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秀轻轻给老师捶着背——她演出任务繁重,难得来一次,杨望亭便不肯再让她打扫房子——“而且,才没什么不行,香港人挺喜欢我的”
“那是,我们秀秀,谁不喜欢”杨望亭露出慈祥的笑容,“不过工作归工作,真得把身体注意着点,我这儿有两支长白山的高丽参,你带回去——不,你今晚就在这吃饭吧叫珊女去买只鸡,把人参炖了,师傅当场监督着你喝”
参汤的味道十分纯正,浸在碗里的鸡肉更是鲜香诱人顾云秀哄着老师多喝了一碗汤,自己将大半只鸡剥皮拆骨,风卷残云地落了肚看得杨望亭又是喜欢又是心疼,不知道徒儿在外吃的什么伙食其实像顾云秀这种等级的老倌,哪里会饿得了她,不过是嘴馋罢了
香港真好啊,有那么热情的尘腔戏迷,有那么繁华的商业区,有那么多来自世界各国的美食,没有施玉声
随着《柳寄尘》再度在港上演,顾云秀的时间表上全是各种节目和活动,一部粤曲舞台剧,将她的名字与尘腔更紧密地连结在一起;现在一提起尘腔,很多香港人马上想到的都是顾云秀能够以纯正尘腔作为标榜,首先要谢过自己这一番专心致志她没有学过尘腔以外的流派唱法,杨望亭说怕她学坏了腔口
这样就很好,再累也值得
无戏不成年,逢年过节都是香港粤剧市场的大季,进戏院听听锣鼓图个喜庆的人特别多,各剧团唱成一片花团锦簇除了正式的粤剧演出,顾云秀也会抽空回去参加珠江台的春晚或元宵晚会,香港地再好,毕竟广州才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人
晚会分配给粤曲的环节往往是联唱,因此顾云秀几乎不可避免地会碰上以前的老搭档和老朋友们彭永常大哥洪亮的笑声从来不变,变的只有常常见长的腰围;余一明还是那般装模作样,进了化妆间还要拿着一本书;筠兰今年刚刚获得梅花奖,人逢喜事精神爽,水灵得像一把才摘的嫩蒜苔
“换个比喻!”上好头饰的易筠兰随手抄起把扇子打她,“给我换个比喻!”
顾云秀左右躲闪:“小葱?芫荽?可我都不爱吃啊……”
光顾着闪避易筠兰的攻击,一不小心撞了人,对方“哎哟”一声,高跟鞋踉跄两步,身子一落,差点被推到了门上
“对不起,筠兰跟我闹着玩呢……”顾云秀连连道歉,抬起头来却愣了,声音戛然而止她缓缓将手伸到施玉声面前,将她拉了起来
“玉声,真不好意思”易筠兰也有几分歉疚,“你过来坐”
“哦,不用”施玉声拍了拍衣裙上的薄尘,微笑着问,“你们在玩什么呀?”
“都是这家伙不好!”易筠兰和顾云秀时常搭档演出,关系已经很熟稔了,“这嘴真该好好撕一撕,难怪这么大个人还找不到男朋友”
顾云秀转身朝她叫道:“谁说我没有男朋友?!”
