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起码,禁止罂粟鸦片入境的条例,已经发往了江南和岭南。
事态似乎一日日地变得更好,也一日日地变得更加明朗。江菱初时还有些担心,康熙会不会重设海禁,又或是不会阻拦罂粟入境,但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是自己多虑了。
又是一个炎炎夏日,又是一场暴雨。
江菱让人在树荫下架了个秋千,让侍女们推着她慢慢的摇。雨后的空气相当清新,阖上眼睛慢悠悠地摇晃,便是一场极大的享受。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周围一下子变得相当安静,连推着秋千的侍女都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颤颤巍巍地,继续将她往前推。
江菱睁开眼睛,回身望去,果然看见康熙站在阳光里,静静地望着她。
这些天,尤其是到了扬州城,每到午间休憩的时候,他都会过来看看她,据说是自己乏了,想让她陪着说说话儿。江菱从秋千上下来,稍稍福了福身,再起身时,才发现身边的人都已经走干净了。
康熙笑了笑,走到她跟前,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问道:“今日可好?”
夏日的阳光微有些刺眼,龙袍上精致的刺绣与她距离不过半寸,似乎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龙涎香。她靠在康熙怀里,闭上眼睛,轻轻笑道:“自然是极好的。”
康熙亦笑,用指背拂了拂她的面颊,问道:“累了么?”
江菱摇摇头。每日除了跟那些夫人太太们聊聊天,试探一些事情,再问问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她丈夫的船上都有些什么货物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还真称不上累。
康熙低头望着她,原本残留的那一丝烦躁之气渐渐散去,眼神里亦带了些许温存之色:“等再过两日,朕带你去南边儿,看看海,可好?”
江菱有些惊讶,稍稍抬头望着康熙,再去南边?
再往南就是杭州了,康熙这是要去杭州么?
她不知不觉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康熙摇头笑道:“不是杭州,还要再往南一些。朕要到福建去看一看,先前交代他们的事儿,到底有没有办成。再有就是,去一趟广州。”
江菱这回真是彻彻底底地惊讶了,福建也就算了,广州?岭南?
在她的印象里,康熙皇帝南巡,从来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康熙笑道:“还有些事儿,非得朕亲自去办不可。虽然南边儿确实很热,到到了秋日,应该会凉爽一些。”而且那些使臣们实在是头疼。
江菱愣了很久,才喃喃道:“但广州——那可是个冬日草木长绿,春节繁花似锦,终年不下雪,连落叶都甚少见到的地方啊。”秋天去,他确定不会比这里更热么?
康熙愣了愣,亦有些不确定道:“应该,如此。”
江菱抚额。
她是不是应该让康熙多准备些冰块?
江菱眨眨眼,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这事儿告诉他。但问题是,她根本不应该知道岭南的事儿。一个从小长在江南,又辗转蜀地,最后在京城里住了好几年的小姑娘,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细节的。
因此江菱便犯了愁,琢磨着是不是应该从梦里提醒康熙,岭南的气候极热。
康熙低头望了江菱很久,笑着点了点她的面颊,道:“回神了。”
江菱一呆,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康熙怀里,禁不住又有些窘,轻轻挣扎了一下。康熙猝不及防,居然被她挣脱了出来。不过他轻轻一攥,又将她攥回了自己怀里,揽住她的腰笑道:“此处没有闲杂人等。”
刚刚他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让他们全都离开了。
江菱又窘,不过这回却乖了,任由身后那人抱着自己。
康熙又低低地笑出声来,抬头望了望刺眼的阳光,又续道:“这回南巡的时间有些长,朕让一些人先回京去了,又替换了另一些人过来。到时见到身边的人换了,可莫要大惊小怪。”
顺便还能将这里的消息和京城的做交换,毕竟京城里还有几个大学士,还有太皇太后坐镇呢。
江菱对这些事心知肚明,但却一点儿都没有表露在外,笑道:“理当如此。”原本按照道理,康熙是不用跟她说这些话的。
康熙笑了笑,又续道:“不过等到了岭南,怕是又要劳烦你去问一问他们了。朕真是不知道,那些选上来官儿们,到底是不是八股文做多了,又或是杂书看得少,居然一问三不知,还不如你知道的多些。你说,你是不是上天赐给朕的福祉?”
