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顾云秀便是那被泼过蜜的多珠鸟,身心麻木,忘掉了自己,脑子里除了施玉声还是施玉声
《帝女花》正式登台那日,饰演长平的小花旦叶雯不住吞气吐气,紧张得头上的发冠也戴不稳,歪歪坠坠顾云秀看得要笑,搭档过的演员那么多,还真没有这般可爱的
“明明不是第一次登台,响排也过了两轮,还抖什么?”她伸手替叶雯扶正凤冠,轻轻一用力,压到小旦头上
“可这是与秀姐你合作……”叶雯的声音如同蚊蚋般渐说渐消
“你之前是广东粤剧院一团的,合作过的大老倌,像丁帆、黎向阳这些,我拍马也赶不上”顾云秀拍拍她的后脑勺笑道,“跟我的动作,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行,上台啦”
她们都是职业戏曲演员,一出虎度门就没了自我叶雯唱着唱着便不再紧张,水袖抛出徘徊影,声音啼啭得仿佛融入了崇祯帝女的一缕芳魂顾云秀更是情绪丰沛,把个周世显演得入情入骨,一颤就是一段伤全场演下来,她只唱偏了一个音
偏掉的音是“明朝驸马看新娘”的“娘”字,唱到这句时,顾云秀一晃眼,正巧看见台下的施玉声
她行内的好友,如易筠兰、向雅燕、贺芝瑢和江仪都坐在第四排,施玉声却没有和她们一起,她独自坐在第七或第八排靠边的位置,若不是那一侧头,顾云秀可能整场演毕都不会发现她
那一个音最终还是偏了,幸好观众们没有在意
大戏谢幕后,顾云秀跑到后台,顾不上卸妆就给施玉声发短信:到衣帽间等我
她一边匆匆摘下头饰腰带,一边等待对方的回复,然而直到她把脸上油彩擦去,手机仍安静地躺在化妆台上,未曾再响半声顾云秀内心一慌,连那身花烛戏服也换不及,揣着颗怦怦跳动的心急忙赶往衣帽间
门一推开,波浪似的大鬈发乍然跳入眼来,顾云秀忽地涌上一股不知哪来的委屈,站在门边,却再开不得口了
听到门边响动的施玉声转过头来,尽管薄施脂粉,眉宇间仍有些憔悴灰暗,显出她最近确实过得不太好
“等久了?”顾云秀终于挤出一句
“不,刚到”施玉声的目光略显冷淡,其实这话倒是不假,她接到顾云秀的短信后,本打算当看不见,是在双脚都将近走出戏院时,复又折返回头的
顾云秀怯怯地叫一声“师姐”,手指捏着身上未换的红袍,又没了声音
施玉声不能不说话了:“云秀,演得很好”
顾云秀应道:“哦”
哦?这叫什么回应?施玉声略蹙起眉尖,复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门扇闭掩的衣帽间中唯独她们二人,顾云秀望着眼前稍显消瘦的施玉声,仿佛魂游天外般,怔怔问道:“你离婚了?”
“我们分居很久了”施玉声避过她凝注的目光与任宁辉分居,是在一年半之前
“为什么?”
“……感情不合”
“怎么不合了?”
“我……”
一句话说不出口,施玉声感到非常难堪,她并不是为了像个犯人似地被审问才到这里来的,但看顾云秀连一双明眸都失去了神采,又不忍心责怪,只闭紧了唇一言不发
见她不答,顾云秀的表情渐渐变得泫然欲泣,忽然几步上前,扶上她的手臂,说:“我不会再见你了,你放心”说罢她一跺脚,狠狠转身,大步往门口走去,袍袖带出一股冷风
“别走!”她身后的施玉声捏紧了拳,骤然朝那鲜红的背影叫道,“顾云秀你回来给我说清楚,你是什么意思!”
