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圣旨递给赵昶,许璟坐到何戎腾给他的位置上,待他人一一落座,许璟随从的一名文吏掏出张单表,把此次天子犒劳三军之物细细报出,虽不离钱粮的范畴,但因是天子赏赐,名目繁多,还有些附上详细的说明,直念到天色全黑才完。
念完后,那文吏的目光从单表上脱出来,发现帐中多数人都已心不在焉,面上一红,神色有些难堪,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赵昶便微微一笑接过话端:"诸位连日奔忙,从雍京千里迢迢来此,明日又要返程,着实辛苦。赵某已命人备下酒宴,既为接风,亦为送行,诸位可要尽兴呐。"
很快就有兵士端着酒菜鱼贯而入,方才还显得死气沉沉的大帐很快恢复了生气。虽然为来客备下美酒,但赵昶及手下幕僚将领滴酒不沾,皆以空杯作陪。许璟奉旨监军,将会是那一群人中唯一留下的一个,遇见来劝酒的,也以军令禁酒推辞开。
酒过三旬,前来劳军的大小官吏已无最初的拘束,觥筹交错之下,中军帐内笑闹不绝。许璟看看他们,又看看赵昶手下,两相对比,脸色不由凝重,再不愿多待,悄悄退到帐外,在军营中信步徐行,一面是静静心,一面也为了解营中地形。
入夜后军营中鲜有人走动,但许璟有监军之名,值夜的兵士不敢阻拦由着他四处看看。山风一阵阵吹来,带来丝丝凉意,夜虫低鸣不已,更衬出军营的寂静,天幕上星子则亮得出奇,透出荧荧绿光。若非身处军营又大战在即,这样走走停停,听虫声风声松涛声不绝于耳,十足就是星夜下的闲庭漫步。
转了一圈回来,中军帐内已听不见喧哗声,只是远远见有人站在大帐外,双手背在身后,身影被帐内泄出的灯光拉得细长。他本就在四处张望,看见许璟后再没转开头,径直朝许璟所在走来,不多时二人并肩,默不作声走过明亮的中军帐,值夜的兵士先前看许璟一个人在营中散步,如今见多出一个,都走上前去想问个究竟,可又都在看清另一个人后无声退开。两个人从明处走到暗处,走了一段又一段,就是不开口,眼看又要转完一圈,许璟猛地停下,盯住身旁那个默默不语的人,终于道:"大人走这一程,究竟想问什么?"
赵昶借着星光打量许璟,并不掩饰目光中的柔和:"你说我们有多久,不曾心平气和说些无关时局朝纲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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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璟错愕之后失笑,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同时道:"不记得了。"
赵昶跟上去,又走了一程,不紧不慢开口:"我也不记得了。子舒,此次由你监军,确是我的意思。"
"嗯。"
"来此或是留在雍京,我也不知何处与你更凶险。眼下虽大战在即,但你在此至少省些心力......我记得你曾说想来这一带看看,此役平定后,也好四处走走。"赵昶神情落寞地自失一笑,"近日不知怎的常想到以前的事。方才在营前看见你时就在想,国都的那场大火好像还在昨日,而眼下与刘劭兵戎相见却已无可避免。"
"既然大战在即,何必想这些。"许璟淡然道,"还想到什么,十多年前在刘劭帐下的旧事么?"
赵昶轻叹着点头:"百里外就是彭州地界,都殷在彭州之南。当年叔父让我拜在刘劭帐下,我自国都千里跋涉到封乐城,曾经过此地。那时这一带荒无人烟,若非你所提供给流民耕牛荒地一法,短短几年间,情形绝难如此。"
许璟却道:"他们欲挥师北上,必经起州,此处难免战火。大战之后,与以往又有何分别。"
"总是不同的。"
许璟不置可否一笑,说:"既然你说今日不言公事,有些话放在他日说吧。夏夫人托我带了东西,晚些时候再差人送来。"
赵昶心思一动,徐徐问道:"几个月前在雍京外看见的那个孩子......"
"是五服内一个堂弟的孩子,带回来给她做个伴。"
赵昶正要接话,忽然许璟转过身问:"那个孩子,像极阿连么?"
