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她们好像摘去了多年的枷锁,一口一声师姐师妹,叫得亲亲热热,熨熨帖帖顾云秀要施玉声讲自己少年时的趣事,后者被缠得没法,就拣那时在佛山念中学、后来陪同学去曲艺团面试的事情说了说,其实也没什么,却逗得顾云秀前仰后合地笑个不住
“师姐你当年好呆……”
就这一句话,引得施玉声蹬着高跟鞋也要追她半条街
天色慢慢走到了黄昏
“师姐师姐,带我去吃炭炉鸡煲!”
“馋嘴,光想着吃”
“啊哈,看身材就知道你吃得绝对比我多!”
“你这家伙是要造反不是……”
恩宁路上骑楼排出一列,楼角流淌着夕阳沁出的余晖,就像糖浆蘸在包子上两旁开有不少铜器店,门口都悬着大大小小的铜盆铜锅,本该黄澄澄的颜色在傍晚却也暗淡下来风从荔枝湾吹来,掠过那条静谧的水湾后,仿佛润上了滋养眼睛的凉气而钟巷中的炭炉鸡煲仍热火腾腾地溶着药材与鸡肉的浓香,一丝一缕皆浸润在墙角青砖上,不识道路的食客便可循香而至,不致于拿着手机地图刷半天仍一头雾水,到处迷路
于是有人就开始邀功了:“要不是我鼻子灵——”
“我们还能省掉一些时间”施玉声故意板起脸叶某人虽然嗅得出巷口飘出的香气,却连续转到了卖手撕面包和虾胶碗仔翅的小摊前她好像无能分辨各种美食不同的气味——要么她只是有心不去分辨施玉声也不说什么,静静地任她牵着自己走
似乎不能说心靠近了,但的而且确是——这才渐渐开始了解起这个人
“翅膀是我的”顾云秀一筷子就把铜煲里炖得烂熟的鸡翅夹走,紧接着又翻找起第二个来,“翅膀,翅膀呢?”
看着这一幕的施玉声哑然失笑道:“鸡腿不是更好?非要吃肉少的翅膀”
“你管我”顾云秀手上筷子一顿,笑眯眯答道,“吃了翅膀就能飞”
“这是谁说的?你编的我可不信”
出乎意料,坐在对面的女人竟未反唇相讥,只略一沉吟,道:“是我爸”
“顾前辈倒是有趣,难怪能教出这么与众不同的女儿”一句与众不同,当然是加了重音的,但那个鸡翅膀也终究被夹到顾云秀碗里了
铜煲底下的炭炉烧得红红火火,温度便悄然将脸庞烘得发亮起来,若不是沁开了细汗,微暗的暮色下倒似抹过胭脂一般施玉声拂了一下头发,抽出一张纸巾递过顾云秀懒懒地接了,却不擦额头的汗珠,在沾着汤汁的唇边拭了一拭秋波流转间,对面的人早已移开视线
这藏在深巷中的鸡煲味道果然不错,吃了该有一个多小时,巷内排队等候的食客渐显挤迫,数不清多少个当老板娘面色不虞地朝她们走来时,顾云秀擦擦嘴,率先举起手:“麻烦,结账”
她愉快地付了钱,站起身来,摸摸填满的肚子,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哎呀,既然都到了恩宁路,我听说附近是不是在修一个粤剧博物馆?开放没有?”
施玉声迟疑少许,说:“修是在修,可最早到六月才开放,现在没什么能看的……”
她刚想说不如去旁边的荔湾湖公园走走,顾云秀就笑起来:“我之前看过照片啦,园子挺大的,能进去逛逛吗?”
有什么不能,反正用不着门票
出了巷子,向右走几十米,就是那尚未葺成的粤博园亭台楼阁都在,柔顺的小河湾从中宛转拐去;此时夕照已褪,华灯初上,河水漫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南墙根下绕出一片旧砖砌成的灰色院落盎然的古意与新涂的红漆一对照,颇觉不伦不类,却正合了戏曲那颗“做旧”的心石板路两侧栽着几丛竹子,夜中颜色并不分明,只落得个叶影飘摇
“唉,还是广州好,政府拨这么多钱保护粤剧”
“香港也有支持吧?”
