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叹了口气,又低声道:“只是难为你了。”
江菱又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可难为的,尽力而为便是。皇上这些话,有些恐怕是夫人太太们答不上来的,有些则需要旁敲侧击,自行推断的。因此,皇上是不是得在我跟前放两个人,免得到时候我记不清楚,转述时出了差错?”她将事情面面都考虑到了。
康熙略一沉吟,便道:“朕跟前伺候的人,拨一半儿给你罢,都是信得过的。”
江菱初时有些惊讶,但想到康熙那三个要命的问题,便应下来了。
轿子不一会儿便抬到了园子里,康熙朝她点点头,目光中隐含着鼓励之意。江菱知道他这是不下去了,便稍稍掀开帘子,扶着一个侍女的手,走到了轿子外面。出去的时候,她刻意用身体挡住了里面的人,让人误以为是自己独个儿来的。梁大总管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将她引到了园子里。
园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想来是康熙掐准了时间,将她送到这里来的。
江菱暗暗地抚了一下额——又没有给她准备剧本和台词——便扶着侍女,步伐摇曳(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怪异的走路姿势)进到了园子里。
梁大总管刚准备跟上去,忽然听见那顶小轿传来轻轻的三下叩响。他知道康熙在轿子里,便让身后那两个小跟班上前引路,自己走到轿子跟前,低声问道:“爷?”
里面传来康熙模糊不清的声音:“让今日当值的几个跟在她身边,将园子里的情形,一字不漏地报给朕知道。事情做得利落一些。”
梁大总管应了声嗻,又问道:“爷,您就让小主独个儿进去了?”
康熙笑了一下,声音里隐隐透着些许愉悦:“朕想再试一试,当初到底有没有错看她。”
梁大总管懵懵懂懂地唉了一声,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宴会,也是闷声不响地就把人接过去了,一点儿缓冲的余地都没有,但小主的表现似乎还不错。再想到里面那位爷的心思,忽然悟了。
皇上虽然把册书封在了匣子里,一直未曾开启,但现在对她的期望,好像比原来更高了。
康熙又叮嘱了他一些别的事情,便回到了刚刚的明堂里,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处理政务。不过,他跟前的梁大总管,还有上午在跟前服侍的许多人,都已经到了江菱身边。
这些事儿江菱是不知道的,她现在正烦心的,是应该如何避开那位薛老太太的拉拢。
刚刚康熙让她试探的事情,已经试探了一小半。扬州的盐商虽然手眼通天,夫人太太们字里行间隐隐透露着一种“自然是畅通无阻”的意思,显然是平时买通官府的事情没少做,但他们在扬州活得很滋润,暂时没把手伸到金陵去。至于南洋的客商,目前还没问出来。
现在她被薛家的那位老夫人缠得有些脱不开身。
“小主有所不知。”那位老夫人絮絮叨叨道,“我薛府从前在金陵,也能算是个富贵人家,祖辈儿三代都能在朝中站稳脚跟的。大孙儿虽然是个皇商,但两个孙女都是一等一的人品相貌,要不是她们父亲的官衔低了些,家道中落,怕是连主子娘娘都做得。现如今一位与梅翰林家里议亲,另一位则做了荣国府里正儿八经的二奶奶,端地是个个出挑。听闻小主从前在荣国府住过半年,但不知可曾见过我那大孙女,噢,按照时间推算,理当是见过的罢。”
江菱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见过。
薛老夫人喜道:“果然、果然。”她有些伤感地看了周围一眼,除了自己之外,大多是商贾人家里的老太太,虽然有绫罗绸缎穿在身上,但平素见了官家太太,都是要矮一身的。原本自己家里是皇商,直接隶属于内务府,官家太太亦要矮自己一头,现在家道中落,却与她们坐在一处了,不禁黯然。
江菱耐着性子应了两句,记起康熙嘱咐过的第三件事,便问了问京城里如何了。
那位薛老夫人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近日来的苦闷无助一并宣泄了个干净。
“小主有所不知。我们薛家比起贾、王、史三家,本就人才凋零。现在蒙受了这样的折损,那就更连个主事儿的人都没有了。本来我们家是薛蟠主事的,但薛蟠好端端的去了京城,说是送妹子进京待选,这一走就是三年多,现在在京城里乐不思蜀,连堂弟和堂妹都一并接了过去,独独将一些带不过去的产业留在金陵,让几个族人看管着,这圣旨一来,那可不就是……小主可得在皇上跟前好好说说,宽限薛府一些时日,咱们既然是受人蒙蔽的,那总该有个折罪的机会不是?”
