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兵贵早不贵迟,恐怕不能再拖,请陛下尽早定夺。"赵昶冷冷答腔。
目光在赵昶和许璟身上周旋一圈,天子挥挥手:"传旨,刘邵子刘松尚安阳公主,即日进京。而具体发兵事宜,大将军看着办罢。"
赵昶许璟领命后双双退出鸿恩殿,最初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渐渐赵昶放慢脚步,两人这才并肩而行。
两种不同的脚步声回荡在空阔的廊下,许璟在走了一段路后,问:"刘松娶妻数载,若我未记错,连儿女都有一双了。"
"刘邵既然敢上书乞兵,就是做了万全准备。至于刘松已经婚娶一事,"赵昶平静地笑笑,"或许他不愿,欲如你一般直言拒绝,但是尚安阳公主不比其他,这位公主封邑八百,且在东冀境内,刘邵怎么舍得?反正陛下和公主不知刘松已有妻儿,你我不妨静观他们如何决断。陛下是让刘松尚公主,不是他人,子舒莫要记错啊。"
许璟的脚步更加慢,终于停住,垂下目光道:"大人何必逼人至此。"
赵昶转过头,对站在三步外的许璟徐徐说:"当年他拨我五千人马取太汾,又何尝为我留下后路。"
说完见许璟双肩僵硬,头低下去,呆呆盯着地面,赵昶不忍叹息,走到许璟旁边伸出手停在他肩膀上,觉察手下的肢体僵硬得更厉害,赵昶依然没挪开手--这两个月来赵昶兼任御史大夫,与许璟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只任大将军时还要多些,但对当日湖边之事二人都心照不宣般予以回避,这样的亲近倒是数月间第一次。
赵昶就站在许璟身边,站得近,连他的颤栗都能感觉到。许璟抖了抖肩,没有抖开,心知此处往来人等众多,遂低语:"大人放开吧,这是在做什么呢。"
而这时赵昶的手慢慢往下移,也不管许璟是否连手指都开始僵硬,最后手停在许璟腰间,另一只手也围上来,若非许璟此时浑身僵硬,那么他也能感觉到,这双手同样抖得厉害。
似乎是想拥抱,又或者想安抚,可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二人周遭的气氛又微妙起来。
许璟早一步恢复常态,不着痕迹退了几步,问:"李小姐此时应该到了。"
赵昶一看天色,马上点头:"到了,子舒可要与我一道回去?"
"未婚夫妻,不是不能见面么。"
面对这样的反问赵昶先是愣了一下,尔后面无表情地点头:"是我的疏忽。"
走到廊道尽头二人接下来的方向截然相反,道别时许璟说:"这段时日就烦劳大人与令夫人了。"
"我既说了她从我家出阁,子舒尽可放心。"
......
赵昶回到家,看到的第一幕,就是李云萝一言不发跪在夏晴面前,这诡异的场面把赵昶酝酿一路的话语冲了个干净,只剩下不解和惊讶,同时也明白外院厅上许琏忿忿的面色由何而来。
赵昶也没开口,先把李云萝扶起,用足全力以至她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被架到椅子上;然后赵昶问呆在旁边的夏晴:"这是怎么回事?"
夏晴犹豫了一下,犹豫中李云萝再次跪下:"云萝在此谢君侯搭救之恩,君侯大德,云萝万死不足报。但请君侯开恩,由我回故乡为父亲守墓,安稳着度过余生。"
她不断以"君侯"相称,赵昶听得皱眉不止,以目光去问夏晴,那边也是无奈摇头。夏晴要扶她起来,又扶不动,两个女人僵在那里,场面极不好看;在夏晴求助的目光下,赵昶到李云萝面前,却不急着扶她,只是问:"云萝小姐,这一路还顺利么?"
