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让江菱感到不安的原因,正是因为有些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掌控。
但这些话是不能对康熙说的,要是说了,恐怕又会惹来一场风暴。江菱定了定神,低声道:“皇上素有威仪,自然是让人心生敬畏。”所以还是早点儿离开罢,她不过是想出来透透气。
康熙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亦愣了片刻,又不禁莞尔。
他低头望着江菱,见面前的女子低垂着头,微微地抿着嘴角,长睫毛亦在月光下微微颤抖,似乎当真是有些怵他。他无奈地笑了笑,温言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这宫里……罢了,你且在这宫里住一段时日罢,平日要是厌了倦了,便看看书练练字,或是弄些新奇的西洋玩意儿来瞧瞧。等册书造好之后,便能自由出入了。”
言罢,康熙便又温和地笑笑,转身离去了。
他心里想的是,来日方长。
但临走之前,康熙的那一番话,无异于一个重磅炸弹,惊得江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册书????!!!!!
不是说今年宫里不留人么?!
……所以说,路边的小道消息信不得。
江菱苦恼地站在庭院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苦恼地回屋去歇息。但因为心里存着事情的缘故,一晚上都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便有女官前来找她,说是皇太后和裕亲王妃传召,让她立刻过去。
传话的女官相当年轻,顶多只有十八.九岁年纪,显然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老人。江菱朝外面望了一眼,见除了她之外,庭里还站着一个秀女、三四个宫女,还有两个同样年轻的女官。苏麻喇姑正站在一旁,一笔一划地在册子上写字,于是便收拾了一会儿,跟着女官出去了。
见到江菱出来,苏麻喇姑便在册子上记下了她的名字,笑道:“去罢。”
江菱心里有些疑问,但猜想这多半是要走个流程,便跟着女官离开。
等到了地方江菱才发现,皇太后寝宫里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四个座椅,还摆放着糕点香茗,与选秀那日的摆设一般无二。那里除了她们几个之外,就只有十余个年轻的宫女,俱是安安分分地站在旁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江菱不知其所以然,便与其他人一道在那里等候。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太阳渐渐地升起来了,才从宫里和外面各自来了两拨儿人。宫里的自然是皇太后,但宫外的那一波儿,却像是曾经见过的几位王妃。
第36章
江菱微微抬眼,目光在那些王妃们身上停留片刻,只认出了一个裕亲王妃。
她垂下目光,盯着面前的青石板路,听见那几位王妃们相互寒暄片刻,又一同到前面去,给皇太后问了声安,便各自地落座了。直到这时,江菱等人才一个个地上前去问安。
皇太后笑道:“难为你们几个,大老远地陪着福全媳妇儿过来。”言罢又转向裕亲王妃,笑道,“年前你让我给你留几个镶白旗的人,我留了,但你也知道,今年那两个地方战事吃紧,皇上心里正烦着呢,哪里有心思选秀女进宫,便索性将牌子撩了个干干净净,省得在他面前晃悠着心烦。我估摸着太皇太后手里剩下的人不多,索性额外给你挑了几个宫女。你瞧瞧——”她指着眼前寥寥无几的秀女道,“镶白旗的只剩下两个,不足往年的十分之一,你还要从这些人里挑么?”
江菱暗想,昨日听到的“镶白旗怎么能留”云云,原因多半是在于此了。
果然裕亲王妃笑道:“这事儿不是我能决定的,是皇上年前亲口对我们王爷说,要是今年有他看中的秀女,便一并拣回去,我们王爷说只留镶白旗的,这一来二往地便定了下来。”她婉然一笑,又道,“你们几个,有谁是今年的秀女,有谁不是?”