语气中说不出的困惑,揉着藏得极深的惶惶,这样的神色语气,都是赵昶从未遇见的。既想不到会有如此一问,赵昶有些惘然,片刻后悟明,旧事也在他身旁缭绕不去,遂答道:"是像。"
许璟脸一白,脚步慢慢停住,无意识半句话飘出:"原来......"后半句则咽在喉中,没了声息。
"子舒。"赵昶不忍,也停下脚步唤他一声。许璟茫茫然顺着声音看向他,眼睛里却空落落不着一物。赵昶愈发不忍,稍微提高声音又道:"你可知我为何非要你来此?"
看许璟还是出神沉思,赵昶皱起眉:"你是心病。追根溯源,都是文允。"
许璟浑身一颤,眼中有了神采,盯住赵昶无语。赵昶并不避闪他目光中的哀痛,只是温言告诉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人已经不在了,无论你是否亲眼送他入土,人都不在了。"
许璟静静站着,听他说完,嘴角蓦地勾起一丝虚弱的冷笑:"何必你说。"
赵昶摇头:"我本以为你回乡三个月又在雍京待了这些日子已经想明白,原来你没有。"
话说到此没了言语,许璟轻轻点点头,转身就走,走出几步被扯住衣袖,他想也不想狠狠一甩,却被牢牢抓住手,半边身子拧回,正对赵昶沉痛与无奈的眼。他听见他问:"天下之大,你还想视若无睹多久?"
顿时没了怒气,他推开赵昶却并不如意,反而被紧紧搂住。他听见赵昶的声音,压抑之下听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你回扶央那三个月,我想过你再不回来,你却回来了......你回来,既然不是只对我说一句‘慎用民命',你怎不明白如今我们已无退路?"
许璟从赵昶肩头望去,夜色中悄无声息的一座座营帐像一只只蜷伏的兽。他一动不动盯着那些连轮廓也难看清的营帐,一直到双目酸痛模糊,才彷佛终于感觉到属于他人的温暖,犹豫着,慢慢合拢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拢住身边那人。
两人在这寂寂夜里无言相拥,仿若石像;良久之后许璟拉出些距离,微微摇头,松开手慢慢向光亮处走去,赵昶跟在身后一步,在即将踏入中军帐前伸手悄悄握了一下许璟的手,手心异常温暖。
帐内只剩下赵昶几个心腹幕僚埋头各类文书之间,他们听见脚步声后陆续抬了抬头,又很快继续专注自己手边的事务,安静之外别有几分肃穆。许璟见状下意识地往外退,被赵昶不动声色挡住,此时有幕僚拿着张卷轴走来,见许璟在一旁稍微犹豫了下,打开卷轴道:"岚郡地图已绘好,请将军过目。"
赵昶粗粗看了几眼,暗暗皱起眉,四下一扫,没有何戎的身影,便问:"仲平看过没有?"
"看过了......他说改日由他重绘。"
"他人呢?"
"方才出去了。"
赵昶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搁下吧,待他得空来做。"
那幕僚名叫甄苒,年纪很轻,听完赵昶的话脸涨得通红,问:"敢问将军,哪里绘得不对?"
赵昶行军每至一郡,都会命人收集当郡地图,但无论是郡中自留还是上呈进京的地图,赵昶不是嫌粗略便是嫌标指不明,以往皆是让许琏把尺寸详略不一的地图重新整理,再根据行军所见制出新的更为详细的地图。如今大军驻扎在起州岚郡内,自许琏去世,赵昶这还是首次再命人制图。
赵昶也没多说,指了指挂在帅位后方那张巨大的地图,道:"先仔细看看这张,再把以前文允制的图看了再说。"
甄苒脸更红,紧紧捏住地图,正要转身归座,一直没作声的许璟把他叫住,要过那张才绘好的地图,走到灯下细细看过,回头对赵昶说:"仲平事务繁忙,监军又是闲职,大人若急着要,由我来绘吧。"
"你......"
