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杨杨啊,大夫说,可能这辈子都不会醒了。"提到林杨,她的眼圈立即红了。她看著林杨,眼里满是慈爱和心疼。
"阿姨您别著急!现在医学这麽发达,一定会有办法的!再说了,植物人突然苏醒的例子以前又不是没有,说不定哪天您一推门,就看见他醒了,坐在床上对著您笑呢。"我知道这样的安慰特公式化,可一时也想不出什麽更有新意的了。
"唉......谢谢你!"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那......阿姨,我先走了,反正我也看到他了,知道他没事就好。那个......改天我再来看他!"医院的气氛令我坐立不安,我讨厌这种站在阎王殿门口的感觉,所以自小就格外的讨厌上医院。
"啊......你这就走了?不多坐会儿?跟杨杨说说话?大夫说,有亲戚朋友多跟他说说话对他的病情有好处的!"
"那个......我今天是临时起意来的,一会儿还有点工作上的事要处理。我改天专门过来跟他聊聊!"天啊!不要再挽留了!老天知道,我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别人!
"这样啊......那好,你先忙你的去吧,工作要紧嘛。有空一定要再来看看杨杨啊!"
"好,好,一定!阿姨,我走了啊!"
"好,慢走!"
走出医院大门,我长出了一口气。
还是外面的空气鲜美!
匆匆赶到杂志社,已是午休时分,同事们纷纷凑过来。
小胡,小胡,你今天上午请假,去了哪里?
我不禁失笑,是不是必须要先具备八卦的天分,才能够成为一名优秀记者。
实话当然是不能实说的,我只说我一早起来,胃中翻腾不止,偏巧平日自恃身强体壮,从不备药,只得去医院现买,所以请假半天。之後还反复强调自己多麽热爱工作,生病都还坚持到岗。
开始众人半信半疑,後来闻得我身上一股子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倒真信了我那一通胡说八道。
我在心里暗自笑道:原来骗人竟是如此简单!
之後一切如常,每日上班下班,努力写稿。
常常想起楚枫,不过还要等待,忍耐忍耐。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急不可耐的赶到二监。
楚枫见到我,淡然一笑。
"我去看过林杨了。"
第三次见面,一开场,我就丢下这颗重磅炸弹。
"我去医院看过林杨了。"
楚枫顿时愣住,一时没有任何反应。
我静静的等著他发问,我知道,他不会无动於衷的。
"......他......怎麽样了?"
他的眼底有一丝小小的波动,他的心底起了波澜。
"还是那样,你也应该知道的吧。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非常憔悴。"
我看到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很轻微,几不可察。
"他真的......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是的。不过,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毕竟也还是有先例的。"
他的表情......是後悔吗?後悔什麽?是後悔伤他?还是後悔犯罪?他在乎的是什麽呢?
"........."
他沈默了,低著头,不知在想些什麽。
我突然有点後悔了。也许,我不该把我去医院看林杨的事告诉他,又或者,我就不该去医院的。我对这件事,介入的太多了吧。在好不容易得到他的信任,让他对我敞开心怀之後,或许我不该刺激他,他是个敏感的人。要是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的话,那我可要头痛了,记者最大的弱点便是,若是知道了一个故事的开始而得不到结局的话,非给自己的好奇心折磨致死不可,更何况是关於楚枫的。
"......胡影?"
我径自沈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根本没注意到对面传来轻轻的呼唤。
"......胡影!"
"噢......啊!!!"反应过来後不禁让我大吃一惊。
楚枫反而被我吓了一跳:"怎、怎麽了?"
"你......你记得我的名字!?"真是意外!
"是、是啊,怎麽了?"
"啊,没什麽,只是我以为......你不会记得了呢。"很奇妙的,我的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
"你在说什麽啊!"他的表情突然有点不自然起来。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
此时的楚枫,卸下了一贯的面无表情,脸上飘浮著些许微红,眼神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往何处看才好。这样的楚枫,让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什麽在毫无察觉时冒了出来,就像大海中升腾的小小泡泡,由於太快就消失无踪而让我在瞬间来不及抓住。
他果然是个敏感的人,还是,他对这样的话特别的敏感呢?
我暗自思量。
要是我那一众朋友听我说"我以为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呢",一定是给我一记爆栗再骂回来:"靠!我的记性原来是这麽差啊!谢谢你提醒我哦!"一句玩笑就轻易带过。
可现在我面对的是楚枫。
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该怎样接下去。
气氛,有些尴尬。
没想到,还是楚枫先打破了沈默:"那个........."
"啊?什麽?"
"你要继续听吗?我的故事。"
"啊?当然!......那个......林杨的事........."
"你不用在意,我只是......只是......只是........."
"後悔吗?"
"......嗯,我......後悔伤了他。"
"你......在意他?"
"在意?那倒不是。只是,我已经不恨他了。"
"?"
