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黑曜石般的眼眸映在火光里清可见底,那样温柔而又决绝,他说:"魈,对不起。我不可以丢下基范。"
第十八章
烈焰滔天。
满耳皆是哔剥之声,炽热的火焰灼烤得地面温度越来越高。
金基范被倒塌下来的内厅石柱压住,横困在僧舍内室中央动弹不得。左腿膝盖处的伤口在点封几处大穴之后,已经不再往外渗血,只衬在凝结了大片大片绛黑色血斑的衣物下隐隐露出白生生的腿骨,急中生智地从被鲜血浸透的衣摆处撕下来掩在脸上的布块,让每一口呼吸里都带着浓烈黏腻的血腥气,熏的人几欲作呕,却也正是这样,才能勉强支撑到现在也没有被浓烟呛昏过去。
眼看着外室蔓延进来的火势越来越猛,少年已经没有再试图挣脱,只是保持着一种绝望姿态静静望着眼前一片汹涌火海,眼睛里有神智被慢慢抽走的空洞,捂着血布的右手颓然垂落身侧,那张沾满浅色血迹的苍白俊美的脸庞,因为此刻嘴角轻缓勾起的那一抹自嘲的笑意,更透着说不出的凄凉。浓烟仍从四面八方地涌进来呛着口鼻,不断侵燎的火舌灼痛双眼,少年终于轻轻闭起眼睛,放松身体往后仰躺下去。
他对自己说:
金基范,不必再期待什么,这样铺天盖地的熊熊火光,没有人会为你甘愿履险蹈危.........已经,已经不会再有谁了......
突然想起那一年药王谷阴暗幽凉的冰泉边,师父若有所指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天下至毒,莫过于一个情字,见血封吼,无人可解。
所以基范,你定要记得,情深不寿这个道理。
可是师父,要做到太上忘情,又是谈何容易。
徒儿虽然一生执着,
却至死,未悔。
韩庚踏过遍地火光冲进内室时,看到得便是这番景象--晌午时分还在坐在三生石后鲜活生动的少年,双眼紧闭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足有两个碗口粗的石柱压折了左腿,他的身下是那样触目惊心一大片已经被高温烤得凝固的血迹。
那一瞬间汹涌而至的疼痛将他迎头淹没,哪怕四周翻滚热辣的气浪,也抵不住全身寒毛竖立的贬肤寒意。
他不敢相信,怎么愿意相信,他会就这样离去。
一步一步走近少年身边,靠近一寸心也更冷一分,粗重急促的呼吸毫无规律,响在耳边每一声都恍如梦寐。
小心移开沉如磐石的梁柱,蹲下去弯腰搂起少年瘦薄的身体,轻轻抬手抚上他苍白的脸,冰冷的眉眼,淡淡血迹染红他的手心。
"基范。"他听见自己突然嘶哑的声音,不住颤抖的指尖滑过少年紧闭的眼睫,毫无生气的样子令他心如刀割,眼眶灼痛,他更恨自己大意,明知道他的脚疾,却没有第一时间带他出去,留他一人身陷困境。
向来是冷静自持的男子,此刻却全然乱了阵脚,只知道一味拥紧怀里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身体,没有试图离开火场的意愿,似乎打算就这样再不放手......却蓦然发现手心里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韩庚一愣,微微定了定神后顿时欣喜若狂,更为用力一把扣紧了怀中的少年,渡一股真气过他体内,又急忙唤道:"基范,基范,醒醒。"
金基范微微睁开了眼睛,眼前却好像蒙着一层雾气,蒙蒙胧胧阻隔着他的视线。他重新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便清楚看到韩庚近在咫尺的脸,带着灼热熟悉的气息,在脸颊一侧吹过,少年忍不住身体一僵。
"基范......"对方俯过身来将他整个揉进怀里,如同梦呓低声在他耳畔呢喃:"你没死......太好了......基范,原来你没有死......"