"蒙君侯牵念,一路顺利。"
"那就好,得知先生全家遭难至今,已经六年了......这些年,委屈你了。"
"不敢言委屈,多亏君侯,我方得在有生之年回归故土。"
她的回答僵硬而单调,一如此时的表情。透过时间造成的纱幕,赵昶发现自己还是很容易从她的外貌上找到以前的样子,但是神情却天差地别。因为知道这种变化从何而来,他并不苛责她的冷漠,反而起了怜惜,把她扶起来,温言道:"这些年不见,也难怪。你路途辛苦,先去歇一歇再说以后的事。先生的棺木前年已归葬留因,过几日,我会命人护送你去祭扫。"
李云萝眼中闪过泪光,神态开始柔软,她又想跪,被赵昶夫妇双双拦住,李云萝就不坚持,泪光隐去后眼底坚毅的光芒亮起,再次开口:"云萝请君侯应允一事。"
"你说。"
"请君侯出面,退去与许令君的婚事。"
27
话音方落,还不等赵昶做声,夏晴抢先挽住李云萝坐到一旁,笑着宽慰:"你要是见到许令本人,决不会有此一说。他至今未娶,就是为等你,如今你说退婚,教他人如何看他,又如何看你?"
李云萝却不为所动:"我本无颜见他,更无颜嫁入许家,他人议论,本就由不得我,还请君侯与夫人看在昔日情谊上,成全云萝一回。"
夏晴初开口时赵昶还在暗自点头,等到李云萝的话说完,他面上也无甚剧烈波动,先对着李云萝说"你不必多想,过去之事和这门亲事并无抵触。何况你今日才到,有什么事也不必急在一时",说完转向夏晴再叮嘱:"我还有事,一切有劳夫人。"
夏晴会意,迎上前相送。赵昶走到门口回过头,看着一脸决绝的李云萝,神色语气皆深沉:"你后半生安定,先生也可含笑九泉。"就不管蓦地惨白下脸色的李云萝,抬脚出门,找许琏商量从哪几州拨兵之事去了。
赵昶走后,僵立的李云萝怔怔落下泪来,之前她在夏晴面前态度坚决,言语毫无回转,夏晴因素知她脾性,也未苛求,只是一味说些旧情和许璟的好处来劝她。此时的泪水,全在夏晴意料之外,递上绢巾,握住李云萝的一只手问:"千辛万苦才回来,怎么哭了。你在异地种种许令都知道,他等的是你,要娶的是你,别的,就不算什么了。"
李云萝顺势下跪,泪水已然干涸,无论夏晴一再以"许令决不会让你受丝毫委屈"相劝,始终咬住下唇一字不发,但她眼中屈辱之色愈重,十指掐入手心,手心里很快鲜血淋漓。
李云萝回来后不久,婚期定下,六月廿三。
婚期渐渐逼近,一日得假,许琏去找许璟,来问究竟李云萝进门后自己搬到哪个院子合适,在书房门外他看见许璟穿着葛布单衣坐在窗下的漆案旁,全神贯注地篆印章,阳光洒在身上,好像一眨眼人就消失在光中,让许琏不由屏息凝神等着。没过多久许璟停下手,瞄到拢手靠在门上的人后问:"怎么不进来,来了多久?"
"一会儿。"许琏这才走进书房,坐下之后看到刚才还在许璟手上的两枚玉石印章,随手挑了一枚,濡上朱砂试印,只见"携手同行"四个篆字,立刻知晓另一枚上刻的当是"惠而好我"。许琏把印章搁回去,手指轻敲案面,偏头看着许璟说:"这是送给李小姐的信物吧。"
许璟点头,拿起一枚反复看了看说:"太久不动手,难免力不从心,你拿的那枚刻得好些,就挑那枚送人吧。"
"阿兄倒是想得周到,也不嫌琐碎......"许琏想到些赵府传出的流言,想说犹豫着还是没说,故作轻快地对许璟说,"这李小姐进了门,我总不能再和阿兄住一个院子了。"
"还有两个院子空着,你还是和我住得近些吧,万一有什么......"话说到一半停住,许璟对听得正出神的许琏微微一笑,"由你,你自己挑就是。"
许琏跟着点了点头,又笑说:"这两枚章子可提醒了我给你送什么做贺礼。"
许璟却绕开话题,说:"听大人说这些时日调兵换防事物繁多,你自己当心。"
许琏只管笑:"我又不是纸扎的,不至于见风就散......"
