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王夫人歇斯底里道。
周围的丫鬟们都低下头,不敢再上前。被打的彩云踉跄着站起来,捂着脸颊,眼底有些怨恨之意,暗暗道:“不过是个丧家之犬,还摆什么官家太太的架子,只等荣国府一抄,便什么都没有了,这个空壳子谁爱住谁住罢,呸!”
彩云是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她一走,王夫人院子里便零零落落地,不剩什么人了。
王夫人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贾琏和贾宝玉带着人来准备白事,才踉踉跄跄地栽倒在贾元春床前,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贾宝玉想劝,但王夫人死活都不松手,拉着贾宝玉道:“你姐姐这么些年,这么些年……”便说不下去了。
贾琏在身边看着,表情有些不太好看,便让王熙凤将王夫人扶出去了。
再然后,贾琏和贾宝玉才按照往年的安排,预备给贾元春准备一场白事。但往年因为财力雄厚,都办得赫赫扬扬的,现在的荣国府,已经大不同往日,连撑场面的法事都准备不了了。几个管事和账房抱着空荡荡的账目,直接跟贾琏和贾宝玉说,自己做不了。
府里面乱成了一团糟,连场面都有些撑不下去了。
便在这时侯,外面忽然响起了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皇太后到——”
府里登时又是一通的忙乱。
薛宝钗听见皇太后之名,惊得脸色都煞白了,赶忙让自己的娘,也就是薛姨妈,到屋里看着王夫人,千万别让王夫人到外面,冲撞了皇太后。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和贾兰,都赶忙到前头去迎接皇太后。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府里的丫鬟跑的跑,溜的溜,居然连个正经上茶水的都找不出来了,只能由薛宝钗和王熙凤两个媳妇儿到跟前奉茶。
皇太后没有饮茶,她直截了当地说了三件事儿。
第一件,从前宫里的那些事情,包括圣旨的最后一条,都是宫里的隐秘。身为皇太后,她不希望这些事情流传出去,给皇室蒙羞。因此贾元春虽然被贬为庶人,但还是要按照惯例,葬在园子里,至于其他的,便没有了。也算是全足了双方的脸面。
第二件,上回的那封圣旨,是皇帝在气头上写的,经过大臣润色便发了。她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有损皇家颜面,因此还是希望再下一封懿旨,将人接回宫,按照宫里的惯例,处理后事。
第三件,封口。从今往后,谁都不能提及那些事情。
皇太后所谓的“那些事情”,荣国府多半的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没弄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但其他的话,却是听明白了:为了不损害皇家的颜面,太后决定给贾元春留一个最后的体面。
虽然没听懂,但荣国府的众人,都应了下来。
至少皇太后的那些提议,不算是一件坏事。
整个十一月,荣国府、紫禁城,甚至是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一种极阴郁的氛围里。
第156章
皇家颜面四字,在太后眼里,相当的重要。
因此即便是太皇太后和皇帝勃然大怒,要将荣宁二府一并彻查,将贵妃贬为庶人,发往热河,太后仍旧按照自己的心意,下了两道懿旨,将人接回来,规规矩矩地办了一场白事,然后到太皇太后宫里请罪,道:“臣妾自知行事鲁莽,请太皇太后降罪,但那些旧事,关系到皇家的颜面,还请太皇太后以皇家为重,将事情模糊处置了罢。当然,荣宁二府,是无关紧要的。”
当时太皇太后面色铁青,但顾念到太后确实是一番好意,便作罢了。
于是整个十一月,还有接下来的十二月,不管是紫禁城,还是荣国府,都显得相当阴郁。皇太后将后事办完,算是全足了皇家的颜面。在这其间,惠妃几次想挑起江菱和荣国府的事端,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便暂且按捺了下来。
江菱曾在梦境里,问过抱琴和贾琏一些话。但贾琏对此事一无所知,抱琴又整晚整晚都在哭,江菱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王夫人曾动过“皇贵妃曾是我们府里的丫鬟”的心思。薛宝钗倒是知道这事,但在梦境里,薛宝钗却一直为了府里的琐事焦头烂额,不曾提起过这些。
于是,江菱便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时间慢慢地到了十二月末。荣国府,不,现在应该称之为贾府,风波逐渐地平息了。
贾元春下葬的前一日,京城外面来了一辆马车,两位嬷嬷扶着一位怀了身孕的王妃,来到贾元春的灵前,持香拜了三拜,又乘着马车离开了,没有做任何停留。
有好事者问道:“原来你们府里出过一位王妃?但却为何不见往来?”
