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入魔----皂鹰追黑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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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镜后,卫尚安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回到了客厅。厅内空无一人,看样子卫离趁着他和镜后说话的时候,不知转到家中哪个角落去了。
当卫尚安路过厨房的时候,看见卫离脸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正举着刀对准了案板上一条鱼直运气。就在卫离手起刀落,将要把鱼一切为二的时候,卫尚安及时阻止了他。
真要让卫离下了这一刀,鱼肚子的苦胆必破无疑!
卫离不防菜刀被一把夺去,整个人差点栽倒在案板上。等他直起身来,立刻瞪着眼冲着卫尚安道:"小安你干嘛,没事跑过来打搅我做饭。躲开躲开,没看我正忙着!"
卫尚安冷哼了一声,拿过鱼来三下五除二便开膛破肚去腮刮磷,里外都收拾了干净。然后他难得像是炫耀自己的成果般,有些得意地看向卫离。
俗不知,这一眼,硬是将卫离的表情深深打入了卫尚安的魂魄里。很多年以后,当沧海桑田变迁,春花秋月轮换,白昼黑夜更迭,在卫尚安的心中,始终记得那一瞬卫离长身玉立于灶台边,唇边带笑,眼中却闪动着清澈晶莹的水雾,玉润冰洁不可方物。


41
不带丝毫生气的灰白岩石堆砌成高耸入云的峰峦,尖锐的棱角张牙舞爪地守卫在每一寸角落,随时准备着撕咬擅闯者的皮肉。阴郁的天空摇摇欲坠地挂在峰巅,看着像是断了主梁的房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坍塌。
从元日一直挂到除夕的朔风是这里的常客,总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卷走散落在地面上的细小砂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要风势稍有变化,整个乱石杂峰地区就会飘荡起鬼哭狼嚎般的怪声,闻者无不毛骨悚然,避之不及。可能正是出于这样的缘故,在这传说中的日落之处,别说是飞禽走兽,就连蒿草苔藓都找不到一分一厘。
"该死,这什么鬼地方,连条路也没有!"辰帝用力扯过再度被岩棱勾破的衣摆,咬牙切齿地抱怨道。虽然从仙庭的一本禁书上得知,虞渊是片不毛之地,但他真没预料到,这里连个一人宽的小径都没有。
而且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在踏入这方土地的那一刻,体内的灵力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根本不能腾空而行。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如同个毫无本事的凡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峦海深处走去。
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座挡道的灰岩山,辰帝踩着快凸出的石块想要翻过山头,不料脚下摇晃了几下后,只听"咕隆隆"连续数声外加惨叫,他又一次和几块根基不稳的岩石从山巅附近掉落到山脚。
"唔......"辰帝用力按住了传来剧烈疼痛的肩膀,靠着深深的呼吸来抚平心中的挫败感和肉体上的创伤。要是时光倒流一个月,辰帝绝对会因为这样的伤口而趁机撒娇,以博得那人溺爱的表情。
然而如今一切都已不同,能让他感到温暖的那人再也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脑海中铭刻的笑容变成了永恒的记忆,而令自己痛彻心扉的罪魁祸首仍逍遥自在地存活于天地之间。偏偏自己的母亲还下了死命令,但凡是仙界的人都不能去打搅对方,更妄谈"报仇"二字......
