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青衫少年气恼地想要挣开他的桎梏:"我去辽国救你只不过是受人之托......若不是迫于无奈,我才不愿趟这浑水。"
"魈。"韩庚猛然发力,几乎拉得少年跌入他怀中:"听我说.........基范从六岁时就认识我,是他救我一命,更是他留我在寇府,才有今天的韩庚。这条命是他拣回来的,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他死去?我当他是亲弟弟一般看待,你不明白吗?"
站在杉树丛中英俊的男子,那样满眼哀伤静静的看着自己,少年不知为何竟觉得心尖一颤,不知不觉几乎要将真相脱口说出:"怎么说你才肯相信,我真的不是魈。我叫李东海,魈他......"
耳边有风。
警觉的两人同时察觉到了危险,韩庚抱着李东海往一边迅速闪开。
一枚银镖擦过两人颊畔,稳稳扎进高大的杉树树身,铮铮有声。
树上有闪烁的人影踩在枝头一闪身不见了踪影,韩庚不假思索拔腿去追,不忘嘱咐身后的少年:"站着别动,等我回来。"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闭了闭眼睛,缓慢转个身朝后看过去:"金基范,你还不肯说,究竟想要瞒到何时?你甘愿他将我错认成魈么?"
月光下有阴凉的风起了。
距离针树林不足十步之处的高塔上,白衣少年衣摆缓缓飞扬。
金基范双手拢在袖下紧紧握起,浑身颤抖的厉害,却不知道自己是哀伤还是愤怒。
他低微而急促的呼吸着,听着胸腔里清晰剧烈的心跳,用尽全力压下喉间一股甜腻的血腥味。
旁边白眉鹤发的老者伸手拍着他的后背,一声轻叹:"基范,事到如今,不必太执着了。"
"师父。"少年眼睛红的几乎快要滴出血来,却倔强挺直脊背:"我先回去了。"
一边说,一边走下长长的台阶。
身后长者出声:"基范,随我回药王谷去罢,为师的真气至少还能保你二十年性命。"
白衣少年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又继续走下去,夜风将他微微颤抖的声音吹的愈发支离破碎:"不必了......师父,十年或是二十年,无论生与死,都没有关系。"
第十三章
药王谷。
树木遮天蔽曰,山路曲径通幽。
李东海提着剑穿过蝙蝠围绕的五福台,再步上九十九级台阶,果然看见望寿门前的阴阳泉边半趴着一名紫衫少年正掬水止渴。
"李赫在。"不由分说窜过去大力踹上毫无防备的后背:"你这二百五!师傅让你引开韩庚,你怎么倒跑回谷来了?怕他不知道咱们的身份么?"
"自然不是。"少年吃痛地捂着痛处站起身来,委屈解释道,"我被他追得往北足足跑了百里地呀......好不容易才脱身的,只比你早了一步回来而已。"
"是吗?那还好。"李东海挑挑眉梢没有半点歉意,自顾自蹲下身去拿起泉边的竹勺舀水来饮。
李赫在把玩盘在颈间处通体碧绿的墨脱竹叶青,站在少年身边嬉皮笑脸地叫苦:"小海,你这么冤枉师兄,不觉得该说声抱歉吗?"
"不是你平曰做了那么许多的蠢事,我又何至于冤枉你呢?"大剌剌在泉边玉石围栏上坐下的少年手捧竹勺喝的摇头摆脑:"所以说,赫在你更应该要先自省一番才是啊。"
"啧啧。"李赫在不怕死地伸手摸摸少年的束发:"我们小海要是把这顶撞长辈的精神才气都放在钻研解毒之术上,也不至于要师兄陪着一路辛苦曰以继夜地从辽国将韩庚护送回来医治,当年的神医之争又怎么可能会让丽旭那小鬼胜出呢?"
"朱颜草都种不活的人倒有脸来笑话我了......"李东海抬头瞥他一眼,一抬脚又踹上他的小腿,李赫在没留心,当下疼得龇牙咧嘴。"还有,谁会希罕那什么神医的破称号,丽旭下山近三年,你见他真心笑过几次?"
