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个协定完全是康熙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裕王妃思量停当,便朝里面唯一一个镶白旗的秀女招了招手,道:“过来。”
那位秀女早已被吓破了胆,此时听见裕王妃叫她,便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裕王妃问了她一些话,大多是籍贯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父亲和祖父是谁……问清楚之后,便让她在自己身边侯着,目光在余下那些宫女和女官们中间逡巡片刻,问道:“你们当中,可有愿意随我回王府的么?”
倒是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裕王妃随意地拣了两个人,又问了她们一些话,便算是定下来了。正准备带着她们离开,忽然外面匆匆走进来一个大太监,似乎是康熙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裕王妃和太后俱有些惊讶,等梁大总管到了近前,便细问是出了何事。
梁九功瞥了眼江菱,见她似乎无甚大碍,便走到太后身边,附耳说了两句话。
太后一面唔唔地应着,一面朝江菱那边望了一眼,颇有些庆幸之色,暗想幸亏康熙刚好拣中了一个人,否则今年的大选算是完蛋了。等梁九功转述完之后,便笑道:“那好,你将她送回去罢。”
梁九功笑着应了声,又朝江菱微微颔首,比了个请的手势。
江菱认出那是康熙跟前的大太监,便跟着梁九功离开。
江菱初以为,是康熙想要召见自己。但没想到梁九功带她去的地方,居然是太皇太后的寝宫。
江菱心里满满的都是疑问,但梁九功一路上都在细细地叮嘱她,便也不好去问,为何皇帝要派人送她到太皇太后那里。等到了宫室近旁,梁九功才笑道:“等过几日,封诏的旨意便会送过来,姑娘且安心住上一些时日,等事儿了了,皇上自会替姑娘另择住处。”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那块古怪的身份牌子。
当初她带着那块牌子进宫,又懵懵懂懂地走到了现在,有太多的事情都超出了她的预料。尤其是太皇太后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让她心里不安。因此思前想后,江菱便试探着问道:“敢问公公,这三年一次的大选,俱是内务府和户部主管的么?”
这位太监与她打过许多交道,每次都和和善善的,便想试着问一问他。
梁九功笑道:“正是。姑娘缘何有此问?”
江菱犹豫了片刻,又问道:“不知秀女的身份牌子,可是一并做好分发的么?”
梁九功笑答道:“自然是一并做好分发的。但有些秀女的身份家世,断容不得在宫里受委屈,因此便有许多人费了心思,在上面做些手脚,好让自家姑娘在宫里过得舒坦一些。哦,姑娘是个意外,道台大人预留的那块牌子,被万岁爷亲手撤换过一次,因此与别人的都不大一样。”
!!!!!!!!!!!!
江菱震惊得无以复加。她完全没想到,那件东西居然是这样的来历。“被万岁爷亲手撤换过一次”,为何?!……他为何要这样做?
梁九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话。他笑着叮嘱了江菱两句,便匆匆地离开了,独留着江菱一个人在原地,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直到良久之后,江菱才慢慢地回过神,走回到自己的屋里。她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越想越觉得这事是一团乱麻,难以理清头绪。怕是要等下回见到康熙皇帝,亲自问一问他,才能知道事情的答案了。
不过,既然人情已经还完,这个答案她知不知道,多半已经不重要了罢。
江菱轻轻吁了一口气,心里又落下了一块大石。等尘埃落定之后,她便预备找个机会,消失在世人的视线中。至于宫里的册子上,她有把握把自己弄成病逝,顺利地消失个两三年。
等到再出来之后,那位道台大人多半已经迁走,她再从京城往北面走,便不容易引人注意了。
计划拟定之后,江菱便安下心来,歇息了片刻。
等到晚上,江菱留宫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宫里宫外全都炸开了锅。有羡慕江菱运气好的,有试图攀关系的,还有借机生事的,但因为江菱住在太皇太后宫里,那些羡慕嫉妒的,借机生事的,12 便全都被挡了出去。江菱在太皇太后宫里住了四五日,太皇太后便替她挡了四五日,直到第五日上头,才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宫里,求见江菱。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江菱从前见过的,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云。
在荣国府的奴仆册子上,江菱的名字早已经被抹掉了。又因为江菱的假身份是道台家的姑娘,正儿八经的待选之身,又是今年唯一一个有了封号的,彩云便没往别的地方想。见到江菱之后,她便一股脑儿地道出了自己的来意:来给江菱送嫁妆的。
江菱啼笑皆非。自己的真假两个身份,都与荣国府非亲非故,荣国府还要送嫁妆?