许璟眼中闪过虚弱的笑,静一静镇定地说:"大人信不过我么?以前东冀与闻郡的地图,大半出自我手,虽未绘过供军中所用地图,但既然一直文允制的,看看也就知晓了。"
他说话时虽然眼神闪烁飘忽,但神态安定,赵昶看他许久,终于点头:"也好,由你来再好不过。那些图就在此,我找来给你。"
说完又对甄苒道:"元显,你在一旁看着。"
赵昶命人给许璟抬出一张长案,把昔日许琏所绘州郡地图统统搬来,许璟与甄苒分踞案台一角,抽出一卷地图摊开,再把适才甄苒所绘也摊开,剔亮烛台细细比对。赵昶此时也回到座上,拿起笔披阅军报。他时不时分神往许璟的方向看一眼,看他专注地读图,读完三四张许琏所制的图,又在看岚郡自制的地图,这才铺开绘图的纸,凝神片刻,对照着甄苒的图开始下笔。起初,他画几笔便停下,低声向甄苒询问若干事项,绘到后来愈发熟悉,则完全把他人抛开,心无旁骛扑在图上。灯光下,许璟整个人被镀得金茸茸的,偶尔停下来思考比照,指尖轻敲案面,背依然挺得笔直;低头书写时阴影投在脸上,却衬得发色眉色如墨......
赵昶看得已然出神,耳边忽然传来何戎的声音。他猛的警醒,看见何戎正在几步开外,便指着许璟低声说:"交给子舒吧。"
何戎点头,走到许璟身边看绘图的进度,站了好一会儿许璟依然没有发现身边多了个人。何戎也不打搅他,坐到对面盯着案上摊开的图,看着看着,瑟瑟伸出手摩娑过图上犹新的墨迹。这时许璟察觉到有人,抬起眼,手下一滑,笔斜斜倒在纸上,墨汁便迅速晕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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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璟虽留在军中领任监军一职,但数日以来均不插手军务,连中军帐也去得极少,即便赵昶有事专程遣人来请,也大都被退挡掉。每日所为,就只有专心绘制岚郡的地图一项。
这样不闻不问过了四五天,终于把地图绘完。许璟才放下笔,纸上墨迹尚未干透,有侍卫进来通禀:"何戎何大人来访。"
许璟抬起头答道:"说我这就出去,请何大人少等。"
一面说一说把铺满整张案面的地图卷起,卷作一轴后握在手里这才走出营帐。帐外阳光灼目,许璟有些不适应地稍稍眯起眼,待目能见物,便见何戎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淡淡出声招呼:"帐内闷热,难得你耐得住。"
"习惯就好。"许璟亦神色淡淡,把那长卷扯开尺余,"我原也要去找你。这是才绘完的岚郡地图。"
何戎接过许璟手中的地图,看完拉开的一尺后正要继续扯,手上的动作忽的僵住,继而若无其事把长卷合上,移动脚步慢慢向前走去,一面道:"子舒是要去见大人吧,到中军帐再看也不迟。"
"也好。"
二人一路闲聊向中军帐走去,到了之后却被亲兵告知赵昶方才独自一人去了马厩。何戎与许璟对视一眼,看清彼此眼中的诧异后,何戎先开口道:"方才还在......等一等罢。"
许璟略加思索,说:"还是我去一趟。"
何戎也不劝阻,把地图交到他手中,送许璟出了大帐,叮嘱:"我也不知将军为何去马厩,如有要事,还是劝他回来。"
许璟独自一人寻到马厩,远远看见换上轻便袍服的赵昶骑在一匹通体漆黑的马上,他愣了一愣,还是走过去,走近之后赵昶也看见他,顿时眉飞色舞,愉悦非常笑道:"来得正好。"
许璟被他的兴高采烈感染,也跟着微微一笑:"难得见大人这么好兴致。"
这时赵昶看见许璟手上的地图,下了马走过去,接过那地图,与许璟各执一端指点各处。忽然他指着地图上一点说:"这里......"
"军营西去二十余里,是七百年前瑞朝旧都所在。"
赵昶轻轻一叹,点头:"我险些忘了。"
说完他把地图合起,侧过头问许璟道:"子舒,你看那匹马如何?"