宫里的女官、宫女们大多是前些年选进来的,倒不一定是三年一次的大选。裕亲王妃这样一问,江菱与另外一个秀女便上前一步,在她面前站定。裕亲王妃的目光逐一落在她们两个身上,略微停顿片刻,便拣了一个姑娘出来,柔声问道:“你可愿意随我回府,一同服侍裕亲王?”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透着丝丝的寒意。
裕亲王妃拣的不是江菱,而是江菱身边的那个姑娘,江菱仍旧盯着面前的青石地板,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倒是她旁边的那位秀女愣住了,嗫嚅道:“这、这……”
这场大选一轮一轮地挑选过来,被刷下去的秀女无数,留下来的除了家世过硬之外,自己身上也不能留着瑕疵,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但留下来的这些秀女们,除了江菱这个异类之外,多半是打定了主意要进宫的,而不是指给某个皇亲国戚。
如果想要嫁给皇亲国戚,应该在前几轮时被刷下去,才能如愿。
裕亲王妃等了一会儿,见那位秀女不答,不禁婉然笑道:“想必是不愿了。”言罢稍稍往后靠了靠,端起一杯香茗,慢慢地抿着。袅袅的白雾升腾起来,模糊了王妃的样貌。
“我、我……”那位秀女嗫嚅片刻,咬咬牙,道,“但凭王妃吩咐!”
似乎带了些壮烈的意味。
裕亲王妃又柔柔地笑了一下,目光却渐渐地冷了下来:“王爷说过,当初之所以要留镶白旗的,为着就是一个听话。”裕亲王是镶白旗的旗主,“要是不听话,那自然也就不用留了。”
那位秀女脸色刷地白了。要是真的被裕亲王妃挑中,又来一句“不用留了”,那等于是被撂了牌子,今年大选就算是完了。她费尽心思留到最后,怎么能……
正在踌躇着,忽然裕亲王妃又转头望着江菱,柔声笑道:“那你呢?可愿意随我回府?”
等看清江菱的模样,裕亲王妃又愣了一下,了然道:“原来是你。”
江菱尚未回答,便看见外面匆匆走来一个小太监,朝皇太后打了个千儿,道:“回禀皇太后,皇上说了,今年的这几个,一并撤了罢,一个都不留。”
皇太后倏然变色,霍地站了起来,一叠声儿问道:“一个不留?!皇上果真是这么说的?连一个——都不留?”表情相当的震惊。
皇太后当初以为,皇帝说不留人,意思是随便留两个就算完了,没想到居然连一个都不留,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小太监回道:“正是,皇上说了一个不留,梁总管从旁劝了好久,也没劝住皇上。”
皇太后狠狠地捶了捶桌子,指着小太监道:“你们一个个的是做什么用的,难道不知道劝住皇上么!要是一个不留,这三年一度的大选岂非是成了笑话?又将皇家规矩摆到了哪里去?你去告诉皇上,即便是闭着眼睛选,也至少给我选一个出来。”言罢气得直抚胸口。
小太监缩了缩脑袋,小声道:“皇上刚刚也是这样说的,让梁总管给他随便挑一个出来。梁总管哪里敢呢,只得一个劲儿地告饶。这三言两语地,便定了不留,说是……说是……”说要是留下来,指不定还要多生事端,因此便不如不留。
但不知道皇上的那些话,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皇太后指着那小太监,气得直抚胸口,旁边的女官忙上前去给她顺气。过了好一会儿,皇太后的气才算是平顺了,又指着那位小太监道,“你去告诉皇上,就算是抓阄,也得给我抓一个出来。”
小太监诺诺地应了声是,匆忙离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当前谁都没有说话,像是被定格住了。裕亲王妃端起那杯香茗,慢慢地细品,像是在等江菱回话,又像是在等康熙那边的结果——要是康熙不小心抓到了其中一个,那她自然是带不走的。因此江菱和那位秀女便都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位秀女全身僵直,江菱则一直处于一种无所谓的状态。
反正不管是留在宫里,还是去裕亲王府,最终她都是要离开的。去哪里又有什么相干?
