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气道:“你……”
江菱捂住她的口,在假山后面,静静地等着那些人过去。
为首的大约是一位女官,或者是一位嫔妃,声音比旁人要稍微大一些,清清脆脆的,带着些许冷意:“怎么,病了?还是心疾?你的消息没错儿21 罢?……没错,没错就好,就怕她是装病,想在太医院那里讨些便宜行事的物件儿。什么?你说太医开的药方模糊不清?这……”
抱琴听见那人的声音,瞳孔微微一缩,亦在江菱手底下挣扎起来。
但江菱的力气比她要大些,因此两人便安安稳稳地站在假山后,还有两个嬷嬷帮着挡住了视线,听见那人继续道:“如此说来,这心疾多半是假的了。虽然在八月间,也就是传闻中‘贵妃刚刚染上心疾’的时候,确实被德嫔狠狠地气了一回,但那时她可一点事儿都没有。哼,心疾,这个词儿倒是用的妙。等回宫之后,我还要好好地送她一份儿礼物。”
那个声音慢慢地远去了,连带着宫女们的脚步声也渐渐地听不到了。
江菱松开了抱琴,却看见抱琴脸色煞白,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情。
江菱又朝嬷嬷们望了一眼,嬷嬷们用口型跟她说道:那是宜嫔。
噢,宜嫔。
江菱暗想原来如此,有宜嫔去折腾贾元春,她多半便顾不上自己了,于是心情稍稍松快了一些,朝其中一个嬷嬷点了点头,示意她留在这里,又转头朝抱琴道,“走吧,抱琴姑娘。”
抱琴精神有些恍惚,连江菱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没有听出来。
江菱朝另一位嬷嬷点了点头,便与嬷嬷还有抱琴一道,一同去了贾元春宫里。
贾元春仍旧病歪歪地靠在床上,脸色很差,手边摆着几张墨迹未干的药方,江菱很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将东西留在贾元春宫里,便径自告辞离去了。贾元春面色惊疑不定,忽然瞧见抱琴的脸色更差,便招了她上前来,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抱琴附在贾元春的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
这回轮到贾元春的脸色变了。
宜嫔。
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啊。
第61章
江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焦躁了。
不知是因为王夫人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因为白天在佛寺里,林黛玉说的那些话,又或是当日在太后的梦境里,那些让她感到震惊的言辞,再或者是三者都有。现在她心里如同垒了许多块大石头,而且还在一块接一块地不断垒高,不知道哪一日便会哗啦啦地倒下来,彻底崩塌。
——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江菱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巨大的焦躁之感,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将她的情绪一寸寸地吞噬干净,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着,但仍旧有针尖在一下下地刺痛着神经,除了焦躁和隐隐的恐惧之外,还有一种强烈的愤怒情绪。
愤怒,是因为王夫人的那些话。
但那种焦躁和隐隐的恐惧,又是从何而来?
江菱埋首在枕头里,闭着眼睛,肩膀微微地颤抖。
屋里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随后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抚上她的肩头,温言道:“今日怎么这样早……你怎么了?”说话间,那人轻柔地扶起她的肩膀,拇指在她的眼尾轻轻拭了一下。
湿的。
江菱摇摇头,闭着眼睛,那种巨大的焦躁和不安之感仍旧无处不在。
但正因为闭着眼睛,她的听觉和触觉变得无比清晰。身侧有人轻轻躺了下来,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的意味甚是浓厚。良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康熙按住了。
“给……”
“免礼。”
康熙的声音仍旧是淡淡的,却像是在纵容她的小脾气。
“今日的事情,朕知道。原本在今年三四月间,朕便想拿他们动刀子,但因为当时要去热河,故而往后顺延了小半年。现在恰好江南那儿又出了事情,便索性让他们多留些时日,等金陵之事毕,再一并拾掇不迟。”
金陵之事指的是什么,江菱听不太懂,但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听康熙的意思,她好像在无意中,把红楼梦的剧情往后顺延了小半年。
“朝堂上的事情,朕本不该同你多说。那些人的事情,你自然也无需介怀。这些日子就留在屋里好生歇息,等事情了了,自然再也无人找你的麻烦。至于……”康熙忽然刹住了话头,重重地叹息一声,又道:“你留在这里,当是最安稳的。”
江菱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比如当日太皇太后忽然问自己,荣国府是否有捐官之事。比如当初,康熙为什么要让自己留在太皇太后宫里。比如在回宫之后,从来没有人来找过自己麻烦……
不但是红楼剧情顺延了小半年,而且连原本的顺序都改变了。
她攥紧被角,涩然问道:“皇上一早便想着动手么?”