“很少,今时不同往日喽,连新光戏院都差点要拆,放在二十年前哪能想象呢”顾云秀伸手拉一拉旁边的竹叶,“这竹子原来是真的”
背后都有些时代变迁之叹,话头不知不觉又引到那即将在新光重排的《柳寄尘》上去
“照我预测,应该会卖得不错祖师爷和莫慈真的故事,爱看的人还是多”
柳寄尘重疾缠身仍坚持上台唱曲,最后于一次演出中,唱到“只有夜来秋雨送梨花”一句时,猝然委地,自此香消玉殒其亦师亦友的词人莫慈真终身未娶,传为世间一段可叹之事
“确实很美”施玉声想起那段风雨中的民国传奇,“或许我也会像祖师爷或其他前辈一样,唱绝在戏台上下”
身边一阵寂默,好半天,她才听到顾云秀的回应
“师姐呀”
那人低唤了一声,却再无声息四下里的气氛便被夜风吹冷了
施玉声偏了偏头,自己真是读不懂这位小师妹的心刚才她的话是说得不好,太也凄清,可顾云秀的反应更是无法捉摸她想逗一逗顾云秀,就出声道:“以前你让我唱过曲,现在我也想听你唱一首呢”
“啊,我要你唱过吗?”这演技家瞬间卸下刚才那不明所以的神态,又装得无辜起来
“听过了赖账,这算什么”
“即使有,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是很久以前了”这话倒没说错,施玉声记得当时是在白云山的摩星岭,唱的一段《王昭君》,飞雪汹汹点破苍空,唱得深宵露冻,“哎,你到底唱是不唱?”
“唱唱唱,师姐交代,哪敢不唱”顾云秀向周遭望一眼,拉着施玉声坐在桥边一块大石头上她的脸庞疏疏掩入水畔柳影,却任由身旁地灯的光华洒了一满裙;轻软的裙裾悠悠落下,荡得娇媚如昔
施玉声穿的是浅色裙子,便先在石头表面铺上几张纸巾,一边听对方开了口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
站在石前的人刹那间动弹不得,竟是惊了,木立于当场,心间耳边回绕着同样的辞曲:“甫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啊……忽离忽别负华年,愁无限呀,恨无边……惯说别离言,不曾偿夙愿,春心死咯化杜鹃……”
她心中还待往下接,未料耳边曲律驟转,声遽激烈,已从长句滚花变作了昭君怨:“知心眷,痴心念,自怨无计补情天,情天,情天;三生证,三生愿,莫弃绝世此婵娟,婵娟,婵娟……依稀记起,记起前缘……”
真令我愁复怨,凄复怨施玉声抬眼去看坐在石上的顾云秀,只瞧见一片影影绰绰的深色;石边垂落的裙摆动了动,仿佛将要一抽而去,隐入暗夜飘动的罗帷中
这不是尘腔的曲子,是柳仙腔的《再折长亭柳》施玉声当然知道,她唱过,不止几次她听得更多,大概有好几百次;这些都与顾云秀无关
她与任宁辉提出离婚时,刚好有台晚会邀请她演出这首曲;她当时身着盛装,在台上浑浑噩噩地唱了个混沌回家后,她听的也是这首曲子,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一遍一遍
如果顾云秀知道这件事,恐怕也会在心里叹一句真是孽缘
她听得久了,胸中不适,仍发不了声,此时身旁突然悄寂风在桥那边裹着微微耸动的蝉鸣
“师姐,怎么啦?”
较年长的人眨了眨眼,面前是顾云秀担忧的神色;后者跳下了石头,正仔细观察她的容颜
她猛地握紧对方的手,这才触到了实实在在的温热,身躯仍颤动如草叶也似,反吓得顾云秀揽着她肩头不敢动弹:“师姐你没事吧?”
“没……没事……”施玉声把双手渐渐稳住,“你会唱这首?”
她知道顾云秀专攻尘腔,是很少去唱其他腔口名曲的
“喜欢就学了嘛本来想给你唱《子建会洛神》的,结果开口就出来了这首”顾云秀手掌被她握着,心头乍涌出一股热流,一忽儿又掺了雪水,半温半寒地拢在胸口,“我唱得不错吧?”
