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嫔轻轻笑了一声,这才续道:“这两件事儿呢,一是当日德嫔冲撞了贵主子,惹得贵主子有了心疾,还病重卧床不起,当真是天大的罪过,这第二件儿呢,是跟贵主子宫里的人有关。”
言罢,她朝身旁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
等到大宫女离开了屋子,宜嫔才又笑道:“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时无话。
德嫔的面色有些不渝,但仍旧未曾发作;惠嫔几次想要站起来,但身边一位嬷嬷附耳说了两句话,便又重新坐了回去;荣嫔半闭着眼睛,捻着手里的佛珠,仿佛置身事外;宜嫔的目光从左往右看了一圈,才又落在了贾元春的身上,笑吟吟道:“贵主儿以为呢?”
贾元春扶着抱琴的胳膊,坐了起来,轻声道:“倒是劳烦你们记挂。”
但这句话,总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宜嫔笑了笑,又朝外面望了一眼。等过了片刻,外面陆陆续续地来了两顶小轿子,刚刚出去的那位大宫女,也端着一个白玉瓶和一个玉碗走到宜嫔身边,稍稍地福了福身。
宜嫔轻抚着白玉瓶,让后来的两个人到边上站着,又笑吟吟道:“听闻贵主儿心疾颇重,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恰好我宫里还留着一副神药,据说是用燕窝、人参、黄芪、灵芝、何首乌、冰片、麝香、桑椹子等等药材炮制而成的,配合着养心丸使用,对心疾有奇效,因此便赠予贵主儿,聊表关怀之意。”
贾元春正待发话,忽然又听见宜嫔冷笑一声,道:
“但这副神药,虽然对心疾有奇效,却还有个副作用:要是真的病了,这药自然能让贵主儿恢复如初;但要是假病……那可就要变成真病了。贵主儿请慢用。”宜嫔笑吟吟地挥了挥手,那位大宫女便端着玉碗和玉瓶,走到贾元春床边,重复道:“贵主儿请慢用。”
贾元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她比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所谓的心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刚宜嫔一口气说了那样长的一段话,分明就是在警告她,如果这心疾是假的,一副药下去,可就要弄假成真了。
这药,喝还是不喝?
宜嫔瞧见贾元春的脸色,自已经明白了三分。她又朝旁边的大宫女望了一眼,轻笑道:“贵主儿怎么不说话?莫非是疑心我说的话有假?好教贵主儿知道,这药啊,是我阿玛从一位神医那里得到的方子,也由我阿玛亲自试过,确是有奇效,因此才赠予了我。贵主儿且宽心罢。”
因此这药越真,她就越是不能喝。
这时惠嫔和德嫔也反应过来了,表情都有些惊疑不定。尤其是德嫔,刚刚还扫向宜嫔的眼刀子,此时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贾元春的身上。假如贾元春所谓的心疾是假的,那刚刚那些“八月间被德嫔气出了心疾”云云,自然也是假的,欲加之罪而已。
宜嫔见到她们的表情,又笑了笑,道:“想必贵主儿是嫌弃我的宫女了。也罢,你——”她一伸手,指到了江菱身上,“上前去服侍贵主儿用药。我曾听闻你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与贵主儿也有些渊源。你去服侍贵主儿用药,贵主儿总不能推辞了罢?”
