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许璟抢下话端:"你既知大战在即,又何出此举?"
赵昶摇头,笑容款款道:"既在岚郡地界,你担忧什么?这是你我经营数年的江山,若连你我也不敢放马一游,又让他人如何敢想天下太平。何况......你真的不想去看看么?"
赵昶问得从容笃定,许璟静静看着他,正欲掉转马头,赵昶再次牵住他的缰绳,笑容里多了只可意会的自得:"子舒,那匹马跟我三年,你如何回去?"
"你......"
"此次出行,我是反复思量过的。我也早知如不出此下策,你决不会出营。但此行既不以身涉险,又不兴师动众,只是你我二人,去前朝遗址看看,不行么?"
赵昶说得柔和至极,几可说是温情脉脉,以至许璟听完半晌没有作声,赵昶便当他是默允了,把自己手上的马鞭递给他,先一步走在前面。行出数十步,赵昶终于听到身后马蹄声动,忍不住笑吟吟回头,只见阳光之下,那人朝自己而来,直至并肩。
一路走去,千岩竞秀,山川相映成趣,路旁草木葱茏,被夏日的阳光带过,蔚蔚然堪比云霞。赵昶以前虽未走过这一路,但岚郡却非初到,凭着对地图的映印象向目的地走去。二人路上说笑渐起,渐渐没了最初的沉闷抑郁,当真生出几分太平光景策马郊游的气氛。
但一切的说笑都在到达目的地后休止。七百年前旧都的遗址被岁月一淘,再不剩下什么,隔着一条既不宽阔也不湍急的河流,几堆土包零零星星分布在长满伏地杂草的平野上,在那杂草之中,是横七竖八散落四处的残破的石料。
无论是赵昶还是许璟,此时都没了说笑的心思,隔河眺望那一片土地良久,末了,赵昶扬鞭指着上游不远处一座木桥叹道:"数百年过去,能留下这些已是不错,还有片残垣断壁供后人发思古之幽,又有多少如国都一般,统统付之一炬......由那处去罢。"
二人一前一后过了桥,在桥上时许璟忽说:"菪水改道后,经过此处的,只有这涓涓一脉了,你可记得,‘其中水流激涌交冲......'"
赵昶接着背下去:"素气云浮,洪流鸣若山呼,所谓逝者当如是也。"
许璟点头:"也看不出了。"接着四处远望,一方是浅浅细流,一方是无尽荒野,除了杂草,只剩几棵孱弱的病木,一株株皆已被风打得直不起腰。赵昶与许璟皆已下马,踏着并不高的杂草缓缓走向那几座土包中的一座,那是昔日宫殿的旧址,风吹雨打,天意人为,早看不出丝毫昔时风华。他们走走停停,破损残留的石栏石基犹在,许璟偶尔抚过一处,木石无情,粗砾刺手。
这样看着走着,不知不觉金乌西沉,把大地上一切镀上厚厚的红色,许璟望着天边仿佛上过浓墨重彩的云霞,长长叹息;赵昶听在耳中,交握住许璟的手,问:"在想什么?"
许璟淡然道:"我等万物,不过以天地作逆旅,为光阴之过客,一朝一代,又何尝不是如此,任其盛极无双一时,斗转星移,还是落得满目荒凉,由得闲人发发思古幽情而已。"
赵昶便问:"子舒后悔了么?"
"后悔什么?"
"后悔在出这乱世周旋翻腾。人生既短,何处不是一生?譬如你与文允,即使生在这乱世,也未必非得出世,也可从容了却此生,可你们却......天下势,有破有立,即便你我有生之年亲见这河山由破而立,若干年后,想必也有他人站在雍城废墟之上做你我今日之言。你可想过?"
赵昶说话时许璟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天边几片晚霞,霞光点点,映得他眸色转作浅浅琥珀之色,好像一切情绪也被隔挡开。他转过头,晚晖从赵昶身后斜斜打来,使得他的脸有一半笼在阴影之下,于是眼睛愈衬出灼灼光芒。许璟忽然想起若干年前一夜何戎也有类似言语,只是当时许琏尚在,一切还远未走到这么远。
许璟的声音沉下去:"人生如寄,但其中甘苦,他人又怎能知晓。事到如今,你何必再问这个?从当初一路走来,我可曾回头,又怎能回头?"
赵昶浑身一颤,回首望去,是山川千里,是天地无尽,他再次紧紧握住许璟的手,几乎一字一句在问:"子舒,人世不过百年,即便真有万世之治,也非你我所能亲历。但你看这江山之美......只愿你我能一同收拾这破碎山河,相携相持,至死方休。我不求万世,只求一世之后,再看这河山,已是满目锦绣......而你我......"
他心潮激涌,一番话罕见地说得磕磕蹒蹒,许璟只是静静地听,直到他说到说不下去,才接过他的话:"至于你我......既然你已说人世不过百年......"
停顿一下,抽出被赵昶握住的双手,还不等赵昶反应,许璟拥住他,声音里似乎有笑意:"既如此,何必那般刻意,处处与彼此过不去?"
他说得也轻,但传到赵昶耳中却如惊雷一般,不知所措僵了半天,直到许璟放开手走远才猛然惊醒,跟上去,看看许璟,略略踌躇之后,说出的却是:"是回去的时候了。"
不料回去的路程并不顺利,过了个三岔路口,走出几里,才发觉似乎不对,但又都不能确定。二人互相看了看彼此,在那废墟上一番言语之后,两人好像再不会开口,于是还是沿着那条路走下去,又走出几里,终于确定有误--
这时二人已走到湖堤之上。左手边是郁郁良田,田中还有辛勤未归的农人;牧童骑牛漫步于田埂之上,清越的牧笛声悠悠;浣衣归来的妇人三五成群,说笑声从河堤这头直传到那头;孩童嬉戏,笑闹着奔过田地;村舍则在田地尽头,淡色的炊烟直上云霄。湖堤右手,就是平阔的湖面,渔船大多停在湖岸,其余数只在那湖上也几不可见。一轮落日就在湖的尽头,已有小半沉入水中,水天一色,半边波纹瑟瑟,浮光跃金;另一半水波不兴,倒映出一带胭脂色的斜阳。当是时湖心处隐隐传来渔歌,与另一边的牧笛遥相呼应,相映成趣。这样看去,全无多年乱世的阴霾及大战在即的沉重,有的,只是仿若天下太平岁月静好的无限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