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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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才听到黑暗中一个声音嗫嚅,"我知道,一旦走出这里,你便又会离我而去......"

全身突然便僵住。尺寸之地,风也全无,光也全无。黑暗中看不清彼此,只有呼吸无声争斗。
"靳岚,你还是关心我的,对吧。你怕我死。"

夜,沉。
风夹着碎柳叶迎面打来,脸颊生疼。浓烈的风雨气息。隆隆雷声更低,飘在头顶的一团,天也随时就会砸下来。刀剑声,人声,还在响,只是远了。
密道另一端,另一重天地。四通八达的小巷,沉睡中的民居。
这些高低错落的小房子,一座座安稳的蜗居。黑暗中沉沉睡去。杀戮,风雨,统统与他们无关。
这些全部都是家。
隔了墙,管他风雨春秋。进了家,就是自己的天下。

"戚小峰,你真是没救了,连蜗牛都欺负。"
雷雨后的夏日,小峰蹲在河沟泥潭边,小手塞进泥里去,一个一个,把大大小小的蜗牛全部拽出来。摆成一字型,用手指不停地拨。那些蜗牛吓坏了,藏在壳里,随着手指打着旋,却无论如何再也不肯露一下头。
"我要它们离开壳逃走。这些壳就归我了!"
"你要壳做什么。"
"那它们要壳做什么?"
"家,懂吗?家!那些壳是他们的家!它们不会走!快随我回去,当心花先生责骂。"
"蜗牛都可以有家,我们为何没有?"
"......是,我们没有。小峰,我们什么都没有......"
"不是。"小峰把泥抹了靳岚一脸,咯咯咯笑得清脆自得,"笨!你有我呀!将来随我回北方。"
靳岚看着小峰奸计得逞般跑远的背影,蹦蹦跳跳,没在夕阳里,灿烂成一片。咯咯咯的笑声洒了一路,金黄。
脸上的泥,冰凉,清爽的河藻气味。
是。他,还有小峰。他只有小峰。小峰也只有他......

突然又回过神来,靳岚看了一眼密道外的周围,轻轻一叹,"前方应当安全吧。"抬手指,有意无意从谢桓掌中脱出来。转过身等他发话,却发现对方双目迷离,正举着手掌失神地看。
"世子。"
"嗯......"谢桓盯紧自己手掌,无心地应了一句。这双手,掌纹纷杂,麻一般乱。未抓牢,眼看靳岚的手就撤出去。余温还在,眼睁睁地,却毫不经意,如风,似雾。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捉不住。终是,未能捉住。
难道,这一生是真的抓不住他......

突然,靳岚神色一凛,盯紧了一个方向,手缓缓放在剑柄上。谢桓定也是注意到了,顺着同一个方向看。
那里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沉稳,有力,干练,坚定不移。
有人,是有人早就守在这里?
出狼穴,入虎口?

靳岚屈肘挡在谢桓身前,手摸向剑柄,倚剑而待。不可躲,不可逃。对方如此大剌剌不匿行迹,定是有备无患。
谁,是谁。是无意经过此地,还是早就等候多时?
抽空瞟了一眼谢桓,他却同在禧鸾坊时判若两人。背着手,一脸从容淡定,呼吸都平和了许多。
终是,醒过来了。
如此,走也走得心安。

脚步声愈近,靳岚愈疑心。这脚步声,如此熟悉。
近了,近了......小巷深处,一个黑影。提着手掌宽的刀,从容不迫,幽暗处缓缓走来。
少年。
双目星亮,面庞清朗。抿起嘴唇扮作一分成熟认真。
一阵塞外的凛冽西风,穿透了滚滚长江,吹至京城小巷。寒冷,刺骨,却清澈,硬朗。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杨渥。