"我已经......可以抛开恨了。"
他看著我,很平静,不是冷漠的,而是踏实的平静。
"那麽,我们继续吧。"
我冲他笑了笑,伸手按下录音键。
"我从5月开始办手续,结果一直到10月才走。那次真叫我体会到政府部门手续之繁冗,效率之低缓了。我没有再回上海,老妈去给我办了停学。听说老师同学一得知我要出国留学,无不惊讶羡慕,殊不知我却是处於无奈,而且乌克兰好像也不是什麽值得夸耀的地方。
10月7号,国庆长假的最後一天,我踏上了征途。爸妈送我到机场,嘱咐这嘱咐那的,总有说不完的话。毕竟是亲骨肉,如今我要一个人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土地去,他们还是心疼和不舍的。在那一刹那,我告诉自己,楚枫,楚枫,往後一定要孝顺父母,不可再惹他们生气,这世上唯有他们是无条件的真心爱你。当然,我也知道,这说说容易,却很难做到。
飞机慢慢钻入云团,头上不再是北京那灰蓝的天,脚下也不再是那灰黄的地,统统是绵绵的白。白云似乎成就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是否也有高楼大厦,也有车马喧嚣呢?又或者,这里真的有居住者存在,那些被我们称为神的种族?
我的座位靠窗,在昏昏睡去之前,我就一直看著窗外的白,遐想连篇。吃过一餐後,我终於抵不过长时间坐著的疲累,睡著了。之後我就一直时睡时醒的,用睡眠来抵抗浑身的倦乏。
7个多小时後,我们在莫斯科转机,从宽敞的波音767变成了狭窄的图154,更加的难受,还好只要再忍耐两个多小时便可到达目的地。
那个时候我几乎後悔了。我到底为什麽要出国呢?我干嘛要受这份罪呢?我为什麽不老老实实的在国内念大学呢?真是自讨苦吃。但是我已经不能回头,身後没有退路,由不得我选择。
终於到达基辅已是深夜,还要凭著超人的忍耐力继续等待出关。当我们十几个都是要上基辅国立大学预科系的坐上来接的破车时,都忍不住在车上睡著了。车把我们送到了宿舍,因为那间宿舍排序第12,所以那里的中国人都叫它12舍。
下了车,一群人稀稀拉拉的走进1楼大厅,每个人都拖著重重的行李。这里管事儿的全都是当地人,他们都说著我听不懂的语言,记得出国之前看过关於乌克兰的介绍,这里并行俄语和乌语。那他们讲的,是俄语,还是乌语?
别人都是三三两两的成群结夥,还有他们的中介出面给安排房间。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角落里,听著完全不懂的话,不知道该怎麽办。眼见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少,我有些慌张。其实,当时我大可问一个中介的人帮我一下的,但可能是初来乍到的陌生与不安在作祟吧,我竟然只会傻傻的站在那儿。
就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身後传来一句不怎麽标准的中文问好。
‘你好!'怪怪的音调来自於一个当地男人的口中,瘦瘦高高的个头儿,短的不能再短的浅黄色头发──再短会让人以为他是光头党一员,深邃的灰蓝色眼睛──让我不禁想起了北京的天,直挺的鼻子,刀削一般轮廓鲜明的脸,脸上正挂著一丝微笑。他的长相是典型的苏联人风格,相信他不笑的话一定有普京的冷峻,不过当然了,他比普京来的英俊。
‘你好!'无论如何不能没了礼节,我只好勉强自己挤出一点笑意。
‘你是新生?'虽然腔调怪了点,但还是能够听懂的。
‘是的。......你会中文?'
‘啊,是的,我是念中文系的,我已经学了4年的中文了。'他得意的笑,‘你怎麽不办手续?'
‘我......我不会说。'
‘那好办,我可以帮你。'
说完,他拉著我走到那个管事儿的体型非常可观的老太太跟前,叽哩挂拉的跟她说了一堆,然後他们又对话了几句,他转头:‘你的邀请函?'
‘啊?噢!在这儿!'我赶忙递给他。
他拿过去又是一阵叽哩挂拉。
‘好了,你的房间是313。'
‘......谢谢。'我打从心眼里的感激,要不是他帮忙,我还不知要站到什麽时候。
‘不客气,我叫安德烈,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楚枫。'
‘什麽风?'
‘楚、枫!'唉,跟他说了他也不知道是哪个字。
‘哦,楚枫,楚枫,我记住了!'他还真是爱笑。
我只好冲他笑笑。
‘我帮你拿个箱子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可是两个重重的箱子,我是没法一起拎上3楼的,结果还是他帮我。
到了3楼,原来还没搞定,填表,签字,领被子枕头床单,打点好一切已经凌晨时分,我谢别安德烈後掉头就睡的天昏地暗人事不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安德烈,根本没想到後来会跟他很熟。"
他停下来,歇口气。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安德烈在楚枫的人生中一定有著某种意义。
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另一个人好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格外的好,总有某种原因,很可能不为人知,也许甚至不为己知。
我觉得,安德烈对楚枫格外照顾,绝不会仅仅因为西方人热情开朗。
"出国的感觉怎麽样?我可是没有出去过的土包子啊。"
"呵~!感觉很不好的!要是让我重新再选择一次的话,我一定会留在国内的。"
"啊?怎麽会?"