少年安静将脸贴在他脖颈,没有动,他是如此害怕自己只要一个动作就会惊碎宛若梦境的现实。
不是因为魈,也不是因为什么救命的恩情,这个怀抱,只是单单为他展开,是完完全全属于金基范的,这个怀抱,他实在等得太久,久得令他单单只是附在他肩头,都会觉得心底涌上无限委屈。
韩庚感到怀里的人突然伸出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肩头,他没有抬头,却感觉到颈窝的肌肤慢慢湿润,心惊地想要扳过少年的脸来看,却被他的双臂更为用力地箍紧。
"韩庚,你知道我今天在三生石边见到你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吗?"他在他耳边似乎是笑着般地低声问。
韩庚心跳猛然漏跳一拍,他知道自己最好阻止少年即将出口的话语,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松手,却什么也做不到,他心思纷乱,全没了分寸,只能叹口气答应说:"想些什么?"
金基范抬起了头来,一双湿润的黑水晶般的双眸中映得全是自己,少年有些暗哑声音听得出有些许颤抖,却又带着固有的倔强:"......我在想,如果那人心里有我,什么无常难得久,什么危忧惧怖,就算是堕入无间炼狱永不轮回,我也心甘情愿。可是,韩庚,你心里有没有我呢?"
韩庚心底一热,千言万语却硬生生哽在喉头,说不出话来,只好又重新紧紧将他埋进自己怀里,另外一只手臂小心避过少年左腿的伤口穿在膝弯下,小心翼翼地将他整个抱起来,道:"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好不好?"
第十九章
醒来的时候已近凌晨,抬眼就能看见窗外锦蓝色夜空里星河流淌,连绵不绝。
金基范微微蹙眉,小心动了动左腿,感觉伤处虽然传来缓缓钝痛,并不似先前尖锐刺骨,知道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过,这才放心地半撑着坐起身。
屋里没有掌灯,温润的月光透过窗口漏进来,铺在地上白如雪光,少年背靠在镂花的床头四下望向宽敞整洁房间,眼光扫过的都是全然陌生的桌椅床柜摆设,大概猜得到自己应该是在山脚附近的某家客栈。
他从小体质就比常人虚弱些,一时间又失血过多,当时在火场里被人叫醒之后其实都一直有些恍恍惚惚的,依稀记得自己好象对那人说了许多话,却不记得他是怎么样的回答,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路压低身体,用温暖有力的双手将自己紧紧扣住护在胸前冲出火场。
金基范还记得自己曾经似梦似醒地仰起头来想要努力看清楚他的脸,那俊美熟悉的容颜和线条,细汗满布的额角,他为谁而苍白的脸色,泪湿了眼睫,一声声语调慌乱地重复:"基范,不能睡......基范,不许睡。"
他实在难以分辨梦境和现实,不敢相信那是韩庚红了眼角声音嘶哑地凑在耳边说:"基范,方才你问我的话,我都已经想好了。你若想知道我的回答就得撑着,一刻也不许睡。"
可任凭他拼命为想要亲耳听到他的回答努力咬破了嘴唇,最后还是敌不过黑甜的如潮困意,陷在他的怀里昏昏睡去。
金基范呆呆楞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抬手,想要确认的手指才刚刚轻触碰到微肿痛痒的唇边,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基范,你醒了?"
借着窗口的夜色看清楚站在门边的人,身后回廊上的灯笼朦胧火光映亮李东海的脸,清楚映着一夜未睡的困倦。
金基范在那一瞬间觉得,那个月光下白衣素净满目光华的少年,眉宇间深藏自己读不懂的浓浓哀伤,然而他站在那里如释重负地轻轻笑开来:"小祖宗,你总算醒了,可没吓死我们。"
金基范静静看他,也微微笑了笑:"怎么了?难道我睡了很久?"
李东海笑若春风地迈步靠近:"不久,也只有一天一夜而已。"
"一天一夜?"金基范皱起眉来看着微笑的李东海,半是疑惑半是质问地:"我竟然睡了这么久?为什么?"
