的倒影看上去就像是真的一般。不时有几只红色的蜻蜓点水拂过,轻轻地在上面划过一道道如碧链一般的涟漪。弄玉的家很美,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美人就应该住在这样的玉宇琼楼中。
许多天下来,我在零陵已经差不多住习惯了。但是我依然没认识什么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不正常的人,喜好深居简出,活像一个守在家里等丈夫回家的小媳妇。
那天晚上的月色极是清淡,素白的月光如纱般落在了院内,水面上顿时泛起了一道道明光铮亮的星斑,水池中央竖立着的那座仕女雕像顿时变得斑驳陆离,几片翠色的荷叶漂在水面上,亦是变得与平日不同。
我已经决意要做一件事,或许会遭天谴吧,但是现在的我是义无返顾的。
弄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旁,随着坐了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了平日少有的疲惫之色,似乎也是劳累奔波了许多天。我对着他笑了笑,问道:“你的事忙完了么?”他轻摇头,说:“估计是没法了,我做事太不谨慎,原来父亲告诉我的处世之道我是一点都没打算去用,现在好了,遇到了麻烦,也得我自己扛。”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江湖上的人都已经认识我了,我这人没做过几件好事,谣言是越传越厉害,只要听到‘弄玉’二字,人人皆是得而诸之。现在想办一点事,都没法。”我说:“你想做什么事?”他喟叹一声,说道:“我要杀两个人。”我现在对他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差不多已经习以为常了,听见他要杀人,也不过是点点头,连眉也未皱一下。我也杀过人,我还有资格去谴责别人吗。于是我又问他要杀什么人。他说:“一个是你曾经见过的蜚蠊血母的丈夫。”我不解:“蜚蠊血母与你有仇?还是她的丈夫与你有仇?”他摇头:“江湖上的仇哪一个不是结出来的?他妨碍了我,他就得死。”我问:“你打算做什么?”他表现得十分随意:“不过是得到‘天下第一’的称号罢了。”
我大惊,从来不知道貌似淡薄名利的弄玉竟会有这等野心。我也没再接话,只是等他说下去:“另一个人就是传闻中的天下第一人重火境宫主了。”我道:“重莲?”我知道弄玉的武功奇高,在江湖上已经鲜有敌手,但是想与重莲抗衡,或许还是需要再努力几年吧?
他又是不以为然地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确打不过他。况且重莲已经销声匿迹许多年了,只怕是寻到他都很难。”我问:“他既然已经不打算再重出江湖,你为何又要杀他?”他说:“如果一个很值钱的宝贝落到了你手里,你很珍惜它,可你会天天看着它么?”我说:“怎么可能?不管再值钱,都会腻的。”弄玉又道:“那就是了。你把它丢在一边,遗忘了很久。但是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把你的宝贝给偷了,并且宣告所有人那个东西归他所有,你会把它抢回来么?”我用力点头:“肯定会啊。”他说:“那就是了,这个宝贝就是‘天下第一’的称号。”
我张张嘴,正准备反驳,才发现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江湖上传出有人夺得天下第一称号的消息,难保那个已经消失的重莲不会再重出江湖。我有些嘲讽地笑了,这人还真是奇怪,莫非任何东西都要等到快失去的时候才会体现出它的价值么?我问:“是不是你的名声传遍了整个江湖,所以不好行动?”他没直接回答:“哪里叫做‘名声’?明明是‘臭名’罢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感情就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起伏。我的心中一懔,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冻结了一般。一个人要做到对旁人舆论都于视无睹,是需要经历多少的思想斗争?也不知是不是我的感觉问题,我看到的弄玉并不像是在装模作样。可是他既然已经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为何还要去夺取这个虚无的称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