虽然带着半玩笑的性质,但语气却是有些认真的。
江菱讷讷道:“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却暗自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锋芒毕露了。
但康熙却笑道:“朕却是深以为然。西洋南洋之事本就难懂,而且非是正统,朝中熟知的人寥寥无几。朕早先还是从几个传教士,亦是朕的西席,从他们口里听到了一些。但现如今看来,确实你知道的要多一些。你说,你是不是朕的福祉?”随后附在她耳旁,用一种极轻且微微上挑的语调,又说了一个字:“嗯?”
江菱被他弄得更窘,但又不好去解释,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
康熙被她这副样子弄得忍俊不禁,知道姑娘家面皮薄,便不再撩拨她,而是换了个姿势,让她正面对着自己,低声道:“不管如何,这事儿你当居首功。”他一贯是个赏罚分明的皇帝。
江菱眼神往旁边躲了躲:“那、那皇上想要做些什么?”
康熙看了她很久,直到她的眼神开始四下乱瞟,耳根子也隐隐地有些泛红,才闷闷地低笑出声来。声音不大,但听在江菱耳朵里,却让她感觉手心痒痒的,很想要拧他。
康熙先她一步松开手,漫不经心道:“朕还没有想好。”
你——
江菱想笑,但是更想狠狠地踩他一脚。
康熙笑了数声,才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道:“莫急,等朕想好了,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回去睡会儿罢,晚间还有个宴,需要你出席,仍照着往常一样,试着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江菱稍稍敛了表情,说了声好。
随后康熙又叮嘱了她一些话,便离开了。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刚刚那些离开的侍女们才又聚拢回来,替江菱慢悠悠地摇着秋千。江菱想起他刚刚的样子,眼神又开始四下乱瞟。
如果康熙刚刚没诓她的话,今天晚上,应该是最后一场应酬了。
但不知道能从她们口里,问出些什么话来。
第86章
江菱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回想着康熙刚才的话,扬州,广州,南洋客商,还有西洋客商,她能隐约感觉到,康熙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南洋的商路好好地理一理,顺便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江菱握住秋千的绳索,在侍女们的动作里轻轻摇了两摇,便止住了她们的动作,道:“好了,莫要再摇了,我有些事情要考虑,你们安静些,别吵着我。”
侍女们都停住了动作,反过扶住了绳索,让江菱坐得安稳一些。
江菱闭上眼睛,将额角贴在绳索上,思考着眼前的境地。现在南洋的客商们都被她稳住了,暂时想不到康熙颁布那条法令,根源其实是出在自己身上。再加上她刻意营造了自己的正面形象,连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都将她引为了知己,跟她说了许多从前的事情,尤其是那家东印度公司。
江菱试探过,东印度公司,现在还处在试探和扩张的时期,虽然已经在印度经营了好几十年,但不过刚刚掌控住上层的权柄,尚未开始大面积地殖民。因为英国在大洋彼岸的美洲大陆,开辟了另外一批大规模的种植园,东印度公司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扩张版图的一个小小的部分。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甚至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江菱揉了揉眉心,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在上面寥寥地记了几笔。在末世里的记载显示,英国的海外扩张直到十九世纪,才真正陷入僵局,因此现在的英国人,比起他们的后代,还是要小心翼翼一些的。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在这个时代,能从英国人手里拿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呢?
