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贤正待再言,原谋却已开了口:"父帅,此言当真?方化此言......当真?"
眼见长子不可置信的目光,辽贤却狠下心断然否决:"那是他编派的谎言!凝穴刺痛,只是因为你们尚未适应剧增的灵气所致......"
"那么......你为何不用?谢真为何不用?身为族长,身为三军主帅,你们理应首当其冲,这样才能鼓舞士气,引领军心。你们不用,是因为你们早就知道此咒万万用不得。如今龙族知晓此咒者所剩无几,你们是想叫这些毫不知情的部下白白地替你们卖命、送死!"方化猛然喝道,义正的言辞顿时喝得辽贤哑口无言。
直到此刻,原谋才真正明白,在辽贤眼中,拼命努力的自己究竟处于何地位。他,不过是颗可有可无的棋子,无论他如何努力,他都只是颗随时可弃的棋子。颓然,瞬间包裹着他。失去生存意义的他跪倒在地,以往神采奕奕的墨绿眼眸失去了光彩,黯淡得涣散而无神。然而此刻,却没有人关心他的心境,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辽贤的身上,等着看他如何回答,如何反驳方化。
僵持良久,辽贤这才撂下话来:"禁咒根本无害!某不用,是因为某根本无需用!因为即便不用禁咒,某的灵气也远在你们之上!谢真乃三军主将,若是连压阵的都上阵,那还成何体统!禁咒之法,视各人修为而定,修为浅者,施用咒后,多少会有凝穴刺痛,这是情理之中。你这叛徒却借故搬弄是非,妄图扰乱我军心!今日若再饶过你,如何对三军,对全族有个交待!"
辽贤道得义正词严,右手却已迫不及待地拔出腰际地阙剑来。
凌厉剑气扑面,方化却依旧镇定自若,冰冷而笑的唇吐着不屑:"我就知你会这么说,你以为这番牵强附会的言辞还骗得了人吗?"
"嘿,只需杀了你,什么都好解决。"辽贤冷笑,快绝的剑招已袭向方化。不想方化竟不闪不让,硬生生受了他当胸一剑。如此轻易得手,辽贤不禁一怔。昏暗的城墙上却已传来两声惊呼。
"大哥!"
"三哥!"
一白、一蓝两道身影甫跃上城墙,便瞧见这惊心一幕,焦急不禁脱口而出。
听得这熟悉的呼喊,方化亦怔,随即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夺口而出。微微一晃,方化苍白的脸上竟扬起笑来。
瞧见他的笑,辽贤顿觉不妙,正待抽手,方化已猛然挣脱束缚双手的封咒,合着血的双手毫不畏惧地抓上地阙剑剑刃。
豪光,带着漆黑的电殛直灌入剑身,直震得辽贤拿捏不住,撒了手连连退去。
突袭得手,方化也不拔剑,猛提气高高跃起,直跃上一旁二层高的屋顶。
"辽贤,龙族气数断送你手......地阙剑,我带走了!"喘着气,方化忍着那阵阵袭来的头晕目眩,再提气三下跃上了城墙。
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白卓、封阙不敢怠慢,且战且走地迅速退离。
辽贤怔怔地瞪着三人消失的方向,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原来,原来他方才那些话语不过为了激怒自己,不过是他设下的套,要只随身带了地阙剑的他拔剑杀他,好让他有机会接触地阙剑,有机会激发地阙剑自身剑气逼退他,有机会夺走地阙剑。他的目的,并非要他众叛亲离,而是地阙剑,他一开始便是冲着地阙剑来的!
顿悟后,恼羞成怒的辽贤顿时咆哮起来:"给我追!给我杀了这三个罪该万死的叛徒!"
辽贤的怒吼并未能传至城外,至少,一心担忧方化的白卓和封阙并未听到。他们扶着血流不止的方化,心乱如麻得不知如何是好。各自埋怨着自己,为何没能早些赶到,为何偏偏迟了这么一步。
"别......自责,这是......这是我刻意挨的......"方化靠着树,喘着气,明明已垂危,却依旧安慰着眼前这两个自己未曾料到会出现的人。自巧遇原谋起,自己便已打定了主意。生命,比自己预料的流逝得快。若是依照先前那般,自己无论如何也赶不及替他取回地阙剑。为了能走得无悔,为了让辽贤不再滥用地阙剑,为了令他更顺利地夺得天下,自己能做的,只有佯败。唯有这般,才能接近辽贤,才能有机会夺得地阙剑。虽然这么做的后果,便是更快地失去性命。但是这又何妨?就让他任性一回,就让他霍命一回,就让他主导一回。他为自己做得太多,自己能回报的,却只有这些,却只有这些而已。
"大哥!别说话了!你的伤......"白卓哽咽着,封阙却早已道不出话来。一剑贯胸,即便是天上之神,也救不回来了啊!
"无......无妨......我本就......性命无几......"咳出喉间的血,方化抬手搭上剑柄,惨白的唇却带着笑意,"我......赌命取......取回地阙剑......由你们......交......交给靳......"