"杨渥!"这干练的孩子,永远招人喜欢。谢桓自江北归来,怎能不带他。靳岚松了一口气,笑自己草木皆兵。收回握紧剑的手,走过去,"多日不见,可好。"
杨渥看一眼靳岚,眼中亮色匆忙一闪,是惊喜,只是还未呈光彩,又被薄冰覆盖。他望向靳岚身后,神色立刻肃然。单膝跪地,低头请安:"属下见过世子。"
西风吹来,凛冽如刀。却不再是装出来的。今日的杨渥,浑身透着一股寒气。
人,总在成长。几月未见,这孩子已成熟许多。
乱世,一天便是一轮回。
"起来吧。"谢桓在身后凉凉地说,是冰冷的懒洋洋。靳岚没有回头,不知他此刻的表情将是何模样。

"前方可安全?"靳岚眼睛瞟向杨渥走来的方向。
杨渥瞬间低眸,似在沉吟,又抬头望一眼谢桓,最终朝靳岚轻轻点了点头,不答话,算作默认。

"好极。"靳岚淡淡一笑,长出一口气,转身对谢桓说,"去前方找处安全所在吧。"
却刚好撞上那双眼。不知谢桓盯着他看了多久,偷了糖的孩子被发现,眼神止不住地慌乱狼狈。干咳了两声,低下头来,"嗯......好。"
"这样最好。"靳岚冲杨渥一笑,抱拳说,"那么杨兄弟,世子安全,就拜托了--似要下雨,你二人小心避着。"说得坚定,顿了顿,转身头也不回向后走。
他不告辞。不说后会有期。
再无必要。

与谢桓,擦肩而过。靳岚没有回头,也不想看他眼神是否波涛汹涌。
咫尺之间,却漫长。一瞬间,拉长成昼夜。冷热,轮回。雷声隆隆盘旋,更低了。风卷着残叶,打旋。挣扎中突然从中断裂。
一分两半,狂风中起伏,越扯越远。直到彼此看不见。
半片碎叶吹过靳岚面颊,打在脸上,擦得生疼。

"你......是何意。"谢桓的声音从背后想起,幽幽,又急躁,带着怒气与失落,和着风声传来,百味交杂,"你不随我走?"
靳岚没有回头,"说定了的,有些事,要结束。况且我已答应艳棠,保她安全。"现在首要,便是返回禧鸾坊。那群人,保不准已经冲进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排查。只怕密道再隐秘,也未必能得保全。一旦被发现,艳棠一软弱女子,如何能抵挡得了。若被拿住,不堪设想。
救她,其实,也是救他。

谢桓紊乱的气息顺着风吹过来,沧桑中带着泪水气,咸涩,揉了团盐花一般,"靳岚......你是狠了心,也不同我走?"
"对不起。"
"又要离我而去?"
靳岚不再答话。
"好,好......真好......枉费我力排众议跑来寻你,原来,原来......那你还作何救我!刚才在里面那般待我做什么!讨厌我就让我死!谁要你可怜!"原来,不过是自作多情......一颗心,那人,统统看不见。即使看见,也视而不见。揉碎了,磨成粉,一点一点当尘土扬。声音陡变,阴恻恻,"你给我想好,今日不随我走......来日......来日,你莫要后悔!"
"世子说过,在下早就不是北府镇中人。"有些事,该断则断。乱,则斩。决绝。决然,事到如今,已然太晚。再不决绝,只怕,一人乱,殃及池鱼。
"你的确早就不是北府镇中人!"呼呼气喘,肺都要爆开。暗夜中,突然一个闪,惊天的霹雳打下来。天地间都撕裂成片。有种东西,被劈作两段,再也合不回来。

"世子,要下雨了。"清朗硬气的口音,是杨渥。小声地,却坚决。靳岚听得到,一阵衣衫窸窣,有人在发抖,怒气中骨节格格。然后是不甘心的脚步,由慢而快,由近及远。
听了太多,这脚步。四年前,也是它,夕阳里来,夕阳里走。脚踏繁花灌木,却成了错。
那时,只听脚步,迎他来,西窗外看不见他。如今,也是听着脚步,送他走,深巷中不回头。
脚步中开始,脚步中结束。
流光飞逝,万般都只在深处酝酿,无法窥见。隆隆雷声绞着云深处偶尔亮色一现,便化作虚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错,错的那人又是谁......

心中异样,一股气息乱窜。靳岚捂着胸口,稳了稳真气,继续向前走。

突然,发现一处怪异。
杨渥。
杨渥的脚步,为何没有响起。他的呼吸就在身后。竟然是,没有随谢桓一起走?