比如说,航海图。
又比如,火器。
江菱不是学枪炮机械的,更没办法从无到有,在这里弄出一套设备来,毕竟还需要数千个相关联的小专业相互配合,因此现在,她只能打英国人的主意。毕竟,她真的很想改变一些东西。
阻止罂粟入境是一例,想从英国弄些好东西进来,又是一例。
江菱在小本子上勾画了一会儿,不多时便停住了笔,用笔杆支着下巴,又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当天傍晚的宴席,比往日都要精致华美一些,而且与往日不同,这回不但是那些富商家里的夫人们到了,而且连官宦家里的夫人们都到了。因为此前曾经有不少富商曾经入狱,因此今晚的人数,比起第一次和第二次加起来,还是少了一些。她仍旧坐在主位上,跟前是官宦家里的夫人们,还有一些封了诰命的老夫人;再往远一些,才是此前见过的,富商家里的太太或是小姐。
江菱仍旧像从前一样,端坐在主位上,笑吟吟地同她们说些闲话,偶尔在不经意的时候,提到一些关于商品或是货船的事情,引导她们说出自己想要的消息。等宴席到了一半,一位小太监忽然匆匆走到江菱身边,塞给她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康熙苍遒有力的字迹:替朕安抚她们。
康熙用了安抚二字,显然是刚才在外面,又处置了一拨人。
江菱问了问那位小太监,得知是康熙刚才削了不少官员的位,也罚了不少富商的银子。她收起那张纸条,从左到右环顾了那些夫人们一眼,心里隐隐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康熙是要让自己给他收场呢。
江菱想了想,便道:“我跟在皇上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知道皇上最最看重的,便是‘依律’二字。要是不依条律,那自是无甚宽容之处。这一条还请诸位老夫人、夫人、太太们谨记在心,要是日后夫婿问起,当可从容告知一二。”
比起提前安慰她们,还是告诉她们应该如何去做,更能让人安心。
官家太太们面面相觑,离她最近的一位夫人问道:“小主这是……”
江菱笑了笑,道:“皇上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
点到即止即可。
那位官家夫人怔了怔,知道江菱是在提点自己,但却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说。
直到一位小丫鬟匆匆走进来,附耳说了两句话,官家夫人的脸色才倏然变了。虽然外面那些被处置的官员,多半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但这里是扬州,康熙在扬州动手,总让人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而江菱刚才的话,恰恰又是一枚定心丸。
比起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一个依照条例办事的君王,更能让人放心一些。
这些日子康熙的举动,已经让很多人心有戚戚焉,生怕一不小心便会罚到自己头上,但如果皇帝的行事风格,是“‘依律’二字”,那些惴惴不安的人里,起码有七成可以睡个安稳觉。
那位官家夫人能想到的,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于是便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来到江菱跟前,说是多谢小主的提点,而且还有些盼望着她能多提点两句。江菱笑了笑,辞了。
再提点下去,自己就要胡编乱造了。
紧接着江菱又朝那位小太监点了点头,示意事情已经办妥。
等小太监离开之后,江菱才问道:“眼下在这里也无甚大事,不过是说些闲话儿。我这些天苦思冥想,总有一事未明:现在的商船想要出海,到底安不安稳,要是碰到了大风浪,可要听天由命?”
一位太太笑着接口道:“小主有所不知,熟练的船工和海图,可避开大半的风浪。”
江菱一副饶有兴致地模样:“哦?”