康熙嗯了一声,忽然间又笑道:“莫怕,这事儿是十余年前便已经定下来的,一则是先前封的诸位国公,二则是外面胡作非为的皇商,三则是……都要清理干净。早些年朕腾不出手,便唯有暂且搁在那里,等到今日再处理。说起来,这一手还是太皇太后教给朕的。”
他说到此处,忽然有了些淡淡的怀念之意。
江菱闭了闭眼睛,心里那种强烈的焦躁之感仍未散去,反倒越发地浓烈起来。
但身后那人仍在低声说着些什么,安抚的意味越来越浓,再联系到当日太后口中的那些话,江菱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忽然一下子就断了。一时间巨大的情绪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席卷了她自己,整个人懵懵懂懂的,惟余下身后那人仍旧平稳的声音:
“你定会安然无恙。”
——怎么会这样。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
江菱闭上眼睛,脸色隐隐有些泛白。但康熙却以为她是睡着了,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悄然起身离去了。梁九功正在外面撑着伞,预备将康熙送回乾清宫,忽然听见康熙道:“明日让张英早半个时辰过来,朕有些话要同他说。”
梁九功应了声,又陪着康熙远去了。
等康熙和梁九功走远了,宫女们才进屋吹熄了烛火。云菱小主不但喜静,而且还喜暗,在夜里睡觉的时候,是不喜欢点灯和在屋里守夜的。于是等到灯熄之后,便慢慢地没有了声息。
江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呆呆地有些失神。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红楼梦的剧情顺延,而康熙他、在他心里……
江菱重新埋首在被褥里,闭着眼睛,心里的那种焦躁之感越发扩大,如一道洪流席卷而来。不知不觉中摸到了枕头下的菱花镜,触感冷硬且冰凉,让她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
但随之而来的,是比刚才更加强烈的无所适从。
她闭了闭眼睛,等更漏渐渐漫过丑时的刻线,外面的宫女和侍卫都已经换了班,便抓着菱花镜,用反面对准了自己,霎时间消失在了红楼世界里。
仍旧是黯淡无光的末世,烟尘弥漫,太阳昏红。
江菱漫步在满目疮痍的废墟里,神情有些恍惚。那种强烈的焦躁和无所适从之感仍旧存留在脑海里,还有康熙刚才的话,如一道巨大的幕布将她裹挟在其中。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更不知道应该如何走出这种焦躁和无所适从。
如果说,在临去热河之前,她还隐隐有些不是滋味,现在就是真正的惶恐了。
寒风裹挟着细微的尘土,吹拂在她的面颊上,有些冰凉,但更多的则是警惕。她掐住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所以来到末世,也正因为在末世里需要强烈的警惕心,能让她变得冷静一些——然后从旁边拾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快速地在废墟里移动。
末世里养成的警惕心,还有快速行进的动作,早已经嵌入了她的骨血里。
噗——
锋利的石块刺进了腐烂生物的后脑勺,熟悉的腥臭和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令她几欲作呕。但手里的动作却仍未停歇,在那些腐烂的生物、变异丧失犬锋利的獠牙、张着血盆大口的猩猩和狮子们中间,努力寻求着一线可能的生机。
曾经她也是这样做的,只是动作没有这样敏捷。
而且在那时候,她的体力也没有这样好。
江菱侧身避开猩猩的一爪子,重新抓住身边的一根钢棍,狠狠砸在了猩猩的头上。腐烂腥臭的气味,雪白雪白的腐烂眼睛,腥臭的脓水,混合着末世暗无天日的尘土,在阳光里蔓延开来。
周围两百米的范围内,都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江菱笑了一下,但笑容却有些苦。