贾元春猛然回头,看着江菱,久久说不出话来。
江菱没想到宜嫔会将矛头对准自己,现在德嫔脸色难看,贾元春惊疑不定,自己骑虎难下,还有一个性子急躁易怒、随时想要开口的惠嫔,真是把所有人都撞到了枪口上,真是……江菱权衡片刻,还是慢慢地走到前面去,预备接住那个装着玉瓶和药碗的瓶子。
忽然之间,抱琴抬手去扶软枕,撞了一下江菱的胳膊。
江菱一个踉跄,身子朝旁边斜了斜,几欲摔倒。这药一倒,贾元春自然也就不用再喝了,还可以顺带把过错全都推到江菱身上。江菱脸色变了变,朝床边望去,恰好看到抱琴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贾元春则刚刚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很好。
看来不管是谁,在这宫里住得久了,都耳濡目染了一身的好手段。
江菱闭了闭眼睛,一股细微的能量渐渐蔓延到了身体各处,如四处游走的微风,将身子稳稳地托了起来。刚一站稳,她便腾出一只手,扶住了托盘和药碗。别说是药泼了,连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贾元春一时愣住,朝抱琴那边望了一眼,似有责备之意。
江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心里又隐隐有些恼火,便不咸不淡地说道:“贵主儿怕是用惯了抱琴姑娘,不习惯我来服侍贵主儿用药。这药——还是由抱琴姑娘来服侍着用罢。”
言罢轻轻将托盘往抱琴怀里一搁,又退了回去。
江菱的动作很快,抱琴尚未来得及回应,托盘便已经稳稳地落在了手里。她看看贾元春,又看看自己,牙一咬,故意往前一个趔趄,将所有的药都泼到了被子上。
一时间变故陡生,所有人都愣住了。
良久之后,抱琴才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跪在贾元春床前,道:“贵主儿恕罪。宜主子恕罪。”
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还有些如释重负。
贾元春脸色连续变了几变,想将抱琴拉起来,但这事情是发生在众人眼里的。即便她想拉,“抱琴打翻了宜嫔精心熬制的药”,也是事实。按照宫里的规矩,一顿打是免不了的。而且按照宜嫔的性子,指不定还会往死里打。
“哟。”
宜嫔轻轻地笑出声来,指甲戳了戳抱琴的脑门,笑道:“居然是个不知事的宫女。你说说你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撞人;撞人就罢了,自个儿还摔了个趔趄。你们说说,这事儿该如何处置才好?”
虽然戳的是抱琴,但目光,却投到了贾元春的身上。
贾元春脸色微微一变。
宜嫔又笑:“噢,我倒是忘记了,贵主儿身染重疾,这等事儿,自然是不能劳烦贵主儿操心。你跟我们一同出去罢,也好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言罢起头朝外面走去。
惠嫔、德嫔亦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荣嫔仍旧端坐在那里,等嬷嬷们提醒了好几声,才起身离去。她们一走,宫里的其他人便不能呆了,俱都一个个的跟了出去。
最后走出来的,自然是抱琴。
宜嫔仍旧是那副冰凉凉的样子,指着江菱笑道:“今儿你倒是运气好,要是再往前倾一些,今儿挨板子的人,恐怕就是你了,说不定还要挨我和贵主儿两次板子。”显然是将刚刚的事情都看在了眼里。
江菱脸色微变,就连刚刚走出来的抱琴,都略微变了脸色。
德嫔亦望了她们一眼,冷笑道:“倒是个忠心的宫女,可惜手段有些上不了台面。贵主儿倒是心狠,不是说这位——”她望了一眼江菱,“同贵主儿有些渊源么,怎么还这样心狠?”
宜嫔吃吃笑了两声,续道:“自然是因为我动到了她的痛处,为了保住自己,即便是有些渊源,也顾不得了。你瞧瞧贵主儿刚才的样子,像是同她有渊源的样子么?”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江菱身上。
第63章
江菱一时静默。
眼前的几个人全都齐刷刷地望着她,宜嫔仍旧是那副冰凉凉的样子,德嫔的目光大有深意,惠嫔几次想要说话,都被身后的嬷嬷拉住了袖子,唯有一个荣嫔不为所动,仍旧慢慢地捻着她的佛珠。
宜嫔又嗤地一声笑了,围着江菱走了两圈,指了指她道:“早先我还听人说,她与贵主儿是一路的,蒙贵主儿照应颇多,你们瞧着,这像是照应颇多的样子么?怕不是被贵主儿推出来,做了挡箭牌罢。”随后凉凉地望了抱琴一眼,似有些嗤笑的意味。
