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nce提着塑料袋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他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遇见了出来找他的Tommy。Tommy先是揪着后领子把他像提一只又踢又咬的小动物一样提了起来,然后放开了,用手掌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拍,熊抱他一下;Tom习惯于熊抱。完毕了之后他说:"你个混小子,死到哪里去了?"
Vince就挣脱出来,把手里的塑料袋给他看,"喏,家里速溶咖啡粉没了,他又要喝。"
他没有察觉到Tommy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你以为你捡了只狗回家......对了,他在哪儿?"
"什么?他不在家吗?"
这回是Vince在吃惊了。他还来不及想别的,只是吃惊而已。
"家里空的,门还开着,吓了我一跳。...他该不会是出去散步了吧?"
"我让他不要走的......他走的动吗?"
他们到了门前,开门,一块进去了。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棵树的阴影底下,那个人就在那儿站着,看着他们。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能说是冷漠,还是老样子。
他就站在那儿一会儿,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
五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
无论是谁,光是想一想就会觉得很奇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而相比起来,跟我们发生过交集的人的数目是多么的渺小啊。就会想,也许其实并没有碰到呢。那么那么多人里面最最喜欢的一个,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碰到。这多可惜呀。......而且即使碰到了又怎样?......
曾经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真是太多太多了,又有那么多的人只是一面之交,见到了互相笑一下,或者根本就不理睬。他们的快乐和难过都只是他们自己的......我们不知道,也不会在意:人的一辈子实在是太短了,对什么都在意的话真不太可能。我们看着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在忘记他们了。
你已经忘记了多少人?......小时候的玩伴,中学同学,那个苛刻的钢琴老师......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就退场了,几乎不被发觉。好像昨天还在一起似的,什么时候就走了呢?......而我们其实是并不会为他们悲伤的;人没有那么多悲伤的力气,要留到关键的时候。而这些,都是悲哀之前的忘记罢了。
Vince,当然,不是会想这些的人。或者说,他不是会故意去想这些的人。可他是知道的很多的,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多得多。就像这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他穿着兔子服站在卖棉花糖的柜台后面,想到昨天的事情。
他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可是从一开始,这好像就是唯一可能的结局吧。......对,的确是这样的。Tommy早就这么说过了,他当然会走的。可这并不能解除他心中的迷惑......他在想的是,就在昨天我还蹲在他旁边呢。那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他的眼泪好像还在他的手指上。
他说不上来这个时候自己的心情。那袋咖啡粉被重新塞到柜子里去了,没开过。浪费了一点钱,他侧着脑袋想,难道要明天开始喝咖啡吗?......他再也见不到他了,这真的,真的很奇怪。
游乐场里的景象还是熟悉的。由于不是周末,人比较稀少,他也没什么事做,就用手(或称爪子)拽自己耷拉着的长耳朵玩。糖的味道在空气里甜的腻了,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喂,Mickey。"
"什么?"
穿着老鼠装的男人转过来,挑了挑眉毛。他的本名叫Mick,Vince管他叫Mickey的原因则是他通常装扮的是一只类似于米奇的黑老鼠。在这里打工的人Vince就跟他最合得来:虽然有点沉默,人是挺不错的。他比Vince要大不少(用他的话说,"大了有一辈,小兔崽子"),一开始也是他最照顾他。
"帮忙看看好不?我去溜达溜达。这味儿真叫人恶心。"
Mick使劲吸了吸鼻子,耸耸肩膀。
"......好吧。反正我鼻塞。"
"谢了。"
Vince朝他笑了笑,就把柜台前面那块挡板打开,钻了出去。有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看见他,朝他挥了挥手;他也向那边颇不好意思地笑一下。生命还是很美好的。
由于没有裤兜,他把手(爪子)藏在那些发灰的白色毛发里头,向前走着。事实上,虽然来这里打工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他只跟Neil来过一回,还迷了路,所以对这边并不是很熟悉。时候是下午,秋天的凉风呼呼地吹着他的头发,前面是摩天轮,左边是海盗船和旋转木马,他默默地想着。走呀走呀。
因为一个穿着兔子装的家伙抓着游客问路估计是件很奇怪的事,他决定不能乱走,遇到岔路就右拐,这样原路返回的时候方便一些。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想着一些有的没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慢。扩音器里放着好久以前的歌曲。他逛到"儿童区"的时候停下脚步,看了一会。
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大游乐园,平常肯定冷清,这里总是人最多的;而现在他突然想看看人多的地方。孩子们很欢喜地笑着打闹,掉漆的秋千和大象滑梯。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只愣愣的看着,直要在眼前生出幻觉,觉到有人拉了拉他,才猛地惊醒,回到现实中来。
"兔兔。"
他一惊,低头看去,有个小女孩子仰着头,咧嘴冲他笑。门牙掉了,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他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地一抖。他也朝她笑了一下,居然显得有点害羞。他想,这孩子看起来比他的男孩年纪还小呢。稍显稀疏的金色头发,在脑后用粉色丝带扎成个小揪揪,随着她的动作很有生气地一甩一甩。她穿着滚花边儿的红裙子,小公主似的。
"跟我玩吧。"
Vince蹲下去,摸摸她的头发。
"你妈妈呢?"