尾音未落许璟先拍了他一下,许琏就不再说,陪许璟说了会儿话才离开,人到了门外回头,见许璟盯着那两枚印章走神,不免叹口气再看一眼,许璟还是坐着动也不动,于是叫了一句,许璟很快若无其事地含笑把目光移过来,许琏心头一紧,无言摇头,接着默默离去。
......
刘松抵达雍京之日,实比预定的日期早上一日。为了一探雍京风貌,刘松在离雍尚有百里之遥时甩下大队随从,挑了两个亲随快马加鞭不作声张地进了城,进城后只见商贾云集,行人如织,其繁华并不逊于他刘家数代苦心经营的封乐城,而隐约透露出的穆然浑厚,已有了些昔日国都的风范气势;再与一路上的见闻印证,他那一直未减的戒备越发盛了。
一行人走在人群中,虽然衣着华贵但面带风尘,倒也不十分引人注目。刘松吩咐亲随中一人道:"去打听清楚大将军府的位置,既然到了雍城,宁不朝天子,却不能先不见识赵大将军。我还真想看看,这近十年不见,他变成什么模样。"
他貌似轻松,怨毒之色还是流露在眼角和语尾。二亲随因知因果,都想雍京之行名为尚公主,实则却是身为借兵的凭证,凡事都不比在都殷可随行而为。一人便低声劝言:"二公子,此时此地......"
刘松不等话说完冷笑,报以不屑目光:"我怎会不知此为何地,只是去远远拜望一下,又不上拜贴,何必谨小慎微至此,他再如何权倾朝野,始终是臣子。"
亲随不敢再劝,四处打听大将军府的所在,等三人慢悠悠晃到府外,却发现大将军府分外冷清,几无人员往来,与他在都殷听到的"门庭若市"的传闻大相径庭,而不远处却人声鼎沸,于是又走到热闹处,发现是赵昶私邸,张红结彩,而围观者众多,硬是把一条宽阔大道拥得几乎水泄不通。还没来得及打听究竟是何好事,就看见府门内走出一人,穿黑色礼服,黑色映衬下,愈显清俊,顾盼间自有优雅疏朗风度。
刘松看来人眼熟,问身边亲随:"这是何人,怎和许琏许文允这样像?"
话说完刘松已反应过来,再看看来人,立刻神色复杂,无意识中一句话飘出来:"原来是他,险些忘了......"
他盯着许璟,许璟这时恰好目光转到刘松所处,发现人群外有人正盯住自己,神色与旁人俱不相同。视线相接之际刘松看见赵昶夫妇走出来,为免赵昶察觉,刘松急忙偏开目光,与亲随隐入人群之中。
赵昶走到府门恰见许璟目光如在人群中搜寻,正当他也下意识地随之远眺时,许璟已收回目光,面对赵昶一揖。赵昶伸手去挡,触到许璟的手,盛夏天气,那双手却是凉的,一丝汗意没有。
赵昶被寒意一激,觉得浑身也冰凉起来,许璟正在看他,温和了彻地笑,平静外还是赵昶熟悉的隐忍。赵昶张口欲语,还是难以启齿,终于李云萝头盖蒙巾,在晴翠的搀扶下款款走出门来,伴随着围观者的的笑声掌声,许璟再不看赵昶,走到李云萝身旁执起她一只手,扶她走下石阶,扶上停在府外的黑漆马车,在诸人来看,即便看不见新人容貌,单从举止气度,也可算得一双璧人。
刘松在人群中看许璟象征性驾车数步,便由驭者代替驾车改而骑马,走在新妇乘车之前。直到新人车驾及相从车驾消失在道路尽头,赵家所派随行队伍还是蜿蜒迤逦不绝。他不由得恍惚,既而双眼模糊,仿佛闭上眼一切便可悉数回到当日,明晃晃喜烛下,他见她盈盈含笑......