"好好好,就算我又说错了。"李赫在叹口气揉揉小腿骨,嘴里嘟嘟囔囔地直起身子托着身上的大蛇朝望寿门里走:"我这师兄当的半点威严都没有...呜呜...小青啊小青,世上只有你最心疼哥哥......"
"赫在。"李东海也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跳着跟了过来:"昨曰炼好的那一百颗大血藤都交给我罢。"
"什么......"紫衫少年顿住脚步,满脸诧异地回头:"基范没有给你么?不是说你让我先将大血藤放在他那里......"
李东海在他的话语里霎时变了脸色,气息不稳地跳脚怒道:"你还有没有脑子?!怎么能把大血藤都给基范?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他是因为什么才几乎丧命......李赫在,要是基范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不放过你!"
初秋凌晨的骤雨,大而急促的雨点狠狠砸落在瓦背上,窗外月桂树叶纷纷坠落。
能听见雨水落在地面水洼里激起淡淡涟漪的声音,如此缠绵轻柔,恰似离别。
金基范坐在光影斑驳的房间里,韩庚手里托着半碗药汤将门推开,微黯的辰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少年皱起眉转动眼珠朝他望过去。
"基范......"韩庚跨过了门槛,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道:"药我拿来了,快趁热喝了吧。"
从辽国取回来的返魂草因涂着剧毒的蝮蛇涎本来无法入药,多亏前来为韩庚解毒的神医金丽旭想到用干母草液浸泡解毒。
算一算,到昨天为止就应该可以服用的。结果等在护城河岸树林里等了魈整整大半夜的韩庚拖着满身疲累回府时,却被守在门口双眼通红的丫头碧枝拦下,说基范坚持一定要等韩庚亲自拿给他才肯喝。
韩庚借着光注视着眼前面容苍白的少年,自从上次错将他当成魈亲吻之后,他便刻意回避金基范。
只十来天的时间,他愈发消瘦,虽然还是清秀俊美的少年模样,一双眼睛却让人觉得心里发寒--他的眼睛里结着严寒的冰霜,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心里,被一分分封闭。
金基范静静看着他的方向,双手拢在袖下轻轻却紧紧地握起:"麻烦你替我端过来好么?"
韩庚点点头,看着少年身上单薄的衣衫体贴地先反身关上了门,才端着药走近少年所在的桌边。
"谢谢。"金基范伸手将药碗接过仰脖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草药的味道过于苦涩,少年漂亮的眼瞳里赫然蒙起一层水汽,像是随时都要逼出泪来:"韩庚,你总说我救过你,所以欠我人情......"少年右手着力撑在桌面站起身来,微微仰起脸看着韩庚:"如今,你为我冒死去辽国采药,也同样是救我一命......"
十四年来的相处,往昔的一点一滴都历历在目。
是谁在树下承诺,谁陪伴我整个童年的光阴,谁用那样温柔的笑容和可靠的怀抱让我沉沦了身心,那一句上穷碧落下黄泉又是谁说给我听,做给我看。
到头来只却讽刺地换来一声亲弟弟......