"靳先生请留步。"果然,硬气的塞外口音就在背后朗声说。
靳岚微微一笑,他也来挽留?是谢桓示意吧。于是没有回头,"已然说过,前方有人等我去救。"
"不必。"
靳岚并不答话,继续向前。既已拒绝一人,就不怕再拒绝第二人。却突听头顶风声飒飒,是杨渥,鹞子翻身,转眼已经跃至他面前。话,还是那句,"靳先生请留步。"
好俊的轻功。那日初次见面,居然未领教过。这孩子,果然也非同寻常。
本也是,谢家手下,何时养过平庸的废物。平庸的早就活不到现在。

靳岚淡淡一笑,依旧向前走。杨渥却伸出手臂,握着未出鞘的刀远远拦住,"靳先生请留步。"
靳岚站住,看他。沉默不语。杨渥见靳岚不动,也不动分毫。
时间无多,不及和他理论。靳岚左掌虚晃,右掌已经按上对方肩膀。杨渥本能避开,却未想到靳岚只是借势。趁杨渥肩部用力反抗,手臂一撑,已然轻飘飘从他头顶翻落过去。脚下不停,顺势几个起落跃向前方。
突然,身后劲风吹动,是杨渥,挥刀柄向他身后几处要穴点来。肩井,天宗,命门,腰俞。招招要害。是要他一击之下就不能动弹。

"杨渥,时刻非常,你休要逼我。"
"在下是为靳先生好。"
"你就不担心世子安危?"
"世子平安。"

靳岚向后仰身躲避,刀柄扫来的风头,夹着凌厉寒气,贴着面皮紧紧扫过去,劲风阵阵,胸间气息都要倒流--够劲的内力。可惜,还是,落空了。
趁杨渥换招之际,拧腰抽剑,就势旋至空中,握剑,扬手,下劈。
破竹。
时刻非常,只能用必杀。速战速决。
远处,似乎能听到艳棠一声惨叫。眼前就鲜红一片。
那种杀戮中的血腥气,扑鼻袭来。
事不宜迟,要快。
闪打来,霹雳又打来。隆隆中夹杂着剑气卷来的劲风,和着原有风暴,空中一片湍流。人,却成一支劲努,自空中直切下来。
看准了,杨渥仰起脸,满目惊骇。
这孩子,没见过如此招数吧,专门为杀人而设。一脸骇色,瞬间显露童真。
为何,朝阳般的年纪,却总是逃不出这乱世。他本应在读书,或爹娘面前,承欢膝下。
但终究,还是来了这里。
他自何时开始学艺。是和自己一样么,打小便没了爹娘......什么也没有,那些童年夕阳里,蜗牛背上金灿灿的小房子......
不会斩他。但起码要打昏。

这些念头,却突然被暴长的寒光切断,恶狠狠,支离破碎。
寒气,漫天的肃杀白光。
电闪,地面上暴出一道光。是利刃,借着闪电声势,唰地一声,金属擦着什么,带着火花,从鞘里窜出来。
杨渥的刀。

拔刀,却不见他进招。而是退半步弓了右膝,低腰,身体便贴地。手中的刀自身前划过头顶,夜里一道寒光闪闪的弧。自头顶始,自头顶回,挡在天灵。

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这,这一招。

伏虎。

江湖中,没有第二个流派,如针尖麦芒一般,针对着北府镇,一招一招研究破敌之术。
除了那里。
北府镇有剑,那里便有刀。北府镇有无孔不入的毒圣,那里便有妙手回春的神医。北府镇有破竹,那里,便有伏虎。
破竹,北府镇的必杀招数。无破绽,要破,便要硬接。

"破竹,天下无敌。可你们,要小心防着那伏虎一招!"传授北府镇精要的当天,花老头反复演示。在最后,千叮万嘱,"硬接,不能躲!只能硬接!他们硬接,你们便也要硬接!破不了伏虎,就打不赢!"
打不赢,意味着没有命。

腥风血雨中,斩断了多少伏虎的利刃,靳岚数都数不清。无数个穷凶极恶的夜,刀剑铿锵碰撞,火星四溅,斩落瞬间,人体中喷洒而出的血,午夜烟花般汹涌肆溅。

那群人,应该早被剿灭了吧。虽只是谢家军的铁骑踏过,最后剿灭,北府镇并未直接参与。
可他,杨渥,为何,会这一招,伏虎?