她竟投身追上去,一把拉回了步履稍见踉跄的顾云秀后者的脸庞重新转在她眼前,却如神台上供的泥雕木塑一般,彻底失了感情
“没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见你了”昔日黄鹂鸟似的声音,此刻像有丝丝裂痕顾云秀想让自己这句话听起来任性或孩子气一些,可这超出了她所掌控的能力范围,因此落在对方耳中还是空白的无机质
“你觉得我和宁辉是因为你的影响才离婚?觉得自己有罪?”施玉声心中宛如乱麻打出九缠死结,烦闷到了不得,几乎口不择言起来,“拜托了,顾小姐,七年来你躲在香港那么远,哪来的神通能拆散我的家庭?”
这当头一棒敲出后,施玉声胸中血气翻涌,却立刻住了口顾云秀被震得眼前发花,木立当场,瞪视她半晌,像个受惊的兔子般扭身跑走了
顾云秀不想回家,就去楼下的小店吃夜宵她要了一碗牛腩面,端上来一看,那面条擀得真叫筋道正像这讨人厌的关系,用筷子一搅,条成条,缕成缕,终归还是搅不开的一锅丝
事后,顾云秀才在贺芝瑢口中知道,早在离婚手续办好之前,施玉声与任宁辉已经分居将近一年时间协议书一签,任宁辉就带儿子回辽宁去了双方感情破裂的原因,贺芝瑢所知不多,只是苦笑一句:“那段时间他们常常吵架,大概便是夫妻间的七年之痒吧”
顾云秀趴在桌上,拿琵琶曲谱挡住脸,心中充满莫名的怅惘和愧疚她不能再与施玉声见面了,好像每见一次,关系就会无可描述地怪异一分她们再也回不到单纯的师姐妹关系,又或者说,虽然师姐师妹地叫着,但这段关系从没有单纯过
有些隐秘的情思,随着一个清朗的影子投入心湖里,混和了多少岁月纠纠缠缠,盘根错节地长成心魔,一动就痛得飞出眼泪
七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潮浪般洗刷过生活和婚姻,她们之间的关系却依然没有结果,像个空落落的无底洞;就连单方面的休止符也划得仓皇而尴尬,不知算是哪个意思
师姐,师姐,我都要开始恨你了
“阿秀,我看呀,有合意的郎君你还是应该招一个”偶尔杨望亭也对徒儿提起这茬,一般女子三十五岁过后就很少嫁人了,但顾云秀如今可算事业有成,若有合适的对象,再来成家立室也还赶得上
“老师,我这年纪早就生不出娃娃了”顾云秀平时开玩笑说自己永远廿二岁,心里还是明镜似的,“结不结婚没什么打紧”
“孩子先别提,就是结个伴,将来老了不至于孤零零的”杨望亭想到自己去世的老伴,不由红了眼圈,“老师和你爸妈肯定走得比你早,到时要将秀秀一个人留在世上,我……我怎么忍心……”
眼见杨望亭说到动情处,声音都哽咽了起来,用手去擦拭眼角的泪花,顾云秀连忙扯下一张面巾纸,递到她的手里
“老师,即使结了婚,也难保对方就能陪我白头到老”
听了顾云秀的话,杨望亭想想说道:“那倒是,像你师姐当年结婚时,真是神仙眷侣,人人称羡,我特别为她放心现在……不也离了”
顾云秀的目光低垂了一刻,她并不想听到那人的任何事情对方结婚也好,离婚也罢,与她何干
“玉声那孩子人才好,生得漂亮,态度又认真”杨望亭摇头叹息道,“也是没有缘分——不说这些了,秀秀,明天陪我去泮溪喝茶吧”
第9章 泮溪
世事终是难料,即使对天发过的誓也可能被违背得一干二净,何况顾云秀说的那句话还远远称不上发誓因此她又看见了施玉声
一怔之下,她接近埋怨地望向杨望亭,几乎以为这是老师设好的圈套杨望亭并不知道顾云秀的情绪,老人家正搭着小弟子的手臂,含笑看着从茶楼门口那一端行来的施玉声,待她走到跟前
施玉声早已瞧见杨望亭,满面惊异地过来,搀住她的臂膀,盈盈道:“老师也来喝茶?”
“是呀,你约了谁?”
“团里的一个朋友,高妙云”
杨望亭想了一想:“是黄俊英那个女弟子?”