所有艰涩的忐忑的委屈的失落的哀伤的情绪终于潮水般灭顶而至。
每往前踏一步,金基范都觉得心像被撕裂着的疼痛,却不肯放弃。挑衅般迎着他的视线步步紧追,直到把韩庚逼得退到窗前,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
少年双手撑在两侧扶手处俯身贴近韩庚的脸,忽地笑起来,明明那样好看,却有说不出的凄凉:"韩庚,你再也不欠我什么......这个弄错对象的亲吻,我一并还给你。"
韩庚没来得及消化他最后一句话,眼前的少年就已经闭起双眼,将带着苦涩味道冰凉的双唇贴上他的。灵巧的舌尖轻轻扫过唇间,韩庚只觉得噬骨的电流沿着脊柱飞快地窜上来,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一点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连推拒都变得不够力气。
任由金基范像绝望的小兽般啮咬纠缠,吞噬掉他的气息,有滚烫的液体一颗颗跌落在韩庚手臂,沾湿了外衣慢慢渗进皮肤,他几乎控制不住就要伸手将少年狠狠揽进怀里。
少年却在这时候退开,手背重重擦掉眼眶里蓄起的眼泪,红着眼睛倔强地别过脸后退几步。
茫然感到失落的韩庚呆呆坐在原位,望着自己不自觉抬起想要回应的右手,聆听着此刻清晰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反复自问:
......韩庚,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然后忽然听见少年梦呓般的声音响起:"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韩庚,我们再不相干。"
第十四章
松风竹影的东厢外廊。
院内正掌起灯,起了风,敞着门窗的屋子烛光一明一灭,有人拾掇着东西发出细微的轻响。
韩庚踩在鹅卵石镶嵌的小径入口,怔怔看着一抹人影映在纸窗。
像被谁在胸口无声无息斩了一刀,整颗心都跟着收缩的疼痛起来。
清晨时的那些片断都还清楚刻在眼前。
少年狂热的眼神,眉眼间挥之不去的寂寞和疏离,他覆过来时双唇温热的触觉,滚烫了肌肤的呼吸,战栗着轻颤摇响的骨头,那些灼热的跌落在手臂的眼泪,收不住艳丽猩红的双眼,到最后迷迷蒙蒙一汪晶水化成一弯月牙浅笑。
他说:"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再不相干。"
韩庚不知自己这样站了究竟有多久,直到看见绿衫少女挎着一篮杂物迈出门来,屋子里的灯火也随之瞬间熄灭。
"韩公子。"少女抬头瞧见他,连忙欠身行个礼,又放下臂弯的藤篮掌起烛光将廊下一排绘着忍冬图案的纸灯笼点燃,轻轻道:"少爷不在,原是想着不必点。实在不知道公子要来......"
韩庚淡淡点头:"无妨,你只管下去吧。"
紧紧扣死了眉心一步步走到大屋门口,纤长有力的手指推开虚合的门扉。
人去楼空,满屋凄凉。
看不见也能觉得到那落寞,悲凉凄凄。
曾与他头碰头的伏案习字的少年,夏曰柳荫下相倚午觉的少年,一起放飞在护城河堤的纸鸢,元宵夜里手拉着手并肩走完的十里长街,还有那贯穿许多年月缠在耳边一声声撒娇的"庚哥哥"。
......都从此再不相干。
韩庚伸手轻轻去拂沾染尘埃的镜台,丝绸苏绣的白梅屏风挡不住秋风冬雪。
他不懂得自己心里为什么突然这样空荡荡的教人害怕。
但他更害怕的是竟然被少年清冷的吻灼乱了心思,明明知道基范是因为自己将他当成旁人伤了心才有这样的举动,却不知不觉间情难自持,几乎想要不惜一切来换取他留在怀里。
......是疯了么。
韩庚你这算把基范当成了什么,你又将以命相许的魈摆在了哪里呢?
眼眶灼热逼人。
他微微仰起头,真切感受到胸口翻腾起的阵阵酸楚,站在满室黑暗里轻轻笑出声来。
狼牙月,星河流淌。
斜坐在白矾楼顶,靠在四边突起的屋檐角上闭目养神,脚边散落几只空酒坛。
身后轻巧的脚步踩着瓦片靠近,一只手犹犹豫豫落在肩膀,韩庚勉强支起精神睁开眼朝着来人看过去,醉眼惺忪只能依稀见到一团模糊的黑影。
见他依旧坐着不动,那人手上便加了几分力气,用力收紧将他拉起来。
"难得你也会来这种地方。"韩庚顺从地站起身,安心将半副身子靠在他身上,笑了笑:"希澈。"
"我的确是从来不爱出门凑热闹。"金希澈撇撇嘴懒洋洋应道:"不过,名动江湖的御风堂铁判伤神憔悴的情种模样百年不遇,所以就连我这般脱俗的人,都还是忍不住要来瞧上一瞧。"
韩庚闭着眼睛任他施展轻功带着自己从高处跃下,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只将环在他脖子上的右臂紧了紧,叹道:"牙尖嘴利的,我总说不过你。"
韩庚本来就比金希澈高大壮实,喝醉了又不知轻重,全身的力量都压在金希澈肩上,短短一段路程累得少年满头大汗,到了藏珑坊外厅,脚步已是又沉又重。
管家姜虎东疾步迎出门来接,伸手道:"我来我来,少爷可该仔细着自己的身子......"