“是不错”施玉声赞扬地摸摸师妹的头,复轻叹口气,“我这个师姐,可是比不了啦”
她说得过半真诚,听在顾云秀耳中却不舒服,忙将头靠近对方颈项撒娇道:“不许这么说嘛……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姐姐”
这故意装出的软媚声调就如电视里的花楼女子一般,把施玉声麻得骨头都要痹掉了,不由得噗嗤一笑,道:“是是,你就非要强调我永远比你老几岁”
此刻两人相依极近,看不到对方的眼,只有脸庞线条在灯里愈见柔和;顺着那流水曲线,谁的目光不慎往下滑过颈子,一弯浅浅的锁骨精致似象牙细雕年龄对你,可有影响么?顾云秀的视线好一阵晃动,像是轻轻磨了磨牙
“师姐说得真妙”她大笑着退了开去
从恩宁路末尾绕向陈家祠,穿过人来车往的康王北,就是西华路,在风清气朗的荔湾老区逛了半个圈顾云秀孩子般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旧了的广州在风中对她微笑这儿拉肠档、茶叶店、药房和杂货铺随处可进,却连西餐厅和咖啡馆也不多见,多的是一些清晨六点起床、晚上九点入睡的老人家,住在木质结构的楼房和大屋里,将一直停伫于记忆的西关活得生动分明
“很久不曾这么逛过了有时回头想想,广州真是日新月异,不认得啦”顾云秀抬手指向马路对面,“我记得那边本来有个琴堂吧?坐科时老师带我去过”
施玉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道:“琴堂不在了,那幢楼,后来是岭南棋院要了下来”
顾云秀点点头,眼中略有些伤感:“那琴堂不错的,当时教我的师傅人很好,只是我学得不认真”
“练琴的要都像你这样,可真是气死师傅了”施玉声用一句话带开对方的情绪,她垂下睫毛,似乎重新回到了过去学艺的岁月,唇角含一丝笑影,“别说你,那时候连我们也没少挨骂直到去富豪酒店做演出,曲艺班的乐器老师还不断说,凭我们的水平去了只能出丑”
“师姐你学的是扬琴吧?”
“对,我主修扬琴,阿华拉二胡,千如和倚琴都是古筝”
“呀,好想听听”顾云秀的眼睛发起亮来
“千如她们平日也在,你来曲艺团,随时可以弹给你听”
颇长一段时间里,因为离开了佛山的家,曲艺班和朝夕相对的老师同学们几乎就是施玉声的全部,是的,那时还没有掺入这许多情爱平安曲苑以前还叫平安戏院,曲艺团的地址从流水井迁到第十埔又改成平安桥戏院本有它的兴衰更替,几个从少女时就在一起的小伙伴,却是踏踏实实互相陪伴着走过了这数十年
不用矫饰,毋须离别,自豆蔻华年直到鬓角发白都在一处,多好顾云秀不再收掩自己满生羡慕的目光,应道:“那约好了,下次我回广州时,就要听你们合奏”
此言倒使施玉声一怔,顿了顿,到底决定不去问,低头盯着前方地下两人拖长的影子街灯常常是暗黄的,毛了边的影子一动就晃,像旧时老艺人匣中的皮影戏
施玉声终究选择了另一个问题
“师妹,这些年……其实你在香港怎样?”
“不错呀”顾云秀诧异地回过头来,那句答话显得太过顺口,“戏约多到接不过来,香港有些老人家很热情,专程从大屿山来天水围捧我的场”
“那就好”较年长的人笑意中略见落寞,“你该是过得充实的,排了那么多新戏,连内地也听说了”
半米外传来自行车铮铮的铃响,顾云秀向侧旁一让,步伐忽然停止,她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施玉声说:“师姐,我的重心仍然是尘腔”
施玉声随她停了下来,静叹一口气,说:“我知道你离不开尘腔”
尘腔也离不开你
顾云秀将施玉声送到居所楼下,摆了摆手,活泼地笑道:“师姐,我走啦”
施玉声站在门口,看着那仍然娇巧的身形渐化作背影,颤巍巍的心尖上像是被只小手攥了一把,捏出些尝不出滋味的情绪:“哎……”
她声音甚细,顾云秀却还是听到了于是背影便又渐化为一张清晰的脸庞儿施玉声一动不动地瞧着面前的人,虽经过精心的保养和修饰,肌肤已不似当年紧致,化开的眼霜下纹路隐约,颊上也并非自然透染的粉嫩,这是一位在风霜中憔悴过的女人谁也不知道背后有几多辛苦和冤枉,但她只要抿起小嘴笑一笑,仍是既娇且甜,一如檐前桃花初妆
“师姐?”