身后的施玉声不知作何反应,旁边正看戏的老倌们却都引发了好奇,纷纷围起来打探——
“果然一到香港就有桃花,秀秀谈恋爱了呀”
“什么名字?来,悄悄地给姐姐说,咱不告诉他们”
“长得怎么样?打算今年还是明年办事?今年运程好哇”
“别问我,都别问我……”顾云秀娇笑着跑出门去,好像一个害羞的小女人,抛下化妆间内一室善意的笑声门扇掩起后,她靠着旁边的墙壁,慢慢抬手覆住双眼,面上的笑意忽然无影无踪
那台晚会办得喜气洋洋,唱完自己的一段,顾云秀匆匆离开了珠江电视台的大楼
除夕夜还行驶在番禺大桥上的车辆寥寥无几车轮快速碾过路灯铺出的碎影,两侧皆是珠江的水色粼粼,她双眼平稳地直视前方,握紧方向盘的手心仿佛也带着一缕水迹
她还是那么美
美得你以为将要淡忘了,却原来连放也放不下
那个男人名叫罗桓,是顾云秀签约的香港佰年影视制作公司的总监,平时偶尔也会舞文弄墨,一颗心系在顾云秀身上后,便常常写些诗句送给她
顾云秀待他倒还是若即若离的,并没有表示什么,两人充其量只能算走得比较近的朋友日子便是这样一天天过了下去
醉折海棠新雨后,惆怅拈来是杜鹃浔阳江上浔阳月,寒夜琴挑夙世缘便隔了两地,以同样的身份,演绎同样的乐段,你唱过半生佻挞任情种,便有我手拈花陶情梦正浓一出出戏唱罢,一曲曲音律重传,一幕幕故事敷衍成篇;当中总有一个梦,要就地跌成碎片天道无情,顾不得谁在睡梦中年华渐老,谁是谁的眼中意,谁又是谁的意中人
还不如去看那一片闪闪烁烁的星至少清光朗润,就像她的眼,就像她的唇
顾云秀知道自己并不是十分快乐就像她父亲说的:秀秀是一个很怕寂寞的人;她确实厌倦了大城市中孑然一身的生活,多没有意思,繁华盛世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几乎就要爱上罗桓了这个男人待她非常好,人的心真不真,顾云秀还能分辨出来就这样牵他的手入教堂,下半生也算有了寄托,不坏吧?真的不坏
她却不敢出声,去接受罗桓的心意思前想后三四天,顾云秀竟还给罗桓拨去一个电话,正式谢绝了他的交往请求
她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了披上戏袍,她演的是周世显、唐明皇和白居易,卸下戏妆,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演顾云秀,父母和老师跟前的乖乖女,朋友当中活泼爱娇的鬼灵精
疼惜自己的父母与老师总有一日会仙游蓬莱,唯有尘腔,尘腔能够伴她一世路若走到尽头时,就让一曲《秋坟》送她归去
顾云秀努力令自己相信,这是她的选择,当中从来没有其他因素
于是她又逍遥自在了起来,今天去八和教小朋友唱简单的曲,明天去长洲吃新鲜捞上来的皮皮虾那虾还是活跳跳的,身段有她胳臂粗,用竹签串了,洒上花椒、盐、柠檬汁和迷迭香来烤;咬上一口,只觉得美食与自己方属天造地设的一对生活就是这样才有味道,过自己的风花雪月,其他人都可以远远抛在脑后,再没什么能影响她
然后有一天,隐退多年的徐小凤在红馆开个人怀旧演唱会朋友送了两张票,顾云秀下班后想想无事可做,约不到伴,就一个人去找点消遣
“不知道在哪圈中转到这年头,只知道在这圈中经过顺逆流……” 星星点点的银色荧光之间,台下的听众几度沉醉,台上的徐小凤中音仍然优美;醇酒般的歌声绕过数十载岁月,动人如河流也似徐小凤的歌迷身临此境,想必也会感动得想哭吧?
顾云秀坐在红馆万人当中,无声地放任了面上的泪水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沉稳磁性的歌声回荡在耳边,顾云秀几乎哭到脱力
她曾经做过一切来避开施玉声
第6章 剑合钗圆
“在我们心中,顾云秀一直都是来自内地、来自广州的这样一个印象,但其实你到香港已经很久了吧?”
“七年了……算是香港人了”(笑)
“云秀你来香港这么久,好像总是独来独往,不和香港的粤剧演员扎堆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其实也有,可能是我经常来回内地和香港之间的关系,我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两边交流的桥梁,不想囿限在一个地方”
“香港这边唱尘腔的只有你,但广州那边还有几位尘腔唱家,你怎样评价她们?”
“……是的,现在尘腔的基础主要位于内地,像我的老师杨望亭,还有广东曲艺团和佛山三水的几位,都是很出色的尘腔曲艺家虽然身处的环境不同,但我们目标统一,就是将尘腔传承下去”
“你是尘腔的第几代……”
“第四代”
“你是第四代传人,会不会将自己和其他的传人作比较?”