江菱没有回应,不过却继续问道:“大半的人都在京城么?产业都不顾了?”
薛老夫人长吁短叹:“子孙不肖……族里没几个重用的,偶尔有一个薛蝌,也要等到再过两年,才能继续参加科举。现在这情形,恐怕连科举都参加不了了。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要不是大姑娘在荣国府还能说得上话,我们与贾、王两家尚属姻亲,现在已成了破落户了。”
江菱朝园子边上望了一眼,果然看到有一个小太监匆匆离去,显然是去给康熙回话了。
她笑了笑,续道:“那便没有别的主意了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早先在荣国府的时候,听府里的人说过无数次的。薛家虽然是金陵四大家族里最弱的一个,但总还有些底子在。真的要倒掉了,还能再稳稳地拖些时日。
薛老夫人叹息一声,但这回却多了些宽慰之色:“还是要多谢那位姻亲……”
江菱听了片刻才知道,原来当初康熙离开金陵之后,贾琏借口回金陵祭祖,王子腾亦留在金陵,着实拉了薛家一把,同时也削掉了自己家族里多半见不得光的产业。康熙的那一下子,算是雷厉风行,也算是敲山震虎,让他们都收敛了不少。
她陪着薛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又看到有个小太监匆匆离去,显然是去传话了。
薛老夫人说了半日,感到有些累了,便让人扶着到旁边歇了歇,江菱这才抽出空闲,问了余下的夫人太太们一些话。许是因为刚刚薛老夫人打开了话匣子,江菱又显得平易近人的缘故,夫人太太们也显得谦和多了,有意无意地,便漏了许多消息出来。
例如,虽然他们的手没有伸到金陵,但是却听说广州十三行是暴利。
又例如,他们有些人确实试过贩卖洋货,有赚有赔,还有些从南洋商人手里买到了不少珍贵的黄金制品和香料,大呼买卖做得值,有意替南洋客商,还有他们自己,打通商路的。
再有就是那些太太们当中,唯一一位南洋客商的夫人,虽然并非本国人,但因为在南粤住的时间久了,也学了一些话,交流起来有些吃力,但基本的意思还是能互通的。
据那位南洋商人的太太说,既然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何不将生意敞开了做,有银子一块儿赚呢。他们在南洋,尤其是在印度一带,接触过许多西洋来的贵族,不管是货物还是别的什么,都相当的精美,假如能卖到这里来,那肯定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江菱稍微问了一下,果然也是eastindia,东印度公司。
她将那间公司暗自记在了心里,有意无意地问起,押送货船的时候,要是碰上了海上风浪,或是有盗贼劫掠的时候,应该如何是好?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因为语言不通,便用了最直截了当的回答:我们船上有木仓,而且还是eastindia那里弄过来的,品质好着呢。
江菱惊得一身冷汗。
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似无知觉(事实上是因为,这些天她跟那些富商们的太太打惯了交道,基本没人能听懂自己在说些什么,于是便习惯了自说自话),仍旧在抖露道,还有很多好东西上不了岸,真是太可惜了。那些让人上瘾的东西,可是船员们的最爱呢。
江菱假作懵懂无知,问道,是什么让人上瘾的东西?