她抬头望了望建筑物的屋顶,发现那上面长着一丛从未见过的植物。这两三年来,江菱在末世里寻找过的植物激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大多数的效果微乎其微。现在见到了一种新的植物,便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江菱几下跳开老鼠和猴子的包围圈,朝那座建筑物的屋顶跑去。
建筑屋里仍旧残留着不少腐烂生物,嗅到新鲜血肉的气息,便一个个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她松了松手腕,敏捷地一一避过,在那一堆腐烂的血肉里跳到了楼梯上,然后开始疾速奔跑。
寒风拂面,带着些许刺痛的冰凉,正午的阳光却并不刺眼。
江菱很快来到了屋顶上,如同潜意识里练习过无数遍一般,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屋顶的那一丛植物。腐烂的生物低低咆哮着,老鼠和蚂蚁密密麻麻地在脚边蔓延,还能听到腐蚀钢筋和水泥的声音,脚底下摇摇欲坠。
很显然,这栋建筑物快要倒塌了。
她望了一眼黯淡无光的天空,太阳可怜兮兮地挂在上面,仅余下昏红的残影。
火势迅速在半个建筑物的楼顶上蔓延开来,又慢慢地熄灭了。建筑物的摇晃速度越来越大,甚至可以听到轻微的喀嚓声。江菱从怀里取出手套和瓷瓶,小心地收集了一些晶体,又踩熄了余下的火,才又将菱花镜的正面对准了自己。
在她的脚下,那栋摇摇欲坠的建筑物轰然倒塌。
——回来了。
江菱攥着手里的瓷瓶,颓然靠在床上,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然经过了白光的净化。室内昏暗,一缕淡淡的草木香气从瓷瓶里蔓延开来,充盈在整个屋子里,清爽且沁人心脾。
外面仍旧是昏暗的夜色,而且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
江菱闭上眼睛,靠在床柱上,挑起一点冰凉清爽的液体,涂抹在自己的手背上。能量顺着细微的脉搏,渐渐蔓延到了她的身体各处。恍然间,她感觉到自己飘了起来,身体如云絮一般轻盈,简直像是……简直像是在大海里游泳,被海水轻柔地托住了自己的身体。
江菱睁开眼睛,屋顶的房梁触手可及。
房梁?!
精神稍微一松懈,便再也维持不住先前的状态,重重地摔在了被褥里。
江菱愕然望着那个瓷瓶,久久没有回过神来。良久之后,才再次挑起一点液体,涂抹在自己的手背上。那种轻盈如云絮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慢悠悠地飘了起来,如同在太空中行走一般,她有些笨拙地攀爬到屋梁上,坐在那里发呆。
这回的新能力,是让她无视地球重力的影响么?
江菱苦笑片刻,又轻飘飘地从屋梁上“游”回了床上。这种刚刚掌握的新能力,她还用得不大熟悉,费了很大的劲,才慢慢地飘回到了床上。经历过这一来一回,江菱才算是弄明白,这异能确实可以无视重力的影响,自由地飘高飘低,起码以后从悬崖上掉下来,不会把自己摔成一摊肉泥。
她擦了擦头上的汗,又试了试这种新能力的效果,隐然松了口气。
大约是心情变好的缘故,原本那种焦躁和无所适从之感,也慢慢地淡褪了一些。
天快要亮了。
江菱走出屋外,望着微明的天光,不自觉地笑了笑。
——不管现在的情形是好是坏,都不会比末世更糟糕了。
第62章
江菱看了一会儿朝阳,便回到屋里继续补眠。她的新能力刚刚上手,用起来还有些不稳当,从门口到床前的这一小段路,足足用了两刻钟才走完。不过好在江菱喜静,外面没有什么宫女路过,嬷嬷们亦未曾起身,因此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
歇了片刻之后,江菱忽然被嬷嬷们大力摇醒,按到梳妆台前梳头。
江菱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声,才知道昨天贾元春“生病”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众人耳朵里。但因为宫里的三个*oss都没有表态,因此她们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今天早晨,听说太医正已经确诊了贵妃的心疾,便有人提议道:她们应该去探探贵妃的病。
这话便显得有些幸灾乐祸了。
为什么?