白卓猛点着头,抓着他衣袖的手直颤着,只望他莫要开口道别,莫要再继续,莫要就这般突然地离开。
知他已明了自己意思,方化再笑。话,已再道不出。因为最后的一点力气,已被他用在拔出地阙剑上。殷红的血,随之溅出,染得白卓、封阙一身。
"大哥!"
"三哥!"
看着他流不尽的血,看着他缓缓闭上的眼,看着他依旧带着笑的脸,看着个无力垂下的右手,看着他仍然不放心而攥着白卓衣袖的左手,两个七尺男儿却已忍不住翻滚而下的泪。
方化走得悄然,走得只有两人知。然而,十里之外却还有一人感受到了他的离去。
领兵疾行的靳怀猛然揪着心口,毫无预警地自疾驰的马背上跌下,吓得嶂磐等人忙跃下马扶他。
"少主......"借着手下迅速凑上的火光,嶂磐担忧地瞧着靳怀苍白的脸色,不明片刻前还好好的他何以陡然痛苦如此。
靳怀揪着心口,说不出话来。那来自命符另一端的剧痛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挖去他心头的血肉,又毫不留情地绞着伤口,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命符!"端倪他半晌,鸩掩口惊呼,"命符已断,难不成方化他......"
"不!他不会死!"靳怀断喝,硬生生阻住了鸩的话,"他不能死!"
咬牙硬撑起身,靳怀翻身上马,混乱而阵痛的心只有一个念头:不准死方化,你不能死!不要任意逝去,不要任意逃走,不要任意离开我!我们明明说好了,我们明明已结下誓忠契约,我们明明已寻着解咒之法,你怎能在此刻选择离别!不要死!失去了你,这个天下于我,还有何意义?这是我们的天下啊,方化!
三十九
碧绿的湖水平静无波,恰似一面打磨精细的圆镜,不仅清晰地反映着投射其上的一切,更清澈得令铺设湖底的白色碎石一览无遗。若不下水一探,恐怕没人相信这是一潭深不可测的壁湖。
许是高处不胜寒,这潭碧波终年泛着雾气。淡淡的水气笼罩此地,更增了些幽静。湖中央若隐若现的,是一座精巧的水榭,没有雕梁画柱,更没有奢华的装饰,简单的仿佛淡妆素裹的清秀女子般,静静地矗立在碧波中。
这儿,正是七重天上,水神冷寒的居所--雨露亭。冷寒爱清静,故而雨露亭建于七重天最为偏远之处。然而今日,宁静的雨露亭却幽静不再。打破这份安静的,是冷寒忍无可忍的喝声。
"你这死脑筋的懒鬼,怎的这般说不听!"冷寒怒喝着,可被骂的人却丝毫不见害怕和反省,反而继续不死心地劝诱着。
"不要这么不同情理嘛!帮个小忙而已,何必这般认真?"
"小忙?!"冷寒咬着牙,瞪着眼前之人,大有恨不得一脚踹他出门的冲动,"你这也叫小忙?你哪回来我这雨露亭不带些麻烦过来的?我不认真,最后倒霉的肯定是我!"开玩笑!哪一回不是他挨重天的训,而这个始作俑者却躲在后头悠哉!
"冷寒,我承认过去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就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不过是动个口......"
"不过动个口?你究竟明不明白关键所在?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你叫我救的是无魂的灵兽!镇坤,你这叫无理取闹!"冷寒顿时跳了起来。
"可是,他精魄未散,勉强一下,应该还是救得回来的吧?再说,七重天上懂得起死回生之术的,只有你而已。"镇坤稍稍后退半步,奉承的话毫不犹豫地道出。
熟知他的冷寒却未上当,一双深蓝的眸子狠狠地瞪着他,不冷不热的话语说得镇坤冷汗直冒:"高抬了。这七重天上,擅长起死回生之术的,该是上神重天吧?你若真有心救人,就该找他才对,来找我这卑微的下神作甚?"
听他提及重天,镇坤顿时苦起一张脸:"你也晓得上神不得动用起死回生之术的禁令,何必再拿话讽我?我若非迫不得已,何必硬着头皮来找你?"
"嘿,原来你也晓得我不会同意。"冷寒靠着窗棂冷笑,深蓝的眸子不再愠怒,"既是如此,你又何必这般固执?死的,又非帝坤之国帝王,你这般急着想救人却又是为了何事?"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不想四百年轮回后,他依旧无人陪伴,孤独一世。"片刻前还精力十足的镇坤,此刻却尽显落寞。无论是天下,还是富饶的土地,自己都能给他,唯独给不了的,却是这生世相伴。四百年后的现在,当他的魂魄轮回而归,终于有了能相伴一生的人时,却又因种种因缘巧合被迫生死相隔,这决不是自己乐见之事。
瞧着这样的镇坤,冷寒不再冷嘲。毕竟,这份心情自己也深有体会,又何来资格嘲讽他?