"杨渥,你自何处习来前羽卫队必杀。"
幽灵乍现,冤魂复活。千百条带血的枯爪,在地狱边缘挠抓。


第十六章 聚
流星划破长空般,惊亮乍现,光满人间,一个声音,清亮,响自天际,回荡于整个小巷。
"那还用问,羽卫队必杀,当然要从羽卫队习得--"

头顶上空,似飘过一朵褐色浮云,有人,一个拧身,飘飘荡荡落在地上,下落瞬间说完后半句话,"这小子本就是羽卫队余孽!"提气吐纳毫不费力气,字字沉重落于地面,砸得靳岚浑身一震。

被震,却不是因了言语的内容。
这声音,这身法......
靳岚停在跃起的高度,胸中紊乱,身体一沉便笔直坠下来。空中,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的衣角在风中摆动。倏忽间一闪,向他飘来。
瞬时间有些恍惚,双目一黑,人影绰绰,满目地晃动。

粗布短衫,头发蓬蓬乱成草。
白日那乞丐。
斗笠不见,伛偻的背变挺直,身材也显得高大。只是一张脸惨不忍睹。丑陋。长满赖疮和脓包,油光铮亮,酒糟鼻不停地一吸一吸。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
是人,看了这张脸便有呕吐的欲望。

但,靳岚没有。
他看得到,那星亮的眼睛,嘴角浮起不羁笑意。在靳岚坠落地面瞬间,飞身过去扶住他。满目关切,无言相望。
这胸膛,温暖的一泓水,化开了,包着他,直到气息渐渐平复。
难怪白日觉得奇怪,他身上散出来一股熟悉神秘气息吸引自己注意。
有谁,普天之下还能有谁。如此深切地注视。夜沉,也沉不过这双眸,眸深,深不过关切之情。温和,阳春三月吹来的风,多少回尸体累累修罗场里,失意冰冷中温暖的一盏灯。
白日斗笠下那双眼,不也是如此?虽然不曾直视,但那目光穿透斗笠,直戳戳刺进自己心里。
外形可变,衣着可变,可一双眼睛,永远不会变。
只要心不变,眼眸中的光就不会变。
只是当时心智紊乱,居然未能认出。
当时,是近在咫尺呵......人和人,原来可以如此轻易地错过......

小峰。

是小峰,又在突然之间,从不知名的地下冒出来了。蹭到他身边。
靳岚仰首望他,视线相融,化成水,周身就一点点变暖。整个人都要陷进那泓水里。
不要等太久。还是让他等了太久吧......终还是,重聚了。闭上眼睛,突然觉得无比劳累,浑身力道散尽。半年牵挂终于此刻实现。索性就溺死在这片水里也甘心。
甚至没有多余力气去想,他为何如此乔装,又是从何而来......杨渥,风雷,全都远了......

小峰攥着他的手,温暖便传来;灿然一笑,眼睛也弯起来。很会笑的人,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弧线优雅的唇角间全是笑意。即使面容丑陋,可衬着星亮双眸,不羁神采,一笑间整张脸便散发出无可名状的阳光气味。
是暖融融的光,照在水面上,万丈反射,诱人陷进去,陷进去......

"看什么看,瞧本少爷生得太俊?"想是知道了靳岚无事,他手未松,脸已别向杨渥一边,睥睨着,笑嘻嘻,却满是不屑。
靳岚看到杨渥捉着刀,瞪着这张丑脸。劲风阵阵,瘦弱的身躯显得无比单薄,却在天地间如倔强的植物般,不动分毫。一双眉,在眉心拧成结,无比浓重。浑身透出警戒。

"你是......"
"怎的,你们围追堵截了这么长时间,如今就在眼前,却不认得我?"

围追堵截?!

推书 20234-12-24 :最亲的爱人(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