"人家去美国日本的当然不同,我去的那个地方,糟烂的要命,和北京根本就没法相提并论,还不抵90年的北京呢!你说,感觉能好吗?我们有一个同学说的特经典:人家那是出国留学,咱们这是上山下乡!"
"哈哈~!说的可真够逗的!"
"这可是大实话啊!那个地方要我说,除了因为绿化率高而空气好之外,基本上就没什麽优点可言了!"
"你在那里的生活怎麽样?"
"还可以吧,反正还凑合的过去。"
"给我讲讲吧!"
"啊?这你也想听?又不是什麽有趣的!"
"我没经历过嘛!"
"好吧!"
楚枫的回答里竟然带著几分无奈。我很高兴,他面对我的时候,渐渐开始有情绪了,不像当初,就好像是讲故事机器似的。
其实,我也并不是对出国留学有多少兴趣,毕竟这年头,"出国"已经从一个行为动词变成了一种时尚,搞不好哪天北京人问好的那句经典的"您吃了吗?"会变成"您出国了吗?"这只是玩笑。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些罢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特彷徨。身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依靠,只有孤独和寂寞,难以忍受的寂寞,令我简直要发狂。
刚住进313时只有我一个人,可能这也是原因之一,要是有个人没事能说说话,起码日子还好过一点。但是那时宿舍还没有住满人,所以不少房间都有空床位。
还记得我说,到达那天我掉头就睡了吗?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敲门的声音惊醒的,急忙起身开门,以为有什麽事端,结果一看,门外站著的是安德烈。我不解的看著他,也不知道要说什麽。
见我一脸呆愣的样子,他笑著说,他是来告诉我,今天应该去预科系办手续的。
我顿感汗颜,来了之後只记得睡,压跟就忘了正经事。干笑两声,赶紧起来收拾准备。
我跟安德烈就这麽糊里糊涂的熟了。入系手续是他帮我搞定的,上超市,换钱,买东西,也是他带我去并指点我的,晚上没事,他也会过来陪著我闲聊。
头一个月除了上课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和安德烈一起行动的。我被分在11班,班上一共10个人,只有我一个北京的,另外有两个浙江的,三个东北的,四个河北的,我有点孤单。安德烈下了可就常常跑来找我,带我去些基辅出名的地方:什麽赫里夏啦──基辅的主要大街,有很多商店,尽头是独立广场,地位相当於我们的天安门,但是要小得多;舍甫琴科公园和博物馆啦,他是乌克兰最著名的学者;老街啦,那里有很多小摊子,卖各种纪念品和零七零八的东西,还有很多画;妈妈山啦,那里有个女神像,还有个军事博物馆;还有很多,我一时也记不起了。
我挺高兴的,一来有个人陪我,不至於太寂寞, 二来他是当地人,熟门熟路,而且有个当地朋友出门也安全些。那边其实也不安全,经常都有中国人被抢被打,而且主要对象都是男生。这种时候他们居然到讲起绅士风度,真是可笑。
於是,我知道了他23岁,是基辅人,知道了他家里除了爸妈,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知道了他也住在3楼,324,知道了他原来不只是学生身份,还算预科系的工作人员,有需要的时候作中文翻译,知道了他学习中文的起由,只不过是在念中学的时候在图书馆看到了一本中文画册,十分好奇那些个个不同的奇怪方块,如何就能交流表达,知道了他十分喜欢中国菜,还不时要我做给他吃。
我跟他相处的很愉快。每当我有俄语不会的地方,就去找他给我讲。有时兴致好,我也做个菜请他吃,因为我平时都是牛奶面包香肠饼干方便面再加偶尔外食一族。说实话我并不太会做饭的,以前根本就不会,还是快出国前被老妈硬逼著临时抱佛脚的学了几下的。我自己吃感觉一般,反正熟了,也不难吃就是了,他倒是也没说什麽,只道好吃,我当时想八成外国人也吃不出好坏之分。
有时候,我也给他讲讲我的事,父母啦,朋友啦,北京啦,上学啦,想到什麽就随口说说。当然,林杨的事除外,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开始我也奇怪他干嘛跟我一个中国人整日厮混,有点不明白,因为很多当地人并不喜欢中国人,很不客气。後来熟了,从旁人处听说有中文系毛子(中国人给当地人的外号,理由是他们多毛。)专喜欢往中国人堆里凑,为了能练习中文,於是想想可能他也是借机练口语吧。
有一次聊天时我也半开玩笑的跟他说过:喂,你小子跟我凑近乎,其实是为了练口语吧?我这可是地道的北京话。当初他还一本正经的问过我,"小子"当什麽解释,害我当场笑倒。
他笑笑说:可不是,你可不要跟我说俄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