算是吧,虽然没有正式行礼施玉声胡乱地点点头
“那都不是外人,这边只有我和阿秀,一桌吧”
在老人家的坚持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顾云秀偷望施玉声一眼,对方根本不将视线转往她的方向,只专注地浏览着点心单,一边低声与杨望亭讨论要些什么蒸焗煎炸
“秀秀,怎么不说话呢?”高妙云开口逗她,之前顾云秀去曲艺团时,两人就会过一面
顾云秀抬眼笑道:“很久没来荔湾和泮塘这边了,有些怀念——师傅师傅,我要吃马蹄糕”
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女孩一样撒着娇,顾云秀倒也不害臊,像是养成了习惯杨望亭宠爱地瞧瞧她,说:“玉声,帮我把马蹄糕勾上吧”
施玉声也不说话,用铅笔在点心单上圈了一道
“我还要白兔饺”
“已经勾了”施玉声语气平平道
“那……那就葡挞”
“也勾了”
“咸煎饼!”
“勾了”
“叉烧酥!”
“勾了”
“玉声平时最喜欢吃白兔饺和叉烧酥了”杨望亭笑着对高妙云说,“秀秀还真懂得讨她师姐的欢心”
她的意思是开玩笑,听在耳中的顾云秀和施玉声眉梢却不觉都跳动一下施玉声睫毛微动,偏过头去,而顾云秀挨近杨望亭身边,笑道:“师姐爱吃什么我可不知道,这葡挞和白兔饺是给您和妙云姐点的”
“秀秀真是有心”高妙云听见自己名字,莞尔道,“不如先要着这些吧?不够再添”
一笼笼一碟碟的精致小点端上来,顾云秀的筷子净往马蹄糕伸了那嫩黄鲜澄的颜色确实诱人,呈半透明的晶体状,夹在筷子上仍颤巍巍地抖动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散碎跌落顾云秀让晶体在舌尖上化开浓郁的马蹄味道,喜不自胜,心想待会儿经过荔枝湾时,定要买一杯马蹄爽带走
“阿秀和我喝茶的次数多了,玉声也常陪我出来喝茶,但像这样两个人都在的,今天还是第一次”杨望亭扶了扶眼镜,铁观音的香气酝出上涌的舒畅,便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高妙云搭上一句:“有玉声和秀秀这两个徒弟,您真是好福气,别个都羡慕不来”
“你师傅也好福气,黄俊英,那是桃李满天下啦”杨望亭渐渐沉浸到回忆中,“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跟杨达拍档讲相声,一高一矮,往台上一站,大家都笑了……”
老人家讲起岭南文艺界的旧事,一时说得开心,几个人也安静听着,间或搭两下子腔施玉声边听老师说话,边将筷子伸往蒸笼里最后一只白兔饺,恰巧撞上了顾云秀的筷端双箸一碰,两人视线对上,不觉都是脸颊一热,触电般收回筷子
尴尬之下,顾云秀把筷子一放,问道:“洗手间在哪里——”
同时施玉声竟也开口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两人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相触,各自忙忙分开,均觉不知所措话已出口,要收回已是不及,只得双双站起身来,施玉声朝顾云秀打个手势:“洗手间在这边”
她走在前头,领着顾云秀绕过廊柱,后者安静地跟了一路,也没有上来与她并肩而行,仿佛这样可以削减少许奇异的气氛泮溪酒家的小型园林修建得精致怡人,远处隐隐传来流水声,顾云秀本可以就此找些话题,称赞一两句旁边景色,但她的目光只凝固在眼前的背影上明明想转头不看,却宛如失去控制,心内如刀割一般,生生剜出一道口子
自洗手间出来后,施玉声看见站在湖边栏杆处发呆的顾云秀,沉默地上去拍拍她肩头,刚要往回走,手臂却被顾云秀拉住了
“师姐,走这边吧”
施玉声看看她指的方向,说:“往那边走可回不去”
听到她冷漠的声音,顾云秀倒苦笑起来了,放开拉着对方的手,率先朝假山那边行去
“回不去也罢,就当陪我走走”
顷刻间施玉声心中闪过千千万万个念头,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就要抬腿离开,那句“我不想见你了”始终萦绕在耳畔,然而到最后,她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拒绝顾云秀的任何要求
那人真真是命中的冤家,不知前世欠了她多少冤孽账,今生还不了的,要留到下辈子来偿
施玉声毕竟还是跟了上去
“师姐,你在生气?”顾云秀小嘴一噘,忧虑地端详着旁边的人
清雅幽静的长廊中,施玉声本想收一收情绪,无奈何望见顾云秀容光照人的脸儿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不再压抑:“你不是不想见我了吗?今天这是……”
“只是巧合”顾云秀低声说,“如果预先知道你在……我不会来的”
这话让施玉声胸口忽然绞痛起来,她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前胸,转头说:“我也一样”
她转过脸去了,看不见顾云秀因这句话而猛然咬住了下唇
“但是,师姐,我后悔了”
年龄较长的人仍然侧着脸并不动弹,顾云秀却也忍不住背转身,不愿目光稍微沾染对方的身影,径直说道:“如果这样下去一辈子,不觉得很没有意思吗?我们是师姐妹啊”
施玉声双手的指关节已经握得发白,却说道:“是,我们同为尘腔传人,为什么要闹得像断绝关系一样?”