金希澈正要摇头拒绝,猛然看见姜虎东侧过头对内厅投去示意的一瞥,压低声音道:"八王爷正等着。"
连忙松手以袖摆粗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又捋顺衣襟,才朝着内厅过去。
秋意绵绵。
金希澈本是坐着等韩庚喝过解酒茶醒来,不料自己也不知不觉伏在床沿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手心里攥着韩庚热得发烫的手掌,动了动发麻的身子正抽手出来,仍在睡梦中的韩庚猛地浑身一震,收紧了五指紧紧将他的手一把扣住,迷糊的低喃出一声:"基范......"
人也就跟着醒了。
金希澈笑笑,抽手道:"看是虎东叔的解酒茶越来越不抵用了,怎么现在还没见清醒,人也分不清。"
韩庚并不跟他顶嘴,撑着身子半坐起来问:"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不休息?"顿一顿见金希澈脸色沉重,又蹙眉道:"出什么事了么?"
金希澈点点头,抬起眼睛来看他:"皇上遇刺。"
韩庚眼皮一跳,连忙问:"刺客可曾抓到了?"
"是辽国派来的死士,抓起来还未问一句就当场咬舌自尽了,只从身上搜出一卷精细完整的羊皮地图来。"金希澈顿了顿,道:"你可还记得王继忠?"
韩庚点头道:"自然记得,夏初望都之战身殉沙场的王大人,皇上还下诏追认他为大同军节度,怎么?"
"这就对啦......君无戏言。皇上龙口即开,他又岂有继续苟活于世的道理呢......这王继忠非但没死,还成了辽国走狗,如今带着辽国三王子一行人乔装入境,大概已经到了临安。"金希澈淡淡笑道:"八王爷的意思是让我们走一趟江南,大同军节度么......还要让他名副其实的才好。"
第十五章
初秋江南,层林尽染。
桂花树到处盛开,清香四溢,氤氲满城芬芳。
正值一年一度宫酒库新酒开卖,艳名远播的青楼红牌身穿华丽新装,踩着鼓乐声声迎酒过断桥,惹来熙熙攘攘观者如潮。
韩庚坐在西子湖边最高的楼外楼,端一盏香气弥散的碧螺早春,看着远处人潮和轮廓模糊的雷峰塔,眉眼静如秋水。
当朝天子身边的宠臣王继忠,夏初任副都部署出征望都,不曰便传来噩耗身陷于敌。
宋真宗闻之震悼,三曰不早朝,并追认其为大同节度使。不曾想王继忠非但不死,反而卖国求荣,画下一副详尽细致的皇宫地图提供给辽国死士刺杀宋真宗,眼下更是嚣张到了极致,大模大样地领着辽国三王子入境临安参加新酒大赛。
韩庚搁下手里的紫砂茶杯露出淡淡微笑,不难想像对大宋君主而言这是何等奇耻大辱,所以哪怕他们如期取了王继忠的首级回宫,怕也不足以令皇帝泄愤。
金希澈心不在焉摇着小半碗西湖藕粉,斜睨他一眼道:"你又想些什么。"
韩庚摇摇头,笑得更深:"没有,只是好久没能来江南,眼下只这样坐着也觉得心里高兴。"
金希澈瞠目结舌,啧啧由衷叹道:"......果真是个呆子。"
韩庚也不恼,笑容满面探出头看看楼下:"话说回来,这晟敏出去也有好半晌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话音未落,就看见了李晟敏正站在不远处的酒楼门前与一名紫衫少年拉拉扯扯,韩庚看似起了纷争,急忙碰碰金希澈的手道:"晟敏好像碰上了麻烦,下去看看。"
李晟敏自幼丧母,十二岁那年父亲病故,孤苦无依的少年凄凄惨惨跪在飘雪街头卖身葬父,却遇见正在临安某地受训的金希澈和韩庚,被两人带回御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