那位太太耸耸肩,道:“一种红色的花。”
第83章
罂粟。
没想到那么早,这东西就在南洋蔓延了。
江菱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表面上却不得不强自镇定,笑问道:“但不知是怎样珍贵的一种花,居然让船员们都趋之若鹜,可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
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又耸了耸肩,用生硬的语调道:“可他们是消费不起的,这种东西珍贵且稀少,一点小小的花和叶子,就能让人为之癫狂。而它的果实,则更是人间至乐的所在。可惜因为太过罕见且稀少,又多生长在丛林里,直到近几百年,才渐渐为人们所熟知。皇妃要试一试么?”
她搞不懂江菱身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便模糊地以皇妃称之。
江菱现在不但冷汗直冒,而且连汗毛都竖起来了:“不、不必了。”
幸亏现在罂粟珍贵且稀少,要是像后世一样蔓延开来,那还了得。江菱想到这里,脸色又隐隐地有些发青,虽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泛滥成灾的,但现在既然已经出现了,那便意味着苗头已经开始冒了个芽尖。
南洋,西洋,东印度公司?……
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流入境内的呢……
江菱苦苦回忆了很久,但始终想不起来。面前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似乎是说累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旋即开始称赞这些茶叶的甘美滋味,据说这些茶叶在南洋甚至是西洋,早已经成片地风靡。
茶叶,瓷器,丝绸,罂粟,火器,贸易顺差,还有那位太太口中无意透露出来的一些东西,隐隐约约地织成了一张大网。但可惜江菱经过十年末世,所记得的东西实在太少,即便能模糊地感觉到一个大概,也无法理清那张大网的真实轮廓。
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那些客商的手里,肯定有罂粟。
江菱亦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那一点儿苦涩的滋味在舌尖上慢慢化开,也让她一点点地理清了思路。她想了想,召过一位侍女,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问道:“这位太太是哪个国家的商人来着?那个名儿生硬拗口,我居然忘记了。”
对面那位太太显然听到了,扑哧笑了一声,又用那种生硬的语调说道:“我曾在三四个不同的国家居住过,到底算是哪里来的,其实连我的丈夫也不大清楚。最近三四年,我们是在……”她说了一个古怪的词,然后又道,“按照你们古时候的说法,应该是‘蒲甘’,靠近暹罗。”
暹罗。江菱脸色微变了变。她记得那里确实生长着大片罂粟。
但不知道现在应该是在哪里。
江菱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再回去背一遍亚洲地图。
那位太太续道:“但因为东印度公司的援助,我们现在渡海到达对岸,也方便了许多。噢,皇妃久居北京城,应该对这些南洋的小事,没有什么兴趣吧。”因为其他的富商太太们都没有什么兴趣,“这些天我们来扬州城,除了面见你们的皇帝之外,还准备了一些小礼物,想送给我们的朋友。但不知皇妃喜欢些什么?精美的黄金饰品,洁白的象牙,柔软的羽毛,还是晶莹剔透的珍贵宝石?我们在对岸还发现了一种珍贵的……”
江菱脸色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
她想起“蒲甘”是什么地方了。那位富商太太之所以声称是古语,那是因为,现在那地方已经不叫“蒲甘”了。在古暹罗和古天竺之间“蒲甘”,还能有第二种可能么?当然是缅甸。
所谓的“对面的海岸”,应该就是那一片盛产橡胶的海岸了。
理清楚地方之后,江菱的脸色却变得更青。原因无他,因为那一大片地方,不但有罂粟,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两百年之后的烟土,便有多半是从那一带运过来的,童叟无欺。
……个鬼哦。
她宁可那边盛产的罂粟全都是假货,也别像后世一样童叟无欺。
江菱脸色变了又变,略抬了抬手,让侍女退到身边去,随即同那位太太谈了谈她丈夫的商品。那位太太或许是很久没有打开话匣子了,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语言生硬,这段时间没人陪她说话,现在江菱有兴趣听,她自然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抖搂了个七七八八。而且由于语言生硬的缘故,没有什么委婉和美感可言,基本都是直来直去,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倒是省了江菱不少事儿。