饶是心脏抽得一丝丝发疼,顾云秀咬着牙,慢慢朝高筑的廊檐抬起头来:“师姐,我不该说那句不见你的话,不要怪我好吗?”
她身体不断发颤,似是水面上摇风举着的一张脆薄荷叶,在她身后的施玉声,却如叶上一颗水滴似的,将碎未碎
“怎么会……怪你呢?”施玉声狠狠闭起双眼又打开,“下次再有机会见面,我们就是师姐妹,就这样吧”
顾云秀身子震了一震,眼眸凝注得像一湖忧伤的静水:“对不起,师姐”
“这句对不起,应该由我向你说”施玉声仿佛在唇间叹了口气
但师姐妹应该如何做,却茫然无措
顾云秀有很多说不出口的话想问施玉声,比如她想问:你还记得七年前,我们搭过一段《易水送荆轲》吗?
她自己当然不会忘,滨前的太子,岸上的荆卿施玉声扮起妆来必是很俊美的,哪怕只拿着麦克风也飒爽无匹,勾勒一段江湖中的侠客轮廓
如果记忆中是一场真实的梦,临行前荆轲肩上负着千斤重担,唱到“莫忘易水滩头奠一盏”时,伸手握住了燕丹此后再有几多不舍,几许绵绵,几分决断,皆自温热厚实的手心传递,在如断如续的掌纹间混乱厮缠
——那只是一场梦可巧梦里也有燕太子,也有高渐离和荆轲
燕丹找刺杀者,找了很多天
他自觉所求不多,不过是专诸聂政、豫让要离一流人物,一个足矣
五个月后他终于承认,在燕国这弹丸之地,专诸聂政、豫让要离并不是那么好找的,甚至连会使匕首的人都没有
于是他只能去找秦舞阳
但太子丹最终见到的是荆轲
算起来并不吃亏,因为坊间传言,三个秦舞阳加起来,也敌不过一个荆轲这话除秦舞阳之外无人不服
由是,以田光之血和樊於期之首,换得荆卿一诺
荆轲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绝不坏了承下的言语,绝不负了许诺过的人古来壮士都是这样的
他说:即使捐弃这区区贱命,也要单剑匹马,闯咸阳,过城门,入阙殿,走金阶,斩取那秦王项上之首
于是才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太子满襟被风鼓得激扬,如一匹奔驰不止的白鬃烈马,身上沾过旧年的尘土与风霜
荆轲纵马而至,下了鞍,拱手一拜刺杀者也是周身如雪涌,仿佛预早为秦王奏放起哀歌那洁白的衣袖溅上鲜血后,不知又会是何等凄艳之象,或许雪中将要喷薄一树的梅花
喝过燕丹酒三杯,荆轲大袖一挥,有击筑声在身后哒哒响起,如狂雨般盛大;逼得人噔噔地向后退了几步,又有马蹄声嘚嘚随水流远去
《星尘》完本[GL百合]—— by:粤先生
作者:粤先生 录入: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