静默、沉闷,在见方的书房内蔓延,笼罩着这两个在凡人眼中理应逍遥自在的神灵。
猛然间,镇坤浑身一震,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冷寒一惊,忙抢上前去,及时扶住他虚软的身躯。察觉扶着他左臂的右手传来湿滑感,冷寒腾了手来看,触目所及的,却是满手的血,心头不免一紧。
"地阙剑被毁!怎么可能!"不可置信地瞪着镇坤颤抖不止的左臂,冷寒惊呼。地阙剑形同镇坤分身,若非地阙剑被毁,镇坤的左臂也不会没来由地血流不止。
"怎么......不可能?"镇坤勉强而笑,"此剑,是我与他共铸,他当然......毁得了。"
"啧!"冷寒啐着,将他扶至软榻上,心下暗骂着,真是不懂得珍惜神物!毁了地阙剑,却要如何救人?
"冷......冷寒,这就是我急着救人的原因。他就像把锋利的剑,若是没了鞘,他只会伤了别人,伤了自己。我要救的,是他的鞘啊!你就权当作是为了帝坤之国百姓,再帮我一回吧。"镇坤顾不得自己伤重的左臂,紧抓着冷寒的手臂,心下已是急作一团。他的性子真是一点未变,依旧跟四百年前一样。再这般下去,毁了的恐怕将不止是地阙剑。
"可是......我的咒并不安全,若没有上神的轮回镜为辅,恐怕施了也是白施。更何况他又是无魂的灵兽,见不见效都不得而知。"犹豫片刻,冷寒终是妥协。
听得他默许,镇坤一改先前焦急,一边贼笑一边探手入怀,取出面不大不小的镜子来:"若是轮回镜的话,在这儿呢。"
冷寒顿时瞠目结舌,惊愕得险些道不出话来:"你、你、你偷......"
"怎能说是偷呢?我不过借来一用,反正他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让它出来显显身手。"镇坤嘿嘿而笑,复将镜子收回怀中。罚他看守后殿?他不借些宝贝来用用,怎对得起自己的委曲求全和克尽职守?
冷寒顿觉无奈。眼看着他得逞般的笑颜,冷寒已将他心思猜了个泰半:"看来你早已打定主意,若是我执意不帮,只会落得跟你同罪,偷法宝的共犯。"
镇坤但笑不语,眯起的眼贼贼地瞅着冷寒,那神情分明在说,算你聪明,既然猜到了,就乖乖地跟我下界吧。
重重一叹,冷寒咬牙低咒着:"你这老奸巨猾的懒鬼!下次我若还会掉以轻心地允许你进雨露亭,我便不叫冷寒!"
片刻后,迫不及待的身影和不甘不愿的身影便悄悄地溜至七重天正南门处,趁着四下无人之际,降落人世。殊不知,这一切早已瞧在上位神重天眼中。
盯着雾镜中小心翼翼的两道身影,重天有些哭笑不得。还在想,他偷轮回镜作甚,可巧他便自己将答案双手奉上。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他第几次明知故犯了?看来自己平日果然太过纵容,才会让这个生性懒散的家伙这般无法无天。也罢,就再放任他一次,反正他此行目的跟自己来不及下的命令相去不远,只是可怜了冷寒,又要跟着一同挨训。
"主人......"同样发现镇坤、冷寒偷下七重天的破晓正待通报,却瞧见重天一脸的笑意。
"破晓,五日后劳犯跑一趟帝坤之国,去把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抓回来。"重天随口下着令,虽道得严肃,却也含着掩不住的笑意。
破晓一怔,随即领命而去。心下不仅替冷寒抱起了不平。这个地神镇坤,何时才能真正有个神样?
若说镇坤是迫不及待的,冷寒是不情不愿的,重天是哭笑不得的,那么此刻的辽贤就是近乎绝望的。
失去了地阙剑,仍旧处于休眠期的龙族大军顿失战力,加之方化离去前留下的话早已动摇了军心。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的大军形同散沙。莫说蛟族大军,恐怕只需一支小小的前锋便能击溃整支龙族军。
节节败退自不在话下,城池屡屡失守更是意料中事,腾原被吞并也只是早晚的事。然而这些,在辽贤看来却并非最可怕的。更令他胆寒,令他战栗和惊惧的,是战场上的靳怀。
那少了奸诈,多了血腥的战术,那无论将士投降与否,一律杀无赦的手段,那迅猛、强硬的攻势,所有的所有都如同死之神的恶梦,深深地盘踞在辽贤,盘踞在龙族每一个族人的心头。没有人敢正面与之交锋,因为他那一身冻结炎夏的阴冷杀气,那如利刃般冰寒的双眸,那浴血的身影,无不叫人心生恐惧。更没有人敢接近他,因为单是感受到他那刺骨的肃杀之气,心便会如揪起般颤抖不已,痛快地自行了断也比接近他来的轻松,至少在濒死的刹那,你还记得什么是呼吸和心跳。
辽贤的失策,在于他低估了方化,低估了靳怀,在于他过分地自信,过分地依赖神兵。他满以为只要地阙剑在手,这天下便等同是他囊中之物。可惜,上苍不会让失去谨慎,失去自知之明的人得逞。所以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地阙剑,失去了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