抱琴低下头,走到宜嫔身边,跪了下来。
“哟。”
宜嫔又轻轻戳了戳抱琴的脑门,笑道:“可莫要跪我,宰相门前七品官,贵主儿的心腹大宫女,哪能跪我一个小小的嫔呢。倒是你方才忠心护主,称得上是个有骨气的。罢了,我同你主子的恩怨,
总不能让你一个宫女受着,到外边儿去领十板子,也就是了。”
抱琴低着头,有些生硬地说道:“这事儿是我一个人做的,与贵妃娘娘无关。”
宜嫔轻轻嗤了一声,又抬眼望了望德嫔,见德嫔亦是面色不渝,才挑起抱琴的下巴尖儿道:“我要做什么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宫女来置喙。来人,带出去教教规矩,也好教她知道,什么叫赏罚分明。‘与贵妃娘娘无关’?怎么,当我没看到你和你主子的眉来眼去么?贵主儿要是不发话,你一个小宫女吃了豹子胆了,敢摔了那碗药?拖出去。”
抱琴不知为何,又有了些如释重负的表情,低低道:“总算不辜负姑娘昔日之恩……”
但还没等她说完,便被两个嬷嬷拖了出去,外面响起了十下打板子的声音。
宜嫔这才转头望着江菱,仍旧用那种凉凉的语气说道:“如何?我替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总该有点儿表示罢?罢了,你先到那边歇着去,我现在忙着呢,没闲情料理你。带过去。”
随后便有两个大宫女强行扶着江菱,将她带到一边去了。
宜嫔这才说道:“今儿咱们是为了什么来,你们大抵也能猜到一些。虽然平素咱们关系都不大好,但在贵主儿面前,这些平日的小恩小怨,也算不得什么了。当日贵主儿在凤藻宫里的话,我可还牢牢地记着呢,敢欺到我的头上——”她指了指自己,眼神变得比冰还冷,“便该想到今日的这出戏。你们几个还有什么话说没有?要是没有,那便该提一提第二件事儿了。”
德嫔仍旧是那副不渝的表情,荣嫔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半闭着眼睛,似乎一切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倒是惠嫔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手,笑道:“真是漂亮。可惜啊,‘那件事’跟贵主儿没有什么干系,你贸然提出来,除了让贵主儿‘受到惊吓,心疾加重’之外,还能落到什么好处?别忘了,她现在可是个重病人。”
宜嫔脸色一冷:“你这样好心?”
惠嫔白了她一眼,道;“信不信由你。我虽然素日看你不顺眼,但我看她更不顺眼。我猜德——”她朝德嫔那边望了一眼,笑了,“心里的气比你还要大呢。”
“且歇一歇罢。”德嫔终于开口了,朝宜嫔望了一眼,冷然道,“你今日让我们几个过来,就是为了设个套儿让我钻,我不傻,能看出来。可我要是不钻,就要被里面那位主子的套给箍死了。行,我钻,今天这个恶人我来做,想要我做什么,说罢。”
宜嫔闲闲地拨了拨指甲,道:“我不过是闲的发慌,想找些乐子。至于想要你做些什么,呵,我可不是里面那位贵主儿,断断使唤不动你的。”
德嫔气道:“你——”
宜嫔凉凉地说道:“我如何?难道还要亲自教导你动手么?”
德嫔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抱琴已经打完了板子,正被嬷嬷们扶着在外面歇息。宜嫔指了指江菱,便又有两个宫女?2 叩剿裕蛔笠挥业乜醋潘坪跏桥滤惺裁炊鳌=獾妥磐罚笞乓桓鲂“状杀凵裼行┚觳欢ǎ幢缓芎玫匮谑瘟恕?br /> 等到德嫔进了屋,宜嫔才回过头来,走到江菱身边,笑吟吟道:“我瞧着你应该是个机灵的,否则不会在贵妃娘娘手底下活了这样久。前些年她身边可有不少聪明的宫女,可惜都被逐出宫去了,只留下那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据闻你在荣国府里住过小半年?应当见过老荣国公夫人罢?”
她指的是贾母。
江菱想起昔日在贾府的见闻,心里隐隐又有些愠怒,生硬地说了一个字:“是。”
宜嫔笑着点点头,道:“好。既然你见过老荣国公夫人,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先前你重伤濒死的时候,贵妃娘娘的亲娘,也就是他们府里的二太太,送了些药材到我宫里,想借着我的手除掉你。不过后来你的命倒是挺大,生生熬了过去。这是头一遭儿。次一遭儿,我听那位心腹大宫女——”宜嫔朝抱琴点了点下巴,“和半年前进来的两位宫女说过一些话儿,你想不想听一听?”