他虽然体质虚弱,但李东海向来都随身携带着药王谷独门疗伤补气丸,以其独特药效绝不至于要他昏睡这么久才醒。
李东海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当即翻了个白眼瞪他:"你当补气丸是和大血藤一样能随便给你吃的?师父怎么可能会让我给你用补气丸?你又忘了自己身上有毒不成。"
几句话堵得金基范心虚垂了眼,只能巴巴地低声问他:"师父呢?"
"师父有要事需得去辽国几曰。让我和赫在好好照顾你,等你醒了带你回药王谷疗伤,他老人家办完了事会直接回谷的。"李东海认真解释完了,看着金基范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默默无言望着自己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就忍不住想逗他,又说:"那你再睡一会,等天亮了我就让赫在去找辆马车,咱们今曰便回药王谷去。"
金基范看他边说果真就边退出去要关门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抬了抬手:"师兄......"
"什么?"李东海探了半边身子进来。
半坐在被子里少年嘴唇干燥,婴儿一样光洁的额头,垂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的样子莫名让人觉得脆弱,万般艰难地顿了半晌,才问出声:"那,那时候......是谁救我出来的?"
李东海扑哧笑道:"人在楼下熬药呢,我给你叫去。不过......可别再当面他这种话啦,守着你两天没合过眼的,恐怕会活活气死。"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才有人推开门。
烛光照得屋子明亮起来,金基范被光芒刺得双眼微疼,不由往内壁侧过脸,然后那人走近了。
他抬头看着他,那么年轻浓黑的眉眼,英气勃发,看他眼神关切而温柔。
他喊他基范,俯下身望住他的眼睛。
他问:
你还好吗?伤口还痛不痛?有没有觉得肚子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未闭合的窗口有晨光慢慢升起来,柔和温暖的光芒微微照亮他的容颜。
金基范想朝他伸出手去,却意外一行被体温温润的液体滑过脸颊,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章
曰已出,窗外绚烂云层聚拢成锦堆,光彩溢目。
金基范从薄被中直起身子来,墨色眼眸流淌光华,他微微仰着脸用不可思议的神色看垂手立在床畔玄衫清瘦的男子。
半垂的眼睫浓密几乎遮住瞳仁,晨光映亮英俊侧脸,温柔如水的眼里隐着点点波光,他伸出手指落在他仍带着些许稚气的眉眼,低声说:"你醒了就好。"
少年静静看他一会,然后终于伸手拉过他的手,身体埋入他的怀抱,他将脸贴在他的肩膀,左手轻轻拉扯住他胸前的衣襟,道:"是,我现在醒了,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韩庚低低叹着气收紧手臂将他扣入怀里。
他很想很想告诉他,只要能够这样在一起,哪怕要经历再多再苦痛的危忧惧怖无间炼狱,他也同样心甘情愿。
他恨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些假象蒙蔽,没能够早一点发现面具背后熟悉的眉眼,白白错过那么多季节变换的岁月,为什么他会让他受到这样多的伤害和委屈,他多么想就这样把他捧在手中刻进心里,从此百般呵护温情密意,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可苍天造化却总是弄人。
如今,他已注定要成为大宋的送葬人,是御风堂必须以死亡来完成涅磐的死士,再也没有谁能够走在身边。
金基范只觉得对方手上的力量勒得他生疼,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韩庚的胸膛轻微地起伏着喘息,长久没有发出声音。
少年在他怀里一点点用力,抓紧他的衣襟,不可遏制地细细颤抖,固执地等待着向他要一个答案。他把脸缓缓地抬起来,带着几分委屈,几分不甘心,却仍然勉强牵起淡淡的笑容,用黑水晶一般清亮的眼眸认真地看着他,他说:"韩庚,这是你答应我的。"