较年长的女人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真是拿这小师妹没办法了她这一生在顾云秀跟前从没如此坦然过院子里没有别人,土壤中扎根的槐树,花盆下垫的砖头,花盆后藏的猫你叫我一声师姐,有没有想过,我却未必愿听呢
施玉声前行几步,唇触上去的一瞬间,她感到了对方着凉般的轻颤
那个吻只持续了两秒钟不到,较年长的人便退开一步,令风来冷却自己逐渐发烫的身体顾云秀伫立原处,盯着对方偏移的目光,一时间仿佛无法理解,紧接着双肩一震,露出略见悲喜的神情
“我……我……我……”她结巴了好几次才能说下去,“我……走了”
她就这样转身走了,裙角差点勾在槐树上,忙自抖一抖,抖散了,墙边滑过一个匆匆的后影
施玉声目送她去远,忽然回过身来,伸手到挎包中去摸钥匙半天听不见金属被提起的丁当声,她的指尖合在包里的钥匙上,一阵阵颤动着,竟是提不起来
她茫然地靠在门上想,自己是病了吗?算罢,等一等,也该平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香港怎么样?”
“特别繁华,什么都有得看,有得玩,买东西也方便人多,到处都是人,不过还挺有人情味,对于这种国际都市来说不容易了师姐你啥时候来香港,我带你周围去玩?”
“好……你在香港……过得怎样?”
“……有些累”
第14章 剑阁
那夜过后,施玉声不知怎的落下了个身体发烫的毛病,偶尔心中一惶,就像有股热流从胃里一阵阵涌上额头,忽然就忧愁到了不得她到医院开了几副药,一帖一帖分几天吃完了,就茫然若失地坐在家中药汁是喝得一点不剩,这股自体内而生的热却像化入了她骨子里,种成了生活的病根,让她干什么都打不起兴趣顾云秀不曾出现,许是又回香港去了
香港有什么好,施玉声默默想着那座盛世般的大都市,她不喜欢无边无际的人,就连现在的广州,人也够多了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块弹丸之地上,使劲说服自己终有一日能获得成功,难道不可笑吗?你面对的是那么多的竞争者
然而她是不该替顾云秀操心的,人家的事情,跟自己扯不上一杠子关系她该站起来了,去练个嗓,去挑件今晚演出的服装,去看创作办主任交来的那份文件……事情还多得很呢
但她还是坐在那儿想顾云秀那夜嘴唇上温软的触感令她震颤着慌,想着想着,脸上就麻木起来,手上也麻木起来,一眨眼,泪水啪嗒一声落了地
施玉声翻开自己的行程本,近期内她不想唱曲了,她想演长剧可以完全逃进舞台,即使只有几小时,也能给她带来一些安慰
能够演什么呢,《六月雪》还是《南唐残梦》?尽是苦凄凄的,要么来一场《白龙关》吧?可她其实知道,演什么戏是不由自己定的
最后订戏方定下一部《琵琶记》,赞助人嫌不够,硬加了一场《唐明皇与杨贵妃》那也得演,演到云浮和惠州的乡村去,人家掏了这个价钱,当演员的也没什么话说于是施玉声完成曲艺团的任务后,就随市粤剧团远走粤西坐在竹板和木桶搭成的简陋后台里,她恍惚觉得自己倒还心安些,唇角一挑,朝镜中妆粉渐匀的脸笑了笑
《星尘》完本[GL百合]—— by:粤先生
作者:粤先生 录入: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