那位小太监匆忙赶到乾清宫,将皇太后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康熙皇帝听。康熙皇帝正抚着折子,用朱笔在上面批字,听见“即便抓阄也要抓出一个”云云,不由淡淡地笑了笑,道:“朕心意已决。如果要抓阄——梁九功,你来抓罢。”
梁总管冷汗刷地就下来了。刚刚康熙让他随便挑一个,他便已经头上直冒冷汗,现在康熙让他抓阄?……万岁爷诶,您要知道那姑娘是镶白旗的,当初便不该答应了裕亲王,现如今不上不下的,还要拐十七八道弯才能留人,想要个什么章程,您倒是说话啊。
梁大总管一面擦汗,一面不停地朝康熙望过去,期望能得到一些暗示。
康熙抚平了面前的折子,淡淡地说道:“朕前儿才撂了明珠家里的牌子,难道还算不上心意已决?你去告诉皇太后,即便是要抓阄——那是断断不可能的。朕说了不留,那便一个都不留。”
梁大总管又擦了擦汗。前些天太皇太后那里,一口气撤了五六个朝中重臣家里的姑娘,朝臣们心里正埋怨着呢。这回不管是留谁,都要成为众矢之的,除非是留着做个女官。不过就算留作女官,也是众矢之的啊。皇上想留下那个姑娘,其实、其实是挺难的。
堂下那位小太监已经快要哭了,连连叩头道:“万岁爷……”这事儿要是完不成,他回去非得挨板子不可。但这里是乾清宫东暖阁,他除了苦求康熙下旨之外,别的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在踌躇着,旁边忽然有个人说话了:“皇上不妨听臣一言。”
康熙稍稍舒展了身体,笑道:“但不知张英你有何见解?……”
今天不是大朝的日子,东暖阁里除了康熙之外,便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近臣了。但在朝中,能称得上是近臣的,品级一般都挺高。张英说出来的话,还是有很多人会听的。
比方说,跟他同朝为官的大臣们。
张英道:“皇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全撤,太后那里又无法交代,不妨便依照太后之言,写些条子抓阄罢。只消这些条子里,有一半是空的,便能全了皇上和太后的意思。”
康熙几乎要抚掌大笑:“你的意思是,万事由天定么?”
张英道:“正是如此。”横竖只是留两个秀女,又不是封后,万事由天定亦无不可。
康熙微微颔首,道:“那便依张英之言。”言罢朝梁九功那边瞥了一眼,道,“你听到了。去写六张条子来罢,记得留三张写着‘空’。要是朕选中了空白的,便由你去同太后解释。”
言罢倒转朱笔,在案面上轻轻点了两下。
梁大总管如蒙大赦,一面举袖擦着汗,一面提溜了那位小太监出来,到外面去写小字条。约莫两刻钟之后,便看到梁大总管带着那位小太监,捧着一个玉碗,玉碗里搓着六张纸条,颤颤巍巍地朝康熙这边走来。康熙略扫了一眼,随手从里面拣出一张,丢到那位小太监怀里。
小太监颤巍巍地打开字条,登时喜极而泣。
虽然他不认识字,但那上面明显写着许多字,而不是一个字,那便不是“空”。
小太监朝康熙皇帝连连叩首,连声道:“多谢万岁爷恩典!”
康熙仿佛有些烦躁,挥了挥手道:“去罢。”便又继续批他的折子。阁楼里的大臣们亦是连连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反倒是梁大总管胆战心惊地捧着玉碗出去,将里面的东西字条,还有袖子里的五张字条,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为什么?
当然因为那六张字条上,全都写着同一个名字啊。
六张字条?……刚刚他足足写了十一张呢。
小太监喜不自胜,捧了那张字条回到太后宫里,将乾清宫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太后听。太后听到一半,忍不住抚着胸口,道了声好险。一半写着字、一半是空,那便有一半的几率留不住人。皇帝拣中一张写着字的纸条,可真真算是上天庇佑。
——又刚刚好,堵住了某些人的悠悠之口。
太后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那张字条,看看江菱,又看看裕亲王妃,显出了些为难之色。裕亲王妃见此情形,心里便猜到了一个大概,笑道:“既然是拣中了镶白旗的,那……那便算了罢,我去同王爷解释,再从这些宫女们当中挑两个,亦算是完事了。”
太后含笑道:“理当如此。”
从头到尾,江菱都在一旁冷眼看着,觉得颇为有趣。
不过,康熙皇帝居然挑中了她么?