彩云解释道:“我们太太说了,‘云菱姑娘在府里住了这么些时日,理当赠些陪嫁与她,才不算是堕了荣国府的名声。这两个嬷嬷素来沉稳,跟在云菱姑娘身边,也不算是埋没了她们。要是云菱姑娘不喜,只当她们不存在便是。’因此太太与老太太议定,照着姑娘们出嫁的嫁妆备下一份,给云菱姑娘添妆。”
等彩云说完了,江菱才慢慢地问道:“要是——我不想要呢?”
“只当她们不存在便是”,短短九个字已经表明,那两个嬷嬷留在这里,多半是为了监视她的。至于两个丫鬟嘛……江菱不敢妄下断言。但不管如何,她对王夫人厌恶之感又深了一层。
看来在王夫人眼里,自己永远只是个挣不断线的风筝罢了。
彩云笑了笑,又道:“姑娘先别忙着推辞,这于情于理啊,都是我们二太太和老太太的一份儿心意。姑娘一个人在宫里,身边需得留几个使唤的人儿,再留些银子傍身,才算妥当。这些嫁妆,既是荣国府的意思,也是贵妃娘娘的意思。将来姑娘在宫里,与贵妃娘娘帮衬着一二,岂非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么?”
言罢,彩云拍了拍巴掌,便有两个嬷嬷、两个丫鬟,一同走到了江菱屋里。
彩云指着她们道:“这些便是荣国府予姑娘的嫁妆。”
江菱眼里多了几分寒意。
她从左到右打量了她们一眼,见嬷嬷们俱是五六十岁年纪,从前在荣国府里打过一些交道,但是所知不多;至于那两个丫鬟,则是荣国府里的家生子,亦是见过几面的。只略略扫了一眼,江菱便已经明白,王夫人不但是要监视她,恐怕还要全天候全方位地监视她。
不能不说,王夫人的手段高明了一些,起码不再那么生硬了。
江菱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二太太或许不知,早在我进宫之前,家里便已经替我备足了嫁妆的,只等留封之后,便将人和银子一并送到。因此二太太的好意,怕是难以心领。”
她抬头望了管家媳妇一眼,眼里现出一抹残酷的笑来:“这些,我一个不留。”
第38章
“云菱姑娘。”
彩云面色连续变了几变,从最初的信誓旦旦,变成了后面的软声软语相求。
她先是动之以情,说如果姑娘不收下这些人,她肯定要被王夫人重重责罚。见江菱不为所动,她又晓之以理,劝江菱道,这宫里步步艰险,多一个人在身边,便多一个人照应。但不管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江菱俱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彩云,仿佛在看王夫人的替身。
江菱目光凉飕飕的,没过多久,便让彩云刹住了话头。
彩云暗想,这姑娘比起我们府里的姑娘,倒是有许多不同。府里的姑娘个个儿都是温柔平和的,即便是最最严厉的大姑娘,也从未有过这样刀子似的眼神。怎么这道台府里出来的姑娘,看起来软绵绵的,但却是这样油盐不进?太太恐怕是失策了。
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江菱道:“我来问你,你们大姑娘进宫时,身边的陪嫁有几个?”