历历在目的过往像是烧红的铁钉,一根根径直插入辰帝的心头,带出一股皮肉烧黑的焦臭味。辰帝用力吞咽下诸般种种,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擦了擦额头的血汗,硬是将自己的下唇咬下一块皮肉,第三次向着山峰进发。
等到辰帝颤抖着小腿站在山顶一方不大的平地上时,他身上的衣衫已经破损不堪。原本净亮的青蓝色被染得斑驳陆离,黄的土黑的泥红的血,点点都是旅途的艰辛。
辰帝手打凉棚向下方鸟瞰,只见群峰环抱的中间有个深不见底的山谷,看着约莫比整个仙庭的宫殿还要大些。大量的热气从漆黑的谷中冒出,将远处的景物蒸腾成了摇摆不定的虚像。
正当辰帝努力搜寻着此行的标的物时,就听头顶上隆隆作响。虽不是打雷的动静,却也震得他心神慌乱,眼眊耳聩,腿上发软后差一点栽下山来。慌忙稳住身形,辰帝抬头望去,刹那间一个红彤彤的巨大火球从他头顶飞过。猎猎狂风遒,辰帝的衣袖和下摆如翻飞的蝶舞,有种快要脱身而去的错觉。
火球夹带着热量和劲风,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山谷内。在一阵地动山摇之后,辰帝发现火球的亮度逐渐暗了下来,周围原本升腾而起的热气也随着这一变化而减弱。直到火球化成了一个中心还隐隐发红的巨硕蛋黄,四周的景物也逐渐被黑暗所笼罩。
辰帝见到这个火球就确定自己的确没找错地方。他向着火球西面仔细搜索,果然在约莫三丈远的地方见到了一点闪闪发亮的光点。那光点明灭不定,银白色的焯辉和火球强而刺目的红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见到这豆萤火,辰帝欣喜若狂,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滑下了山峰,并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这光点旁仔细查看。发亮的是半颗雪白无暇的明珠,珠子嵌在石头内,类似文字的花纹篆刻于明珠周围,组成了施咒的阵法。即便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所有的花纹依旧清晰如新。
辰帝伸出手指,缓慢而有力地摩挲着石头上的凹缝。与此同时,酸楚混合着喜悦冲进了双眼,旋尔化作咸涩的水滴,洇入石面,"老师,我终于能帮你报仇了。那些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喃喃自语了片刻,辰帝单手平摊成掌,覆到了明珠上。然后闭目凝神运气,把全身的灵力几乎都汇集到了掌心上。一时间白色的气团从手中冉冉冒出,将明珠的光泽全部吞噬。只是,除此之外,明珠就再也没有其他变化。
正当辰帝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打开这个结界的时候,只闻得耳边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听见动静辰帝连忙收回灵力,低头细看。他惊奇地发现明珠已经碎成了几块。原本刻于石头上的纹路如同被石头吸收了一样,瞬间消失不见。
紧接着,比方才火球撞入山谷更为剧烈的晃动传遍了虞渊地区。众多山石从高处砸落,激荡起刺鼻的尘土和飞屑。大地裂开了数道纵横交错的大豁口,似乎是想把整个人间吞没。辰帝已经无法站立在地面上,他双膝跪倒,四肢着地看着周遭的惊天巨变。
突然从地低下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几座连绵的山峰像是羸弱的杂草,被人从地下连根拔除。倒下的山石大都跌入了豁口内,但却听不到石头落地的回响。
须臾,几团浓重的黑雾从乱石碎岩中迅速喷出,在升腾到半空后汇集到了一处。随着黑雾的体积越来越大,从其中央传来低沉而又得意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我竟然还能出世。这真是苍天有眼啊!舍源,你压在我头上三万多年,令我生不如死,这笔账我们该好好算算了!"
辰帝听见这个声音,就知道那图黑气就是自己想要找的东西--被第一代辰帝和武君联手禁锢的煞妖,也是迄今为止唯一有能力横扫仙、魔、人三界的煞妖"玄寿"。
辰帝直起身,拉了拉身上残破的长袍,仰头大声道:"玄寿,我知道你已经被困在这里三万八千六百多年,再过一万年左右你就会彻底消失于世。倘若没有外力的帮助,仅凭你自己是不可能从此地逃出去的。而今天正是我打破结界将你放了出来,算起来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论情论理你都该答谢于我。"
玄寿从黑雾中伸出个硕大无比的狗头,晃了晃两根斜插入云的犄角,斜眼打量辰帝一番,旋即嘿嘿笑道:"小子,你想我怎么答谢你?"
"很简单,你只要帮我去杀了一个凡人就行。"
"凡人?"玄寿再度看了看辰帝,"你看着应该是天上的吧,怎么会连个小小的凡人都摆不平?"
辰帝被玄寿问得有口难言,他握紧了拳头抑制住心中的翻腾的恨意和不甘,沉声道:"这与你无关,你只要将那人碎尸万段就行。还是说,你被关了这么些年,连个凡人都不敢杀了?"