宜嫔在贵妃宫里留着眼线,自然知道贵妃宫里的一举一动。
抱琴的脸色倏然变了,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是却被嬷嬷按住了不能动。
江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愿闻其详。”
宜嫔往旁边走了两步,离江菱稍稍远了一些,才道:“因着你命大,在我们手底下过了一遭儿,也安然无恙,那位老太太便动了第二个主意。当时那宫女说的是:‘老太太说了,不管如何,都要让元春过了这一关。我这里有三个主意:第一是趁着她重伤濒死,让元春过去瞧瞧她,在太皇太后跟前讨个巧儿。要是她的伤好了,便下药加重一些,一来二回,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第二个主意,她不是今年唯一一个留封的秀女么?总有一日是要侍寝的。你且留意着,等到她侍寝的那一日,便将元春调换过去,再把药给换了。’可惜啊,谁都没想到,万岁爷居然撤了所有的绿头签子。”
江菱捏住手心,轻声问道:“那第三个主意呢?”
宜嫔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别急呀。我还有一件事儿想要问你呢。宫里传言,万岁爷这种跟遣散后宫没两样的举动,是为了一个什么人。可这宫里又没有谁曾得到万岁爷的青睐,连你这个伴驾热河的,都被冷落了整整半年。我问你,万岁爷在热河,可曾有过什么异样的举动?”
江菱闭上眼睛,先前的那些疑虑和不解,都在一霎间烟消云散了。
但是那种隐隐约约的焦躁和恐惧,却一点点地慢慢扩大,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怎么会这样呢?
她猜到康熙留自己下来,或许是打了别的主意,但是……
怎么会这样呢?
宜嫔瞥了她一眼,续道:“就当是我刚刚替你解围的报酬罢。我老实同你说,这宫里后位虚悬了整整十多年,后边儿那两位皇后,都仅仅只做了一日,其余人在万岁爷眼里,多半便只是个死人。因此万岁爷这样的举动,才惹得众说纷纭,都在猜测这回可能要立后。”
江菱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说清楚了,反倒没有了从前那样焦躁和不安。
其实如果非要说的话……江菱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正待说些什么,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砰地一声,似乎有茶盏被摔到了地上,细细的碎瓷飞溅了一地。外面的声音一霎间都平静了下来,只听见里面传来贾元春虚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德嫔的声音亦从里面传了出来:“好叫贵主儿知道,这宫里的一个小答应,刚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本想滑胎小产,被我保下来了。”
一霎间,满室静谧。
四个月前,皇帝可还在热河啊。
宜嫔吃吃笑了两声,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惠嫔亦呵了一声,对宜嫔道:“你这一手可真够狠的。要是贵主儿因此‘激出病来’,德嫔可是两罪并罚,彻底翻不了身了。”
宜嫔斜她一眼:“但要是德嫔能证明贵主儿没病,那两罪并罚的,可就是贵主儿了。”
惠嫔一噎,似乎是刚刚反应过来,看向宜嫔的眼神,也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旁边有位嬷嬷走上前来,在惠嫔耳边说了些话,惠嫔低低问了一句“此话当真”,也走进了屋子里。
里面的人变成了三个,还有一个几次试图进去,但次次都被拦下来的抱琴。
宜嫔在旁边看了片刻,又摇头道:“居然还有力气往前冲,看来是打得轻了。来人,将她拘在自己屋里,别放出来惹事儿。我跟她主子的事情,可还没完呢。”言罢冷冷地笑了两声。
随后抱琴便被带出去了,连带着贾府里出来的两个丫鬟,也都被带了出去。
里面再一次传出了德嫔的声音:“这事儿自然是真的。那答应本想要落胎,还一连落了好几回,可惜都被我拦下来了。贵主儿虽然有心疾,但四个月前,可没有半点病重的征兆。这个治下不严之罪,怎么着,也能落到贵主儿头上罢?”
紧接着,里面又传出了惠嫔的声音:“贵主儿不用找了,这两个月贵主儿忙着生病,恐怕已无暇顾及那几个小答应了罢。这事儿在宫里,还算是个机密,万岁爷那里不知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亦不知情。至于是如何瞒下来的——贵主儿你说呢?”这宫里除了她们几个,还有谁能藏住一个怀孕的小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