可她并没有回答,玫瑰叶般可爱的嘴唇朝上撅了一撅,就抱住了他的脖子。他只好将她抱起来。她又笑,眼弯成月牙儿。他慢慢站起来,还抱着她,有点重。稍微觉得尴尬,心里又说不出地辛酸地高兴起来。
"......当我滑到底的时候我又爬到滑梯顶端
再来一遍
当我滑到底我就看见了你在下面。
你想要我来爱你吗?
我下来得很快可还离你好远
告诉我吧,甜心,告诉我答案
你也许是个恋人但不是个舞伴。
......螺旋滑梯。
这里是一片混乱。
一片混乱。"
......
"Mickey,给我一个棉花糖。"
Vince回去的时候这么说着,把几枚硬币放在柜台上。Mick挑了挑眉毛。他看见他身后的小女孩子好奇地张望,小嘴抿着,眼睛睁得老大。
"快点儿嘛。"
Mick没有说话。他们一齐看着那机器里粉色的、毛茸茸的云朵慢慢成形。附近的空气都是和暖又甜丝丝的。最后他把云朵用小棍子挑起来,递给他。Vince接过来,弯下腰去给那个小女孩子。
"请你吃的。"
她是那样可爱而又骄傲地微笑着,像真正的匈牙利公主接受一枝玫瑰一样接了过来。"泡妞呢你。"Mick突然说。
Vince朝他伸舌头,作了副怪相。"要你管。"
"Skylar!"不远处有人喊。
Vince看见她回头去了,知道是叫她。她的母亲终于是要找到她的,因为是她的母亲呀。他心里有一点怅然。甚至想:其实要女孩子恐怕反而比男孩子要好一点呢......他想到他的Neil,很多时候是并没有这么地可爱的。可是再想想,又觉得:其实不一定。男孩要懂事一些。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女孩子的母亲已经来到他面前了。
"啊,真抱歉......麻烦到你了吗?"
Heidi把Skylar拉过来,帮她拍身上沾到的草。那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人,有着波浪般的金色卷发和明亮的蓝眼睛。她穿得很随意:一件浅棕色的薄毛线衣和洗白了的牛仔裤。可是出于某种奇妙的原因,她仍显得相当成熟,富于韵味,举手投足都那么优雅可心。
Vince看着她,一边出神,想:难道一般的母亲不都会叫自己的孩子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的吗?她却说:嘿,麻烦到你了。
"Skylar她平常并不是这样的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让她自己在那儿玩,结果跑开了,害我找了好半天。不过她倒是一直很喜欢兔子。"Heidi笑眯眯地。
"啊,没关系。"Vince说,"她很可爱的。"
Skylar眨巴着眼睛看他们谈话。Vince低头看了看她,又补充说:"跟你长得很像。"
说完他立刻后悔了,这叫个什么意思?......可是Heidi仍是在笑,那么温柔,"是啊,大家都这么说。"
Vince有点脸红,也笑了笑。他看着Heidi把小女孩的手拉起来。
"......那么,我们走啦。再见。"
"再见。"他说。
Vince才发觉,时间已经接近黄昏了。他重新钻进去,看见那几枚硬币还在柜台上。
"留着搭车吧。"Mickey说。他给他们俩要了两份快餐通心粉,刚刚放下电话。
Vince笑了,耸耸肩,把它们扔到钱筐里。"不用啦。今天有人来接。"
Mick难得地从手里捧着的一本书上抬起眼睛看他。
"怎么了?"
"你今天有点奇怪。"Mick说,侧着头观察他。
"怎么讲?"
"好像......"他考虑着合适的措辞,"变安静了。"
话还没说完,就感到Vince瞪着他,"我是说,好像有点不开心。......也不能说不开心,就是,嗯......说不清楚。"
是吗?
Vince也没说什么,他们就沉默了一会儿。
"礼拜六是我儿子的生日派对。"他突然说,"你来吗?"然后笑了,"就穿这个。"
Mick也笑了。"再说吧。要带礼物吗?"
"那要看你喽。说到礼物......"他坐到塑料椅子上,这个时候没人来买东西,"我还没想到要给那个小兔崽子买什么呢。最近穷死了......什么都涨价。又没钱......"
这时候他想到了Nikki,不说话了。过一会儿,Mick问:"那他喜欢什么?"
"音乐吧,"Vince说,"我的儿子呀。"
他们都又笑了一会儿。笑完之后Mick说:"喂......你会弹吉他吧?"
"会一点儿。怎么?"