"哈哈哈哈!"玄寿再度仰天大笑,"娃娃,你不用使什么激将法。虽然我喜欢仗势欺人,从不管他人死活,但我绝对是个恩怨分明的妖怪。既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人情我一定回还。来来来,看着我的眼睛,让我来瞧瞧你的仇人究竟是谁!"
听玄寿愿意出手相助,辰帝当然不会拒绝。可就当他的目光接触到玄寿视线的一霎那,辰帝觉得脑子里像是被插入了一把钢刀,疼痛欲裂。他"啊"地呼喊了一声,顾不得手臂受伤,双手抱头跪到了地上。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辰帝已经痛得在地上打滚,玄寿这才收回视线,淡淡道:"原来是这样。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你就安心去死吧!"
"什么?"还没等辰帝明白玄寿言下之意,他立刻觉得体内的灵力以飞瀑直落的速度急速泻出了体外。再看玄寿则是张开了嘴,将从他身上冒出的白雾全都吸食了过去。随着灵力的流逝,辰帝的身体越来越干瘪,很快就瘫倒在地。就在他油尽灯枯之前,辰帝硬是从唇间挤出一句话来,"你......为什么......这么......"
可惜没能挺到玄寿回答,辰帝就变成了一堆白骨。只有从挂在尸骨外的衣衫上,还能依稀辨认出他的身份。
玄寿吧砸几下双唇,阴阴笑道:"蠢娃娃,我都说了我喜欢恩怨分明。今日之恩我自会报答。但你似乎忘记了一件大事,你的祖先正是令我受尽折磨的元凶之一,既然你送上门来,我岂有放过之理?是不是啊,辰帝大人?"
玄寿有恃无恐的笑声咥咥然直入云霄,震得整个天空都颤了三颤。天界和人间终在避开了三万八千六百多年后,陷入了没有尽头的黑暗。


42
"哐噹"一声巨响,将卫尚安从浅睡中惊醒。确定这动静是从卫离房间传来的,他立刻跳下床,连手边的外袍都没来得及拿,就急忙冲到了卫离的房门口。自从昨晚两人闲聊时卫离突然倒下,卫尚安就像是被栓到了爆竹的引线上,紧张得手心冒汗,坐卧不宁。生怕一不小心,对方就会再出现什么异样。
虽说那之后,卫离很快就醒了过来,并反复解释他一切安好,却仍不能让卫尚安完全放心。卫尚安甚至在卫离熄灯安寝之后,在起房门口驻留了很久,直到确定卫离已经平稳入睡,他这才返回自己的房间。
卫尚安用力推开房门,差点把两扇木门都推歪了。只见房内原本立在桌边的圆凳横躺于地,卫离一手拿着茶壶,一手端着茶杯,呈倒水的模样。桌上还有些洒出来的茶水。
见到卫尚安气急败坏地冲进房,卫离脸上不免有些尴尬,他讪讪笑了两声,道:"我,口渴了,想倒点水喝。吵醒你了?"
见到卫离无恙,卫尚安暗自松了口气。他缓缓上前接过了茶壶和茶杯捏了捏,然后轻轻说道:"凉了,我去做些新的。"没等卫离答话,他便带着东西跨出了房门。
途径走廊,卫尚安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方才行得匆忙,他丝毫没注意到,此时天上竟飘着轻薄的雪花。白透的飞絮柔弱轻扬,从黑灰的云端纷纷洒落,似乐舞的精灵,如回旋的落红,只在不经意间便铺满了整个庭院楼阁,将家里的草木都点缀成琼枝玉花。
猛然间卫尚安的心头涌现出一股冲动,他将茶壶和茶盏全都交予左手,旋即伸出右掌,接住了几片从面前飘过的雪片。六角形的纯白瞬间便化为了晶莹的水滴,汇聚到掌心中央。轻轻摆了摆手,水滴便跟着一起摇晃,放大了掌心的纹路。
望着掌中那滴无根水,卫尚安不由皱起了眉宇。青花山冬季多雨阴冷,几乎终年不见降雪。而且即便是今年比往年寒了些,要下雪也该是早些日子里的事才对。眼下三九都过了,为何还会降下这等碎鳞乱甲?