许璟顺他所指看向赵昶刚才试骑的那匹黑马,通体黑亮,身高膘肥而神骏异常,于是点头:"确是难得的佳骑。"
"不如试试?"
许璟看赵昶一眼,并未看出什么异状,稍加犹豫,还是从赵昶手中接过缰绳,稳稳当当跨了上去。却不料才坐稳,马下的赵昶露出一线奇异的笑,毫无预兆地狠狠抽了那马一鞭,就听得一声长嘶,马鬃甩了几甩,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
许璟被这变故一震,头脑先是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勒紧缰绳,却不料那烈马并不服讯,非但不停,倒跑得更加快,而这时他也想起赵昶方才那一丝笑意,顿时明白过来一些,恰此时身后也传来马蹄声,他摆稳身子回头一望,果见赵昶骑着另一匹马追来。
军营里其他人见此情景,慌作一团,却鲜少有人真敢上前阻拦,便是有驭马能手,在看清另一匹马上的赵昶神色后,也都只能停下观望。
身下骏马不受控制狂奔不已,许璟颠得头晕脑涨,却也知道赵昶正在身后不远之处,才要回头对他说话,不想赵昶近在咫尺,从容笑着对许璟说一声"坐稳了",又在马臀上抽了一鞭,那马吃痛,眼前又没有人,直直奔出营门速度仍不见减慢。
赵昶此时倒放慢速度,对身后那些骑马追上的亲兵吩咐道:"我与许大人去去就回,不必跟着。"又快马扬鞭追赶上去。
那黑马马不停蹄顺路而行,许璟在出了营门之后已有些着恼,无奈就是驯不停,只得一面抓牢缰绳一面夹紧马肚指望它逐渐慢下来,热风扑面而来,他一身是汗,额上汗水又滑入眼中,使他不得不偏低下头,而此时,余光已然瞥见,不远的身后,另一人的身影。
不由气急,还不待开口,只听身后传来悠长的口哨声,说来也奇,许璟一路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使之停下甚至慢下分毫的烈马听到那口哨后又是一声嘶鸣,前蹄猛的离地,几近腾空站立。颠簸之下握紧缰绳已不管用,许璟只得紧紧抱住马颈,待那马四蹄着地徐徐慢了下来。
马站定之后许璟重又坐直身子,目光四顾,见到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赵昶,略加平息喘得偏急的气息,便面无表情捞起缰绳,说:"大人,请让一步。"
赵昶见许璟眼中阴云密布,却还是笑问:"子舒要去哪里?"
"回营。"
赵昶看他额角的汗粘住几缕策马中落下的碎发,在阳光下闪着暗暗的光泽,轻咳一声,还是温言道:"我们不如四处走走。
许璟这时脸色阴沉下去,丢出句"胡闹",说完转开脸,看也不看赵昶。
"既然出来了,何必急着回去?"
闻言许璟眉心一跳,静了良久,轻轻淡淡说:"原来如此。还牵连到仲平,大人真是费心了。"
顿时没了言语,正在赵昶犹豫着是否要解释时,一阵风起,不知什么被吹进许璟眼中,他抬手擦了又擦,偏那异物就是不出来,眼前被水汽蒙成一片。这时许璟听见赵昶的声音,声音极轻,几乎听不到是在说什么,但许璟还是顺着声音的所在偏过头去。
依然模糊不可见,只感到阳光竭力寻找缝隙射入。他感到有手捧住他的脸,手心全是汗,汗与汗粘在一起,彷佛再不能分开;许璟正要开口,忽然感觉温暖的气息的逼近,他来不及避开,温热的物体已贴在他眼睛上。
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手一推,身子后仰时才想起原来两人都还在马上,赵昶先一步捞住他,随之抵在许璟肩上低低笑出声来。此时许璟已能见物,见状怔怔片刻,叹了口气,一时也没推开他。赵昶笑过之后又问:"如何,还回去么?"
哪只许璟复又皱眉,道:"千金之子,坐不......"
"好了。"赵昶笑着打断他,"子舒,你当我不知你要说什么,我怎不知大战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