那位太太已经开口,见到江菱又感兴趣,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道:“这些航线都是跑过多少回的,老船工们口耳相传,都摸得差不多了。不过我们的船多半只能跑近海,要是跑到了三四百里之外,多半便很难回来了。不像西洋的货船,足足能跑万里之遥。”
随后那位太太又道,他们家是做丝绸生意的,这两年刚开了海禁,便有不少西洋人从他们那里高价买了苏锦去,据说是要送到外力之外的佛郎机国,供那里的贵族享用。西洋人的船,比他们的要快上许多。
话音未落,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亦道:她曾在南洋印度国,看见过这种巨大的货船,不过却是大不列颠的。但可惜这些海图和航线都是机密,一般人是看不到的。
江菱动作顿了顿,又低下头,浅浅地抿了一口茶。
她该默哀么。
又陪着夫人太太们说了会儿话,将康熙让她打听的事情,都打听了个七七八八,便散了席,回屋去歇了一会儿。今天的时间还早,侍女们又在外面准备热水,江菱便趁着这个空挡,从枕头底下翻出那面菱花镜,回了一趟末世。
仍旧是暗无天日的核冬天,漫天的尘土遮蔽了视线。
她降落在了一个小型的图书馆里,虽然电力系统仍旧不能用,但因为现在是黎明,虽然温度低了一些,但光线却是充足的。江菱在图书馆的二楼找了一会儿,找到指示牌,直接走到史籍藏书室,抽出一本大航海时代的历史书,一页页慢慢地翻看着。
翻着翻着,她忽然又有些沮丧。
一人之力实在是有些微薄,别的不说,单单是英国那些分门别类的学科,她就没办法如数复制过来。虽然能零零碎碎地引进一些,积少成多开个好头,但真正要改变一些什么,还是很难。
比如航海图。就算自己手里有一条清晰的航线,能将一艘船从这里引到英国,但在茫茫大海上,最重要的却不是海图,而是能辨认星空,以及能通过星空辨认方位的船工。这些熟练的船工,想必都是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哪里是自己想要就能有的呢?
毕竟是人不是神啊。
江菱自嘲地笑了笑,将那本书轻轻放回书架里,正预备离开,忽然发现墙角处长着一丛淡蓝色的苔藓。青苔她见过不少,也试验过不少,但淡蓝色的苔藓却从未见过,难道这是变异的物种么?
不妨顺手采了试一试罢。
想到这里,江菱便从怀里取出那副手套,小心翼翼地收集了一些苔藓,再带到外面的走廊上烧干净。与先前很多次一样,灰烬里出现了一些淡蓝色的晶体,在朦胧的天光里泛着一种冰蓝的色泽,瑰丽且诡谲,唯一一点不同之处,便是这些晶体,并非是常温。
非但不是常温,而且它们还很冷。
江菱想了想,便将这些晶体收集到小瓷瓶里,带出了末世。
等回到屋里,时间刚刚好过了两刻钟,侍女们还在外面准备热水,悄无声息的,生怕打扰了江菱歇息。江菱拔开瓶塞,一缕淡淡的冷香从瓶里散溢出来,有一种雨后清新的气息。她朝外面望了一眼,便将这些寥寥无几的液体,全都涂抹在了手背上。
一瞬间的冰寒。
江菱冷得将要窒息,在那一霎那,几乎全身血管都被封冻住,明显感觉到有一丝细微的能量,沿着她的血管和脉络,渐渐蔓延到了身体各处。她僵硬地抬了抬手,连指甲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霜。
外面有侍女在轻声叩门:“小主,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沐浴罢。”
江菱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想让她们等一等,却僵硬地发不出声音。
侍女又在外面轻轻叩了叩门:“小主?”
第87章
等一等,别进来。
江菱痛苦地闭上眼睛,艰难地想要发声,但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侍女们轻轻叩了叩门,第三次唤道:“小主?小主您在里面么?”随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短短的十三步,从门口直到江菱的睡榻,足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侍女们看到江菱躺在床上,背对着她们,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掩住了苍白的面颊和脖颈。侍女们相互望望,都有些惊疑不定起来:小主这是怎么了?
“小主。”一位侍女轻声唤道。
没有回音。
她们又相互望望,上前一步,想要摇醒她:“小主,时间已经不早,再不起身,就迟了。”
在一位侍女指尖与江菱相触的前一刻,忽然传来了一个略带着沙哑的声音:“怎么了?”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还有一丝勉强发声的颤抖。侍女们面面相觑,俱退后半步,福了福身道:“回小主,热水已经备下,请小主沐浴更衣。”声音倒是整整齐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