贾府的旧仆们道:“那是我们府里的表姑娘。”
贾元春按照宫里的惯例下葬了,贾府里余下的人,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贾兰、还有一贯被忽视的贾环,都到贾家族长面前签了一份文书,从此各家归各家,各路归各路,不相往来,亦不相干。原本最高兴的应该是贾琏,但真正分家之后,最兴奋的,反倒是赵姨娘、贾环和贾探春。
贾探春原本最厌烦的,便是成天想要将自己嫁出去的赵姨娘,但现在分家之后,赵姨娘反倒管不住贾探春了。贾探春学着史湘云的样子,给自己找了一间小宅子,自己住着,预备等出了孝期,再给自己找个夫婿,跟赵姨娘和贾环两个,都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倒是让赵姨娘气到不行。
贾赦和贾政各自带着妻儿子女,分住在了贾府的两个院子里,只等孝期过后,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找到新的住处,便搬出去住。至于隔壁的大观园,早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住不了人了。
贾兰年纪尚小,体会不到这种分家分灶的影响,是唯一一个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的。
现在的贾府,就像是被剥了皮的老虎,软塌塌的一团,连平时不放在眼里的小官吏,都敢对贾府的太太们大声呵斥了。王夫人、邢夫人、薛宝钗、王熙凤、李纨、贾探春等人,平时都已经不大出门,甚至要数着自己的嫁妆过日子。隔壁东府的几位太太,偶尔会过来串串门子,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各自窝在府里,勤俭持家,免得一季的稻子还没收,府里便先熬不下去了。
王夫人枯坐一天一夜想出来的办法,直到现在,仍未见到什么效果。
经历两次查抄之后,荣国府和宁国府,算得上是彻底地萎靡不振。非但连自身的爵位俸禄都丢了个干净,贾赦和贾珍甚至下过几天大狱,还是贾琏、贾蓉、贾宝玉三个,费了心思去捞,才将人捞了出来。贾琏自己也蹲过两天大狱,刚好就在薛霸王的隔壁,不过贾琏早有准备,让自己的狐朋狗友们疏通了狱卒,又给了担保的银子,没两天就放出来了,倒是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毕竟贾琏犯的错儿,算不上十恶不赦。
贾蓉和贾宝玉两个,算得上是同命相连,最近倒是走的近了一些。
等到年末的时候,贾政已经遣散了所有的幕僚,又将院里的小厮们都放归了一大半,甚至连王夫人的月例银子都停了。王夫人跟贾政闹过两回,被贾政吼了回去,便不敢再闹。现在二房是薛宝钗在当家,大半的银子和账目,都要经过薛宝钗的手,王夫人虽然想漏些银子下来,给贾宝玉贴补些,都找不到机会动手,便唯有暂时作罢。
第二年的新年,是他们这辈子以来,最为难熬的一个年。
从前宫里发下来的俸禄,没有了;宫里留给祖上的祭肉,没有了;宫里每年例行的赏赐,没有了;甚至连每年都要进宫拜见皇太后、太皇太后的惯例,都没有了。阖府上下变成白身之后,日子变得相当难过,连带着几个贴身的丫鬟,都开始抱怨起来。大年初三一过,丫鬟们便又跑了两个。
虽然说是家生子,但跟着一个穷困潦倒的主家,还不如自己跑了谋生路。
等到开春的时候,贾琏和贾赦找到地方,彻底地搬了出去。
邢夫人曾经想再争,贾琏问道:“你还想跟着他们一块儿完蛋么!”便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确实想给自己倒腾些财产,但也得有命来花才行啊。听贾琏的意思,二房那几位,似是还要再遭一回。
贾赦期期艾艾地问儿子,二房那几位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贾琏冷笑道:“你没瞧见么,二房那几位跟宫里的宫女——就是抱琴,还有从前大姑娘跟前伺候的,我们府里送进宫的几位宫女,来来去去的,不知道在传些什么话。前儿宫里刚刚出了这档子事,她们居然还敢跟宫里往来,不是自个儿往枪尖上撞么?还有,前天晚上府里来客人,说是惠主子跟前的,将二房那位好生训斥了一顿,还是宝钗打的圆场。你们看不出来么?”