但越听,便越是感到触目惊心。
虽然现在罂粟仍旧显得珍贵且稀少,但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在眼里,例如那所名声跌到阴沟里的东印度公司,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江菱丝毫不怀疑那帮家伙的下限30 那位太太絮絮叨叨地说了小半个时辰,从自己丈夫近三四年的商品和贸易额,说到大海对岸的黄金和橡胶,还有自己过生日时收到的一把羽毛扇,甚至是不愿万里从西洋运过来的一批银质餐具,简直跟印度国里的那些西洋人一模一样。当然如果皇妃有兴趣,她很愿意向皇妃提供这种物品,相信皇族里的其他人,也是很乐意接受的。
江菱一面听着,一面从中筛选出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暗自记下。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位侍女走到江菱跟前,附耳说了两句话,江菱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又笑道:“承蒙皇上恩典,在园子里摆了宴席,预备招待诸位太太。如今天色已经不早,诸位与我一同入席罢。”这里都是富商家里的夫人或者老夫人,没有官家的夫人在场,因此江菱一个人陪着便足够了。
倒是那位薛家的老夫人,脸色稍微变了一下,但也未曾多说些什么。
于是江菱便又陪着她们用了一顿饭。好在席间都是女眷,江菱又是里头唯一一个代表皇帝的,因此只需端坐在主位上,意思意思地用一些便可。席间她还观察了一下,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筷子用得很熟练,显然是在广州住过一段时间的,或许已经住了一两年甚至更久。
也不知道现在的广州十三行,到底能吃下多少海外的货物。
江菱在心里琢磨了片刻,最终因为消息不足,暂且放弃了这个打算。
一顿饭很快便吃玩了,江菱先行离场,其余的夫人太太们亦各自散去。薛家的那位老夫人几次想要上前,但是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扶着丫鬟们颤颤巍巍地离去了。倒是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对“皇妃的好客与谦和”赞不绝口,临走前还送了江菱一个小小的黄金制品。
江菱看到那件小东西,汗毛再一次竖了起来,那位太太前脚刚走,她后脚便让人拿去给了康熙,说这东西还是收进国库为好,不知沾了多少血的东西,她真是连碰都不敢碰。
等回到住处,已经是夜色颇深。侍女们又服侍她沐浴梳洗,弄了好一会儿才结束。
今晚仍旧是绸缎一裹送到了康熙屋里,但因为前面的事情没有结束,康熙还在接见两个刚刚从京城赶过来的侍卫,江菱便只能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等着今夜的到来。
不过,她没有等来康熙,而是等来了两个替她解开绸缎,又服侍她更衣的侍女。
“皇上说今晚会晚些过来。”一位侍女笑道,眼里隐隐有些羡慕之色,“说是怕小主久候,便让我们先行过来服侍。而且皇上还说,小主今日辛苦,要是累了,便先在这里歇着罢。”
江菱等她们给自己穿上中衣,拢了拢衣襟,有些讶异地问道:“皇上今晚会晚些过来?”
“梁大总管是这么说的。”一位侍女答道。
江菱稍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便让她们退下。
时间一点一点地慢慢过去,眼看着更漏已经漫过了亥时的刻线。江菱着实是有些累了,便靠在床柱上歇了一会儿。朦朦胧胧间,似乎有轻柔的羽毛在自己的额前轻触,随即是一声低沉的笑。她下意识地挣了挣,便听见有人在自己身旁低声问道:“吵醒你了么?”
是康熙。
江菱轻轻挣了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便又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别……她试图阻止康熙的动作。现在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白天听到的那些话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响,每一件都相当紧要,想要引起皇帝的关注。但随即她便被按在了柔软的被褥里,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落在了她的颈侧,耳旁传来低低的声音:“莫怕,就一会儿。”
于是江菱便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