“其实没什么好比的,就像我刚才所说,大家都是为了尘腔只要我知道自己在努力就够了”
正如顾云秀向大众所说的,她就像沟通粤港两地粤剧曲艺的纽带,上个月刚在香港出演过《柳毅传书》,转头便要和广州粤剧院青年团合作一部《帝女花》,端的是马不停蹄
工作再紧张,该出席的场合还是少不了,譬如杨望亭获得“金唱片”奖项的庆祝会老师的大喜事,顾云秀自然是将其他日程放一边,精心打扮齐整,早早来到现场的
记者和工作人员已将获奖的老人家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待杨望亭发表过得奖感受,顾云秀上前为她拦下了大大小小的镜头,又赶着老师去休息杨望亭欣然接受弟子的好意,她上了年纪,的确有些容易疲劳
“阿秀,今天来了不少朋友,你去走一走,见见面吧”在沙发上坐定后,杨望亭说道,“不久前我跟阿仪和玉声还说起你呢,平时也多去探望一下才好”
顾云秀只是乖巧地给她捏着肩,笑笑没说话
主角被顾云秀扶到休息室去了,来自各个电视台的记者便缠上了恰巧进门的施玉声向老师致以祝贺自是义不容辞,施玉声对着镜头把杨望亭称赞一番后,想了想又笑道:“之前是尘腔第二代传人郑月影老师获得这个‘金唱片’的奖,现在是第三代传人、郑月影老师的弟子杨望亭老师获得这个奖……我们这些后辈更应该以她们为榜样,将尘腔的名号打出去”
“别听声姐说得这么隐晦,她的意思是:既然之前是尘腔第二代传人郑月影老师获得这个奖,现在是第三代传人杨望亭老师获得这个奖,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们这些小的啦”顾云秀忽从她背后转出,笑咪咪地说道
身处记者重围中的施玉声乍然一惊,待看清是顾云秀时,唇边的笑意霎时凝滞住她扯了扯嘴角,向众人示意一下,便往大厅另一端走开眼中端庄如昔的身影渐行渐远,顾云秀微不可察地垂下视线,转头应付起记者来
庆祝会结束之前,顾云秀在门边又碰见了出来透气的施玉声她呆了一呆,刚来得及找出最礼貌的微笑,对方已先招呼道:“云秀”
“师姐”顾云秀站在原地笑道,猜测着对方的下一句话,并预先将它说出,“好久不见”
她确实把施玉声的话夺去了,后者顿了片刻,重复道:“是啊,好久不见”
“师姐近来怎样?家里还好吧?”尽管已过去多年,顾云秀仍然担心施玉声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参加她的婚礼,因此提前一步把握谈话的方向
“我……很好,都挺顺利的”施玉声将目光稍微移开了些,“你呢?”
“挺好,只是比较忙……”顾云秀垂下肩膀,忽然觉得这种闪躲客套的态度很无趣,“我们必须这样说话吗?”
“什么?”
施玉声为之一怔,而顾云秀前行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鞋尖踩着落在地上的黄叶
“师姐,我们是好姐妹不是吗?你对我生分了”顾云秀似娇似嗔地抱怨道,刹那仿佛回到了七年前,清郁郁暖融融一团娇气
“谁让你这么多年里,回广州也不来看我”施玉声下意识答道
“平时是真忙,在广州的时间不多”顾云秀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施玉声顿了顿,轻轻叹口气:“你又骗我”
“我……”顾云秀不知作何反应才好,仍嘴硬道,“我从来没有骗你”
“你每个月都去芳村探望老师,就是不来看我”施玉声的话头忽然一转,“哪怕来平安曲苑听听芝瑢姐和仪姐练曲也好,一去香港,就没了信儿你说你对得起我们么?”