贾赦迷迷瞪瞪地看着儿子,确实看不出来。
贾琏尚未答话,身边的王熙凤倒是开口了:“宝钗与大姐姐是一路人。”
贾琏瞥了王熙凤一眼。现在的王熙凤,倒是比从前收敛了不少,不再那样颐指气使了。大姐儿和巧姐儿跟在王熙凤身侧,倒是乖乖巧巧的,很有一番贾敏从前的模样。
“正是如此。”贾琏道,“看二房那位的样子,跟大堂姐临终前一模一样,爷心里发怵。”
当下贾赦、贾琏、王熙凤、邢夫人,还有跟着长房一起分出来的几个小厮和丫鬟,一并离开原先的荣国府,搬到新买的宅子里去了。
在晚上的梦境里,贾琏又梦到了上回的小厮,小厮仍旧给他奉茶,然后站在一旁不说话。
贾琏刚刚了却一桩心事,便在梦境里多说了些话。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小厮就是先大夫人派到自己跟前,帮衬着自己的。因此有很多现实世界里不方便说出口的话,都一一地说了。
比如,王夫人这几天正在跟宫里人往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又比如,照当前的情形,王夫人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折腾死的。
跟前的这位小厮安安静静的,时不时给他续上一壶茶水,偶尔提点两句,总能让贾琏茅塞顿开。贾琏更加相信,眼前这位是大夫人派过来,帮自己度过眼前难关的了。说了一会儿之后,贾琏忽然感慨道:“半年之前,曾有一个神秘的人物,说能让爷得偿所愿,继承荣国府的爵位。可现在这当口儿,别说继承爵位了,能顺利地避开灾祸便要念佛。你说,那人到底是谁?”
小厮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才道:“小的不知。”
那位神秘的人物,自然是江菱。
而小厮,同样是江菱。
江菱自然不可能做出自揭老底的事儿,她慢慢地给贾琏斟上一壶茶,又问道:“二爷还想要那个爵位么?”如果想要,她倒是可以试着帮他谋划谋划。毕竟这是从前答应过他的事儿。
贾琏想了想,便道:“算了罢,你没瞧见这个爵位,弄残了多少人。爷即便是想要,也得有这个命去拿。等再过两天,那位神秘的人物过来跟爷联络的时候,爷便告诉他,‘爷缺银子,很缺,要是你真有心要帮爷的忙,不妨再给爷送些银子来罢。’唔,爷现在住的宅子,还是那人想方设法给爷递的消息,也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
江菱笑了笑,含糊道:“应当是个不喜欢表明身份的人。”
贾琏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便将这事儿含糊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江菱果然接到了亲信嬷嬷的传话,说二爷缺银子。江菱忍俊不禁,又问道:“可还有别的话?”
亲信嬷嬷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回主子,贾家二爷那边倒是没有了。但奴婢刚刚回宫的时候,听说明珠大人带着几个宗室,在万岁爷跟前进言,称皇贵妃的身份作假,‘皇贵妃并非皇贵妃’,事儿已经在外面传扬开来了。刚刚回宫的时候,奴婢也曾听惠主子宫里的宫女、嬷嬷们,传过这事儿。主子,这事儿可了不得,万一要是追究起来,那是欺君的大罪呀。”
江菱微皱起眉头,道:“这事儿,在宫里宫外一同传开了?”
亲信嬷嬷道:“正是。主子,这事儿从前我们老爷提过,要是主子的身份遭人质疑,便将准备好的文书等等,一并呈递到御前。但现在事情已经过了四五年,怎么忽然会……”
江菱略一抬手,问道:“你回来的时候,可曾见到过什么人?”
亲信嬷嬷愣了一下,道:“没有啊。噢,前天奴婢出宫,给主子带佛香的时候,倒是看见王夫人带着一位夫人进宫,往惠主子宫里去了。那位夫人,主子从前也是见过的,是前荣国府里的表姑娘,现在做了他们贾家的媳妇儿的那一位。”
江菱皱着眉头,喃喃道:“惠妃、王夫人,还有,薛宝钗?”