六分之一的几率,自己的运气,可真是不怎么好啊。
第37章
乾清宫,东暖阁。
檀香燃起袅袅的烟雾,有一种静心宁神的功效。虽然暖阁里总共有四五个人,但俱是半点声息不闻,唯余狼毫划在纸面上的沙沙声。更漏一滴滴地往下滴着水,渐渐漫过了午时的刻线。
康熙伏案写了一会儿,便搁下朱笔,封了折子,让人装在匣子里送往吏部。
午时已到,近臣们便接二连三地告辞离去了,不一会儿,阁楼里只剩下康熙和随侍的太监们。梁大总管适时地奉上了一杯茗茶,悄声道:“万岁爷,已过了正午了,太后那里仍旧不见动静,您看……”
这些天康熙为了江菱的事情烦恼,连带着梁大总管也不得安生。因此梁大总管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江菱能早些安定下来,也好让他夜里睡个安稳觉。他算是看明白了,皇上这几天折腾出那么多事情,根源全在江菱一个人身上;或者说,根源是出在秀女受封上。
如果江菱是个普普通通的秀女,那倒还罢了,偏偏她又是镶白旗的;年前康熙刚刚允了裕亲王,如果是镶白旗的秀女,应当先紧着裕亲王府,这事儿可棘手。假如江菱早两年进宫,又或是晚两年,便没有那么多事情了,但偏偏时间就这么巧,刚好卡在了一个节骨眼儿上。
再有,前些天皇上刚刚撂了一批秀女的牌子,其中不乏朝中重臣、王公贵戚之女。要是江菱最后留了下来,皇上得罪的人可不止是一个两个了。也正因为如此,才惹出了那么多的后续来。
皇上想要留住她,而且还要名正言顺、安安稳稳地留住她。
所以撂牌子、空白字条、暗渡陈仓、阳奉阴违……这些荒唐且平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全都发生了,简直让人头顶发麻。
梁大总管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暗暗祈祷那姑娘赶紧安定下来,否则皇上折腾自个儿,还要时不时折腾他,他反过来又去折腾手底下的人,来来回回地简直要了人命。
康熙接过茗茶,浅浅抿了一口,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梁九功不敢打扰他,只能徒劳地来回绕圈子,时不时举袖子擦擦汗。
良久之后,康熙才抚着案上的册书,缓缓说道:“你到太后那里去一趟,就说朕虽然留了牌子,但心情实在糟糕,索性将那位秀女留在太皇太后那里,等候太皇太后发落。至于份位——”他微微沉吟了一下,才又续道,“封个常在罢。”
梁大总管吓了一跳,目光不住地往案面上瞟去。刚刚备下的册书安安静静地躺在康熙指下,那上面的墨迹尚未干透,隐隐散发着竹枝的淡香。他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直到康熙隐隐有些不耐,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爷,那册书?……”
康熙缓缓摇了摇头,道:“太过惹眼。”言罢用钥匙打开小匣子,将册书轻轻搁了进去。低阶嫔妃是用不着册书的,嫔以上才会用到这东西。他不想令她招惹是非,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梁大总管登时眼前一黑,暗想自己未来几年,恐怕都别想着安生了,但又不敢违逆康熙的意思,便道了声:“遵旨。”随后退出了乾清宫。他得赶在康熙晚膳之前回来。
康熙目光落在那封册书上,过了良久,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乾清宫里的动静,暂时没有影响到皇太后跟前。
在皇太后宫里,小太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皇上虽然不愿意,但自己拣中了这张条子,便也默认了”,太后一面含笑听着,一面朝江菱招了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又给了裕亲王妃一个抱歉的眼神。
裕亲王妃倒是不以为意。既然皇帝拣了其中的一个,那她再从其余的里面,挑两个出来便是。横竖她今天到这里来,就没想着给裕亲王带什么侧福晋、或是侍妾回去。至于年前裕亲王和康熙的那个协定,完全是因为太妃抱怨了一句“皇帝厚此薄彼”,康熙才顺口定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