她的声音软软地放着,听不出是玩笑还是控诉顾云秀心中一苦,看她半侧过身子,竟脱口而出道:“小玉妻,望你饮过此杯,就算十郎向你赔还不是呀”
念白甫出,双方不禁都呆了一呆顾云秀顺手牵了片落叶,送到施玉声面前,枯黄的颜色抖动着,像生出的蝴蝶翅膀
施玉声看着她微微嘟起的嘴唇,眼波柔和下来,微笑道:“我只会给你接‘雾月夜抱泣落红’了”
“你就和我对嘛”顾云秀俏皮地眨了下眼,曼声唱起古调,“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唤魂句,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
“叹病染芳躯不禁摇动,重似望夫山半欹带病容,千般话犹在未语中……躭惊燕好皆变空”
施玉声刚接唱几句,就见顾云秀站在原地瞪她,只好解释道:“子喉我不会唱,词也记不住”
顾云秀又开始耍赖:“不管,你不许跟我抢词,你才是玉”
两人笑闹着把这出没有旦角的《剑合钗圆》唱了几段,便唱不下去了秋风卷起不少尘土,顾云秀站在一棵树下歇息,玩着刚才那片黄叶,顺口问道:“师姐,有什么汤水感冒的人喝了比较好?身体虚寒的”
“川芎白芷炖羊肉吧怎么?”施玉声听她声音清朗不像感冒,一闪念便问,“是你家那位?”
顾云秀信手抛开手里的叶子,态度暧昧地笑了笑
“好嘛,云秀也会洗手做羹汤了”施玉声唇边带有笑意,眼角掺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色调她的唇膏敷得鲜妍,刺在眼中,却似一抹血痕
“师姐,你的唇妆有点花了”顾云秀指指自己左边嘴角,从手提的小皮包里拿出一管口红,凑过去就帮她抿上她自己抹的唇膏呈浅莓色,替施玉声涂上的却是明红,俨如本来颜色一般
对着小镜子左右照了一照,施玉声笑问道:“这是我以前送你那支唇膏?”
“才不呢,你那支早用完了”顾云秀将口红收好,歪歪嘴,“这是我在太古城买的”
“多少钱?”施玉声随口问道
顾云秀附在她耳边说了个数字,施玉声乍地一惊:“小妮子你现在富贵了啊”
她的小师妹笑而不语,转瞬问道:“你要什么化妆品吗?回头我帮你买去,香港购物确实比内地划算”
“不用了,我自己去买也很方便”较年长的女人只是笑,“香港离我还没有你远”
顾云秀闻言一顿,轻轻说道:“聊这么久了,师姐,你就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吗?”
“唔……那云秀你什么时候回去?”
“今天晚上就走,明天在天水围有个活动”
“哦……”施玉声紧紧抿住了嘴唇,“一路顺风”
“谢谢”
“你多保重,以后常回来找我们聚聚”
顾云秀眼中沁着温柔的水光,笑道:“好”
她朝礼堂内望一眼,大门附近已经晃动着三三两两的人影,该去接老师了于是顾云秀向施玉声一颔首,说声“他们开完会了,我先进去”,转身走向那扇木制大门
秋树下的施玉声凝视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猛地扭过了头方才顾云秀对她说的,可有一句真话?她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从七年前起,这个女人只要对自己答“好”,那结果就一定不好都是假的,她不会再出现,到处都不会再有她的影子
顾云秀在人流中穿梭,嘴角微微勾着一丝涩意七年了,我不曾来见你,你又何尝给我半点消息?
就是这样好,对大家都好
浓郁的白芷羊肉汤舀到碗里后,顾云秀吹了吹飘起的热气,双手捧着送到父亲嘴边顾奇英就着女儿的手喝了两口,接过汤碗,慈眉善目浅笑盈盈
“好喝吗?”
“当然好喝,这么多的羊肉”
“您也不适宜吃太多,这两块吃完就算啦”顾云秀用小勺子替他将肉汤搅得凉一些,“妈妈就爱吃素,剩下的肉我给包圆了,不浪费”
顾奇英手捧汤碗却不喝,盯着顾云秀笑道:“哪来一个跟我这么像的囡囡呢,喜欢吃肉,喜欢睡觉,喜欢唱戏,你妈说得没错儿,没准真是遗传我的
《星尘》完本[GL百合]—— by:粤先生
作者:粤先生 录入: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