第157章
薛宝钗跟王夫人是一路的,江菱知道。
薛宝钗的心思比王夫人要灵巧,江菱也知道。
现在的问题在于,荣国府落败之后,不管是王夫人还是薛宝钗,都是不能轻易进宫的。她们两个想要进宫,除非有人将她们带进来。按照眼下的情形,将她们带到宫里来的人,明显是惠妃,别无他想。
可惠妃,为何要将她们带进宫来?
还有外面的那些传言……江菱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地理出了一条脉络:惠妃有把柄捏在贾元春手里,而所谓的把柄,据说王夫人泄漏出来的,王夫人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如果王夫人用了这个把柄,挑唆惠妃,倒也说得过去。再联系到两年前,王夫人声称“云菱常在的八字与国运相冲”,刚好是从惠妃那边撕开的口子,与现在的情形十分契合。再加上前段时间,康熙想要立后,惠妃让人将消息传递出宫,暗中阻挠,刚好跟现在的情形,明珠带着几个宗室在外面堵着康熙,极为相似。
有没有可能,是王夫人出的主意,让惠妃动的手?
至于薛宝钗,此人心思灵巧,比王夫人要高出一筹,像是个保驾护航的。
江菱细细地思忖片刻,又问道:“外面拦住皇上的,总共有几个人?”
嬷嬷答道:“刚才奴婢不过略扫了一眼,只认出一个明珠大人,还有几个宗室和国公,总共有七八个罢。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联名递给了折子。”
江菱闭上眼睛,稍稍往后面靠了靠,喃喃道:“七八个?”
明珠带着几个宗室在外面拦着康熙,还联名上折子,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没有两三个月的准备时间,断断不可能做到。两三个月之前,荣国府还在服丧,怎么会……
江菱猛然抬起头,眼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两三个月前,宜妃和荣妃双双被削落为嫔,时间倒是刚刚好。
但不知道这两件事情之间,是否真的有联系。
江菱琢磨了一会儿,便吩咐道:“你们再到外面去问问,这流言到底是从宫外传进来的,还是从宫里传出去的。又是什么时候兴起的流言。明中堂在外边儿递折子,宫里的惠妃、德妃,还有宜嫔、荣嫔。是否有什么动作。我猜想,荣嫔那儿应该是没有,其他人的宫里,你们再仔细盯着。”
嬷嬷称是,又问道:“那荣国府,哦,是贾府,可需要再派人盯着么?”
江菱微微沉吟了片刻,才道:“盯着罢,但别做得太过明显。让外面的嬷嬷们,每天早晚买菜买米的时候,‘恰好路过’贾府,听听街面儿上的人的说法,再回来告诉我。不过要记住,宁可漏听,都不要错听,更不能让人察觉到自己的动静。去罢。”
嬷嬷又称是,躬身退下去了。
江菱闭上眼睛,又稍稍往后靠了靠,慢慢地按揉着太阳穴。她已经当了半年多的皇贵妃,地位稳固,这些风言风语,倒不至于会让自己伤筋动骨,但还是得花一些心思,去解释这件事情。但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惠妃的主意,还是王夫人的主意。如果是前者,那倒还罢了;如果是后者……
江菱的表情顿了一下,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里有些阴冷的寒意。
外面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还有小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
江菱朝旁边的更漏望了一眼,巳时三刻,快要到午膳的时辰了。往常这个时候,奶娘会抱着小阿哥到她这里来,让小阿哥陪着她用午膳。江菱深深地呼吸几下,将刚刚的表情收了起来,又将手头上的琐碎事情处理了,片刻后,便听到了奶娘走进殿里的声音:“主子,小阿哥睡醒了。”
江菱从手头那一堆杂事里抬起头来,朝小阿哥伸出手,道:“我抱抱他。”
小阿哥已经七个月大,可以自己坐起来了。江菱刚刚伸出手,便听见小阿哥腿生生地笑了,小手小脚在半空中扑腾,朝江菱这边探过来。奶娘忙上前两步,将小阿哥搁在江菱怀里,于是又是一阵咿咿呀呀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