突然感觉身上一重,卫尚安立刻回头。只见卫离正站在他的身后,一对墨色双眸中带着星点光泽,隐约倒影出自己的轮廓。再看自己的肩膀,上面披着的正是自己原本挂在房内的厚棉衣。
卫离看了看卫尚安掌心中的雪水,又看了看卫尚安不展的双眉,低声道:"你也觉得奇怪是吗?其实,还有一个地方让我疑惑。你说,现在该是什么时辰了?"
经卫离这样提醒,卫尚安顿时醒悟过来。虽然他们都是随性之人,家中没有什么计时用具,但每天的作息终是相差无几。感觉到自己腹中空空如也,卫尚安觉得现在起码到了卯时。只是,放眼四下仍是漆黑如夜。刹那间,卫尚安明白了卫离的言下之意。
太阳,丝毫没有升起的迹象。
"是不是天上又出什么事了?"卫尚安低声自语,想到互为死敌的仙魔两界,他始终觉得战乱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
"有如此剧烈的异常,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但应该不会是仙界或魔道所为。仅凭他们现下的实力,还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来。只是......"卫离像是想到了什么,瞬间收了话题,低头不语。等了一会儿,他轻叹一声,接着道:"先姑且等等再论。说不定只是你我感觉有误,现在时辰尚早,过一会就能见到旭日了。"
虽然卫尚安觉得卫离这话有些自欺欺人,但在还不知晓任何事实的情况下,等待的确是最好的应对之策。所以卫尚安拿着茶壶茶盏,继续向厨房走去。而卫离则是转回了自己的房间,从柜子中将鹰扬取了出来。
不一会,老者再度出现在卫离的面前。他神情忧虑地捋了捋长髯,道:"人间有诸多异样,你说是会不会那东西又出世了?"
听到鹰扬提及自己最担心的事,卫离握紧了拳头,又迅速放开,无奈叹息道:"如果真是因为那东西,那我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交予重托的第一代辰帝和武君?"
"你......其实,这话我早就想问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既然今天说到这事上,我就顺嘴问了吧。你为什么会离开隅谷?我记得当时你曾允诺过,煞妖不死,你绝不会踏出阵眼半步。"
见鹰扬终于还是把这问题说出了口,卫离不由苦笑了一下,"原因吗,其实很简单。那地方实在是太寂寞了,连呼出的气息都像冰一样冷......"
见到卫离的眉宇间流露出极大的痛苦,鹰扬忍不住安慰道:"罢了罢了,往事已逝。说不定事实并不如我们预料的那么糟糕。毕竟没有他人相助,那东西就别想出来。现如今,知道隅谷的人已经没几个,谁会吃饱了没事干,去冒天下之大不为?一会儿我让小鹰上天去查探下动静。万一真是老天不开眼,让那东西出了世,想来最先受到影响的定是仙魔两道。"
卫尚安张罗完两人的早点,抬眼望了望依旧黑灰的天空后,点亮了厅堂里的蜡烛。用饭时,卫离明显有点心不在焉,卫尚安自己也有些食不知味。等两人都放下竹筷,他们心有灵犀地对望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的交流,让卫离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小安,如果你发现我曾有过一个重大的过错,你会怎么办?"
卫尚安蹙眉想了想,道:"那错,还能弥补吗?"
"或许,还能。"
"那就行。我会帮你弥补,不惜代价。"
听见卫尚安这么说,卫离顿时眸中闪亮,他有些不能相信地追问了一句,"那个过错可能会祸及天下苍生,你真的能不在乎这些而帮我?"
卫尚安定睛望着卫离,发现对方的眼中跳跃着急切的光芒。于是他站起身来,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一下,端起后走出了客厅。在即将转过走廊拐角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无声呼出一口闷气,语气间不经意流露出些许不满:"其实,你根本不用问我这些。"
虽然卫尚安的答案早已猜到,甚至连他的薄怒都在意料之中,卫离还是不由自主想要看到那人最真是的表现。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面对一切噩耗的勇气。
因为没了太阳做标示,卫离和卫尚安已经分不清眼下已是什么时辰。红泪流连烛影摇,等到卫尚安换上第三根蜡烛的时候,就听大门外有鹰隼的长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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