很快他想起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埋起前尘,刘松再去寻找赵昶的身影,却见赵昶目光还在早已看不见的车驾上,神情专注,丝毫不理会其他。
在许家的大宴闹到夜半时分方散,许璟在众人笑闹声中走入红光一片的新房,李云萝端坐在榻上一角,蒙巾已取下,看到许璟进来不自觉地往深处缩了一些。许璟对她微笑,隔了些距离坐下,一时也想不到话说,两个人不看对方静静坐着,气氛安静得近乎诡异,却似乎无人愿意结束这难堪的寂静。
李云萝的脸色开始苍白,这苍白即使在脂粉和烛光的阴影下似乎也无力掩饰,她额上沁出汗,呼吸渐渐急促,放在膝上的手紧成两团,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不停。许璟见状欲问她是否不适,人才凑过去一点李云萝躲得更厉害,眼中全是恐惧,抬起手想要挡开两人间的距离。
一挡手腕间和颈间的新旧伤痕再藏不住,许璟皱眉,隔着袖子拉过她的胳膊要看个分明,却不料这一来李云萝立刻剧烈地挣脱开,同时人腾地从榻上弹起,赤脚跑到屋子的角落,不知何时泪流满面而声调悲切地嘶声哭求,被喜烛一照,生出惨烈的绝望:"嫁不由我,不嫁不由我,生不由我,为何连死也不由我......"
话至半途哽咽,她滑坐在地,冲去脂粉,露出苍白憔悴的脸,喃喃哭诉:"你既知前因,为何还要娶我?推延婚事是我任性,你何必非要这样报复......身处高位,这样的品貌,为何偏偏纠住我不放......"
许璟起先迷惑,但悲悯无奈远远大于迷惑,他找出绢巾又到李云萝身边,碰了碰她的肩膀,立即被她狠狠打开,复又缩作一团颤抖低泣。
他终于隐约觉察到什么,坐在地上等她哭累,一直到哭声低下去,再次递上绢巾。这次再不碰她,只是叫声她的名字,等她慢慢抬起头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才把绢巾递得更近。李云萝这次接过,擦去眼泪态度又平和起来,哑声道谢,还是戒备地缩着。
看她眼神清明,许璟绝口不提刚才之事,起身把进门时带来的许琏与何戎合送的一付对联从案上取来,在李云萝面前摊开,说:"文允与仲平合写的,模仿岳父大人的字而来,你看看哪张写得好些。"
挑的是《诗经》中的四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李云萝看得怔愣,好半天指着下联说:"这张论体更像,但气度飘逸,不是父亲笔意。"
许璟道:"这是仲平写的。"
李云萝看完后亲自把字卷好,涩然开口:"多谢许令好意,刚才失态处,若许令怪罪,还请赐我一纸休书,便是成全我了。"
许璟不以表态,李云萝惨笑:"是我奢求......"
"错不在你,当初我若执意不允延期,就无这场离乱,你也不必吃这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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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萝闻言愕然,不可置信地抬起泪眼打量许璟,泪水下猜忌神情毕现。在她冷冷的审视之中,许璟并不动怒,亦不多做解释,静待她消去戒备和猜疑。可良久的等待似乎也未能改变她的心意,于是许璟起身,对李云萝颔首致意:"时候不早,今天你也辛苦一天,早些休息吧。"接着迈步,竟是要往门外走。
没迈几步只感到一具温暖的身躯扑上后背,腰被正在颤抖的手臂搂住,虽然在颤,拥抱却始终有力。许璟有些僵硬地转身,距离被稍稍拉开一些,目光是微微的询问,但李云萝什么也没说,又伏在许璟怀里,再次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哭起来,仿佛要借这次的哭泣洗清所有的耻辱和无奈,又或是终于明白,身边的这个人是她下半辈子所有的依靠,是她再无力拒绝的人。
许璟始终可以感觉到怀里的人的僵硬和手足无措,尽管她在哭泣,却依然有余力压抑肢体上的排斥,但他保持沉默,起先紧绷的肢体开始松弛。起初他的耳边只有不甘而抑郁的哭泣,后来今天夜里听到的祝词逐渐被想起,大多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惟有一句说的"平安喜乐",说话之人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他视若无睹,敬酒,满饮,从容离开。
李云萝的哭声开始低下去,哭泣哽咽在喉咙深处,连声音都难发出。她的戒备随着哭泣的持续消失,下意识地寻找着最舒服的位置,手从许璟腰间环到他的颈子,瑟瑟发抖间,已寻不到平日里的冷艳,此时的她,只不过是一只在恐惧中的小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