因为贵妃已经被彻底架空,现在宫里主事的人,一个是太皇太后,一个是皇太后,还有一个偶尔能说得上话的,便是惠嫔。至于那位贵妃,本来按照道理,应该是每日晨昏定省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此作废了,一直废到了现在。
因此那座宫殿里冷凄凄、静悄悄的,往日连个人声都没有,即便贵妃如今太医确诊了心疾,也仍旧门可罗雀,除开偶尔路过的宫女太监们之外,再也无人问津。
但偏偏,今天宜嫔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要一同去探病。
江菱等嬷嬷们给她梳洗完毕,又用了些早膳,才知道刚刚宜嫔派人过来传话,让她在宫里等着,待会儿自会有人接她过去。由于贵妃有心疾、需要静养的缘故,探病的时间被定在了辰时之后。明面上是为了不打扰贵妃休息,但实际上,却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江菱听完之后,便默然了。
昨天宜嫔路过的时候说过,要给贵妃送一份礼物。
所以……
江菱揉了揉眉心,脑仁儿一抽一抽地疼。
既然要到贵妃宫里去探病,那便不能不做些准备了。江菱趁着现在的闲暇,取了胭脂盒子过来,在脸上抹了薄薄的一层,化了一个堪称面具的妆。这样一来,她的微表情,便很难被人察觉。虽然不知道那些人当中,有没有能读懂微表情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梳妆过后,江菱便趁着此时的闲暇,将嬷嬷们叫了过来,问了问北静王的事情。嬷嬷们都是打江南过来的,对京里的事情一知半解。江菱问了两回,都得不到什么答案,便只能就此作罢。
还是等过些时候,再问一问宫里的老嬷嬷好了。
又过了些时候,外面有人抬了一顶小轿子来,说是接江菱去贾元春的宫里。
江菱暗想,这多半便是宜嫔派出来的人了。据说今天早晨,宜嫔为了防止她们装病或是找理由不去,刻意派了三四顶轿子出来,一轮一轮地把人接到贾元春宫里去。江菱没奈何,只得上了轿子,等太监们抬着自己,往那座孤零零的宫殿里走去。
从太皇太后的寝宫直到贵妃的寝宫,要经过长长的一段路。
江菱在轿子里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精神好了一些。她其实不困,但精神上的疲乏却比*上的疲乏要难受得多。等到太监们停住轿子,用尖尖细细的声音请江菱下轿,江菱才回过神来,顺着他们的手势下轿,沿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走进了宫里。
惠嫔,宜嫔,德嫔,荣嫔,全部都到了。
贾元春仍旧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手边放着那张诊断单子。
等了片刻,才听到有一个轻慢的声音道:“原来是她呀——不是说被皇上冷落了许多时日么,即便是今年唯一一个留封的,也无甚大用。罢了,到一旁站着罢,横竖今日也没你什么事儿。”
江菱听出是宜嫔的声音,便也未曾多说什么,径自退到了一边。
直到这时江菱才发现,放在贾元春手边的那张诊断单子,已经被墨迹糊成了一团。宜嫔的手指正放在那张诊断单子上,闲闲地说道:“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贵主儿不必放在心上。今儿我们几个过来,一是为了瞧瞧贵主儿的病,二是有两件事情,想请教贵主子。”说到这里,宜嫔忽然朝德嫔那边望了一眼,冰冰凉凉的,仿佛有些冷意。
德嫔脸色变了变,但却未曾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