"不,只是......"他的眼睛在灯光之下显得非常温暖,"我家有一把旧的木吉他。虽然有点破烂,我想,反正我也没用了......礼拜三给你带来吧。"
夜里九点Tommy在游乐场侧门等他,两个人走路到一条街以外他停车的地方:这儿的停车场关门了。路上挺黑。Tom穿着一件虽然看起来很了不起其实不甚保暖的长风衣,Vince则拼命往手上哈气。他们默不作声,肩并肩地走了一段时间;然后Vince看了看他,突然把冰凉的手塞到他的衣兜里。
Tommy皱皱眉头,仿佛犹豫了一会,就把他的手抓住了。他们的手是一样的冷。
"真想赶快回家,洗澡去。"Vince皱着鼻子说。
"晚上别洗头了。"
"......为什么?"
"天冷。而且吹风机坏了,湿着头发睡觉会头疼。我可不想听你抱怨。"
"可是不洗很难受......"他甩着脑袋后面拢起来的辫子,"粘乎乎的。又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我可以擦得很干,很干,晾一晾就干了......"
他冷得上下牙都有点打战。Tommy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Vince就缩缩脖子,笑起来了。
六
黄昏就要来了;太阳拖着她橘红色的长裙,步履蹒跚地走到山下去。这个时候,Nikki Sixx正坐在酒店床边那一块不很洁净的地毯上(他没有去住一家很好的酒店,所以地毯上总是多少地有一些尘土和香烟的黑色印迹)。透过不算太大的落地窗,他感觉到阳光乖顺地偎依在他身边,像一只金色皮毛的猫咪一样。他很久没有被这么不带私心的偎依过了......也许根本就没有呢?他耸耸肩膀。可这个时候,他心里觉得很好,很好,很好。
......Nikki Sixx对自己说,这是写歌的天气。这确实是的,因为如此协和的境地,他在哪里都无法达到。在他那所大房子里不行,那里有管家,要问他大圣诞树上该挂什么;并且还有他那些女朋友中的一位,也许是褐色皮肤的或者白色皮肤的,坐在他膝头吻他。而假如说有个女人坐在膝头吻你的话,根据经验判断,你是很难写歌的。要写歌只有趁独自一人的时候。而且要求的条件很苛刻:心情太坏不行,那样就会只想打针,什么别的都不想干了;打了针之后就会把什么忘记,然后再过一段,你的心情于是变得更糟,又只好再到浴室里去找针管......这种循环通常会继续,继续。所以想要达到这么协和的境地是很困难的。Nikki觉得,他最好还是利用一下它。因为他要是再不为下一张专辑写歌的话,一切都会很麻烦。而他不喜欢麻烦。
不;他讨厌麻烦事,所以房里那架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的心脏好像"咚"地一下,很惊险地又掉到谷底去了。谷底躺着从前心脏的茧子掉下来的坚硬的碎片,它们垫着它,让它不要难过得太厉害。可是电话在另一边的床头柜,不是他现在靠着的这个。Nikki只是坐在那儿,考虑着现在应该去接电话还是干脆哭出来。
响到第六声的时候,他吸了吸鼻子,用手肘撑着床沿;趴在床罩上,手很有点艰难地够到了话筒,抓过来的时候把床头柜上那一沓免费信纸给弄掉了。他就用那个姿势,有点呼吸困难地对着话筒说:"喂?"
"......Nikki Sixx。"
是个稍微沙哑的女人的声音;完全是句号的语气。Nikki皱了皱眉头,他想不起来有谁会这么叫他。那语调仿佛这名字是个笑话似的;仿佛这名字并不属于他。想到这里,他觉得脑中某个遥远的部位朝他喊叫着:他知道这个人。可那声音实在是太遥远了;更何况,自从这样吸毒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脑细胞都一个接一个地跳着舞升到天上去了,根本不受控制。于是他就干脆问:
"你是谁?"
她在那边笑了。那笑声更为熟悉,他几乎一下就在脑中清晰地看见了那幅情景:一个女孩儿,穿着被鲸鱼骨撑起来的裙子,在肆无忌惮的大笑着......他却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不,浮现出来的只有那个表情的基本印象,那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可她是......
"你忘了我了。这也是挺自然的,不是吗?......嘿。也是,多久没联系了......刚听说你来这儿,一时有点儿心血来潮,就查了电话。没想到这么简单......"
"‘Cinderella‘。"
他打断了她。她愣了一下,更加愉悦地笑了起来。
"那么你记得!......当然,当然只是外号,不过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们那时把你那条裙子偷走了。你还哭了一场......我们都吓坏了。不敢还给你,那之后就看不见你了。"
"那后面是另一个故事......没关系,那时我还年轻呢。一条裙子算得了什么......你知道跟你们混那会儿我多少岁吗?"
"......十七?"
"才不呢......十五!哈哈,惊讶吧?我妈还以为我每天去上学......"
那之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Nikki趁机翻过身来,因为那姿势实在太别扭了;现在他背上靠着枕头。然后听见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