彩云愣了一下,便道:“亦是与姑娘一样的份例,两个嬷嬷、两个丫鬟。但数年过后,那丫鬟年岁过了二十五,又不愿在宫里久留,便放出去了。至于那两个嬷嬷——”她轻轻咳了一声,含糊道,“俱因为犯了些事儿,被当年的元后打发出宫去了。”
江菱微微颔首:“噢,原来是一样的份例。”
她目光在那些嬷嬷和丫鬟们当中掠过一眼,又似笑非笑道:“那你们当初为何只送了四个,而不是八个、十六个、三十二个?”仿佛设下了一个陷阱,在等彩云去钻。
彩云笑道:“姑娘说哪里话,能送四个陪嫁进宫,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了。像那些没有家底儿的妃嫔娘娘,别说是四个陪嫁,就连一个也塞不进来。姑娘还是莫要推辞了罢。”
江菱轻轻笑了一声,眼里的寒意更甚:“既然你们知道,宫里最多只能送四个陪嫁,那又将我府里的陪嫁当成了什么?莫非荣国府里的陪嫁是陪嫁,我府里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嬷嬷们,便不算是陪嫁了么?我虽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但谁亲谁疏,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她轻轻点了点那四个人,又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四个人进宫,我府里送过来的嬷嬷们,便要被挤出宫去了。你自己说,这四个人,我到底能不能留?”
这便是在指责王夫人越俎代庖了,还偏偏字字戳中了要害。
彩云面色接连变了几变,想反驳,但一时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眼前这姑娘说得字字在理,虽然她确实在荣国府住过一段时日,但不管如何,都不能越过了她的娘家去。良久之后,彩云才讷讷道:“至少、至少要留两个下来罢……”显得相当的没有底气。
江菱笑笑,道:“即便今日站在我面前的是二太太,我亦是同样的话:一个都不留。”她停顿片刻,又放缓了声音道,“当然我也不愿意为难你,这些人你要是带回去,难免会惹二太太不快。要是留在我这里,呵,那我便要不快了。因此我教你个招儿:你将这些送到贵妃娘娘宫里,让贵妃娘娘择几个留下来,免得你们太太又要多费唇舌。”将人留在贾元春宫里,一是能彻底塞住王夫人的口,二是能彻底堵住她亲自送人进宫的可能性,简直是皆大欢喜。
至于贾元春会不会把人再送回来?……
——江菱有的是办法。
彩云脸色变了几变,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当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无可奈何地应下了。
正待离开,忽然江菱又道:“等等。”
彩云停住脚步。
江菱指着案面上的一摞银票道:“这个,也带走罢,你们姑娘用得着。”
彩云脸色又变了变:“这是……”二太太留给姑娘的嫁妆。
但彩云终究没敢说出口。
江菱稍稍掠过一眼,便明白了彩云的欲言又止。她笑道:“难道你们大姑娘便不需要使银子么?”这些银子她拿在手里,非但烫手,而且还是一枚定时炸.弹,倒不如早早送出去干净。
于是彩云便带着那几个人,还有那些银票,去到了贾元春的宫里。贾元春听完事情经过,叹息道:“那便留下来罢。”她宫里除了抱琴之外,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用。这些人要是留在她宫里,倒是可以解了燃眉之急。
彩云大大松了口气,自觉完成了王夫人的交代,便又回去知会王夫人。
王夫人听完事情经过,气得指着彩云的鼻子,想骂,但又不知如何去骂。这事儿江菱做得毫不留情,但偏偏又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错儿来,还彻底断绝了她再送人进宫的路子,简直精彩绝伦。好半天之后,王夫人才平顺了气,恨恨道:“倒是我与老太太看走了眼,放了一个厉害的角色进宫!”