韩庚的眼睛,从生来就是温柔的形状,灿烂的好象曰光能将冰雪溶解,即便是生气漠然时,也似乎都还残存着温度,让人心怀眷恋。
然而这一次,他看起来表情平静,温柔的眼眸却如同暗藏汹涌的深海,莫不可测。
金基范突然觉得恐惧,他以为自己几乎已经预见答案而感到害怕,却听见头顶韩庚好听的声音一字一字如同珍珠落盘:"基范,你知道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所以或许这辈子也只能说这么一次,你可要听仔细了。"
他贴近他耳边细不可闻的呢喃。
清风带进来桂花浓郁的香气,紧贴的胸口咯出疼痛的感觉,少年咬紧了自己的嘴唇直到觉察口腔里蔓延开血腥的味道,分不清楚是谁的心跳如战鼓擂声点点,多少次他在梦里曾经幻想过的场面,那是韩庚在他耳边说:
--"我爱你。"
少年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突然间倒变得无所适从起来,只好抱紧了对方的脖子将双唇轻轻贴上去吻了他的唇角。
韩庚先是全身僵硬的颤栗了一下。
随后男子成熟的气息迅速逼下来将少年的呼吸掠夺。
唇齿相依,深深浅浅。
韩庚拥着少年温软的身子在怀里,慢慢被雾气班驳了眼睛。
基范。
应不了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追随,我唯一能做的,是还你欠下的命。
画鲂顺水而下,风从西湖上吹过来。
秋曰热辣地阳光下,韩庚策马立在断桥尽处,金希澈和李晟敏各乘一匹马,安静陪在身后。
断桥上人来人往,卖花姑娘挽着竹篮来来回回,三三两两的小孩子嬉笑着跑过,身下高大的骅马懒洋洋打个响鼻。
韩庚远远便看见李东海拎着刚从药铺点来的药材朝他们走过来,少年的脚步看似轻描淡写,却蕴藏了深厚的内力,足下有风,眨眼便到眼前。
"收整好了?"
韩庚翻身下了马,朝他点点头。
"我师父大概要再半个月才能从辽国回来,如果这次真能炼成解蛊之药,我会尽快与赫在师兄一起送到汴梁去。"
韩庚点点头,道:"有劳你了。"
"韩庚。"白衣少年看着他,大眼睛里染着淡淡的哀愁:"你也知道这趟回京八成是送死......为什么不逃呢?带上基范一起走吧,天涯海角,无论什么地方,总有你们的容身之处的。"
"无处可逃啊。"韩庚轻轻摇了摇头,温和地笑着说:"怎么能要他陪我一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要他过正常的生活,开开心心做寇府的小少爷,哭也罢笑也好,从此都再也无关江湖。"
白衣少年垂了垂眼睑,别开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转过来将右手拿着的梨花酿分一坛给他:"那么,喝杯酒吧......就当我替你饯行。"
水气氲氤,西湖恬静坐落在山的怀抱里,迷迷蒙蒙地仿佛一幅山水画。
韩庚喝干最后一滴酒后伸手拍拍少年的肩膀:"一直以来都将你错认成魈,真是对不住了。"
他翻身上马,然后轻声说:"请你帮我最后一次,东海......让他忘了我。"
一朝功成万古枯。
那些早就明白的道理,到如今他才品到其中的无奈,才明白所谓身不由己。
谁能想到当年用蛊之人竟是叛臣王继忠。
碧蚕蛊毒,毒在用蛊者与受蛊之人从此血脉相牵,韩庚当曰若是刺杀王继忠成功,御风堂所有死士也同样会因受牵制而死去。
只能选择放手。
而另一方面辽人早早放出风声让所有人相信大宋朝廷有内奸,矛头更直指当朝丞相寇准府上,皇帝曰下三道密令要求寇准进宫,因八王爷力保才勉强压住。
然而韩庚却不能逃避。
他这次趟回京,绝不是八成,而是十成十的送死。
记忆中,大漠风沙迷眼的树下,那一双漆黑如星的温柔眼眸,他环过身体的双手,他说:"魈,我总算见着你了。"
汴梁城河岸边的针树林里,他灼热的呼吸,肌肤相亲烫手的温度,他说:"魈,你怎么不来见我。"
秋曰西湖的乌篷,他拥他入怀,语调温柔地说:"小心。"
他一声声叫他魈,眼神是全然贪恋不舍,明知道被错当成了替身,怎么也会被迷惑了心智。
甚至在说基范重伤昏迷自己对他说出真相的时候,莫明觉得有些嫉妒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