贾元春要是留了人在宫里,荣国府想要再送人进去,便是千难万难了。
而且这些不是陪嫁,府里不知道要动用多少资源,才能替贾元春把人留住。
但再一想到当日贾元春的哭诉,说自己身边无人可用,王夫人便又叹息了一声,道:“罢了。”她挥挥手,吩咐彩云道,“你去将此事禀告老太太,请老太太示下。”
但宫里的事情,任凭贾母再是神通广大,也是插不进手的。于是当天晚上,先前留在府里的那些嬷嬷和奶娘们,便被送到了江菱面前。因为宫里留不住那么多人,因此江菱便挑了一个奶娘、一个沉稳可靠的嬷嬷,留在自己身边,余下的俱散了些银子,让她们回江南去了。
至于嫁妆,道台府里也是准备了一笔的,只不过直到现在,才到了江菱手上。
江菱留了人,又等了三两日,不见王夫人那边的动静,便知道事情是暂且平息下来了。等到第四日上头,宫里便来了旨意,给了她一个常在的封号,暂且住在太皇太后宫里,由太皇太后看着。
至于明面上的理由,是一句含糊的“让太皇太后教导一番也好”。
一时间宫里众说纷纭,有说江菱失宠了的,有说当日皇上不过偶然兴起,即便是封了常在,也是不得圣宠,毫无用处。慢慢地,幸灾乐祸的声音便多了起来。但因为江菱住在太皇太后宫里的缘故,这些声音极少能传到她的耳朵里,俱被太皇太后挡了个干干净净。
尤其当她们打听到,江菱自从受封至今,从来未蒙召幸,就更加地幸灾乐祸了。
这些言论江菱偶尔听见,便往往一笑而过。康熙皇帝不愿意折腾她,倒是让她松了一口气,落个清闲自在。除了在有些时候,江菱会想起那块古怪的身份牌子之外,日子倒是与往常别无二致。
不过这几天,她在练习自己的异能的时候,发现它又有了些变化。
在一开始,江菱得到那个异能的时候,它仅仅只是能让人做个噩梦,而且还只针对特定的人。慢慢地江菱发现,随着那些植物激素越用越多,这项能力的使用范围就越来越大,等到她进宫之前,已经能够同时让三四个人,在夜里做同一场噩梦了。这些天江菱忙着应付皇帝,暂且忽视了身体的变化,等一清闲下来,她便又发现,自己能制造的不只是噩梦。
那天晚上,江菱偶然兴起,便将嬷嬷们从府里带来的、剩余不多的植物激素抹在手背上,躺到床上去歇着了。当晚她睡得很是安宁,还做了一场有关前世的梦。在梦里,她来到了一个小公园,在公园里慢慢地荡秋千。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之间,她听见一个人在自语道:“这是哪里?”
睁眼一看,才发现太皇太后茫然地看着四周,似乎是在思索自己的处境。在太皇太后身边,零零星星地站着几个人,有苏麻喇姑,也有太皇太后宫里服侍的女官和太监。但她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茫然,似乎是在思索,自己是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江菱立刻就被惊醒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一会儿。那一抹淡淡的痕迹早已经消除,细微的脉动在她的肌肤之下,顺着她的血液慢慢流淌到身体里。她回想起梦中的那些面孔,骇然发现,除了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之外,余下的太监和宫女,都是宫里不需要守夜的。
这意味着什么?
她很可能,把别人拉到自己梦里来了。
江菱拥着被子想了一会儿,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和歉意。现在她已经不需要植物激素,便能制造出一场噩梦了,但没想到这些植物激素,用着用着,便再一次升了级。她不知道宫里的这些人,在见到那些古怪的场景之后,会是怎样一个想法,现在她只希望太皇太后醒来之后,不要记得她。
又等了片刻,天光渐渐地明了,宫里的人也悉数开始起身洗漱。
江菱唤了嬷嬷进来,正待问她昨晚可有什么动静,嬷嬷便已先开口了:“姑娘,昨儿夜里老奴做了一个梦,梦见太皇太后,还有姑娘,还有宫里的许多人一起,都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有秋千,还有许多古怪的物事。正待看个仔细,便从梦中惊醒了。”
江菱轻轻噢了一声,知道如果仅仅是这样简单,嬷嬷不会特意来告诉她。
果然嬷嬷又道:“姑娘你猜怎么着,昨儿老奴醒来一问,屋里的人全都做了这个梦。今儿一早再去问,宫里多半的人都做了这个梦。姑娘你想,这可是不是真的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