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清、影湛波平。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算当年、虚老严陵。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行香子·过七里濑》(宋·苏轼)
烟波浩淼的一片大湖,是四省通衢之地,临湖的大路边上,垂柳依依,掩映着一座二层小楼,迎门挂着一块古色古香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行香阁",这便是当地最近人气很旺的一座茶点楼。
它与一般店铺不同,没有临着繁华大街,却位于湖堤旁边一个宽敞的大花园里,只一座小楼店面临着大路。这里原是一个张姓大官家的行辕,后来张家没落了,便卖了给人,却开了一家非常与众不同的茶点楼。
那是很大的一个花园,分为东西两个园子。
东侧的以一座二层小楼为主,楼下一面迎着大路,另三面都是半开敞式的回廊间,圈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回"字形。回字小园的中间约有五丈见方的开敞地,其内修竹篁篁,枯石成景,西边几棵玉面海棠,斜斜从石间探出头来,恰好似"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另一角上,两株形状古雅的梅树默默无语,疏影横斜。
这个小园构思精巧,坐在小楼上或四周的回廊间里,都可以赏竹观石,咏梅赞花,而四面所见到的景观又各自不同。清风徐来,竹影婆娑,暗香浮动,一派幽雅。
而回廊之外,则是花木扶疏的大花园,有流觞曲水,亭台假山,无论来客坐在那个地方,都可以欣赏到或内或外的园景,兴之所至,还可以携茶带酒,到大园内去游乐宴饮。
这里经营的食色也与众不同,只卖各类茶点,没有大菜,却因为做得精致美味,品种繁多,造型别致,配上精洁的成套细瓷餐具,独有一番吸引人处。
而行香阁的伙计,则又是令人眼前一亮,都是眉清目秀的十几岁的少年,手脚麻俐,嘴巴乖巧,对于客人的任何要求,训练有素的伙计们都会含笑答应,迅速办妥,使客人感觉轻松自在,如沐春风,真正是宾至如归的享受。
美景、美食、美器、美人,无怪乎这里的生意越来越火,日日宾客盈门,收益颇丰。
这东园连着大路,外面来的客人都在这里品茶吃点心,算是主店面,客人男女老少都有。
西园则以一座假山与数座亭阁为主,园内亦有曲水荷池,原是张家女眷们生活的地方。这里还有一个奇特之处,那就是,园子四周遍植高树,另成格局,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不论是在大路上、湖中,还是东侧的小楼上,都无法看到园内的景致,凭空为它增添了一抹神秘。
这便是行香阁的另一半--众香园,这里是专门接待女宾的,男宾一律却步,连园内的管事、仆佣乃至厨子等等,都由女子担任,由内而外,没有一个男子,连客人们带来的车夫小厮杂役等人也都要在园外的茶舍休息,不得入内。并且园中除了各种精致的茶点,还兼卖各种高档的胭脂香粉,珠宝首饰,精美衣物等等,广集各地精品,常领一时之先。
试问天下那个女人不爱美?那个女人能挡得住这种琳琅满目的珠宝华服的诱惑?正因如此,众香园这两年成了城中高官富室的夫人、小姐们品茶、聚会、游玩的首选场所,连附近几大州府的名家贵妇也纷纷慕名而来,有的甚至在本城小住下来,玩够了、买够了才走。
对于这种情况,各家的男主人们倒是非常放心,甚至赞同--女人们在一起,许多话反倒好说,有些男人们不好亲自出面办的事,不妨交给自家太太出马,夫人们常常可以偷天换日于谈笑之间,交流情感于手帕之情,其行事之微妙厉害之处,绝不下于周瑜大将军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总之,大事小事,儿女亲事,鸡毛蒜皮,都可以在这里解决。就算什么事情也没有,只要夫人们玩得开心了,回到家中自然心平气静,和颜悦色,男人们免不了常出的一些个小小状况,她们也能够比较大度地谅解、容让,维持一家的和睦。
所以说,这几年城里的富室大家没有传出什么悍妻妒妇的新闻,这众香园实在也是功不可没哩。
走进行香阁的楼门,迎面是一座丈余宽的巨大屏风,画的居然是大写意风格的彩墨山水,画中景物开阔,山川俨然,水气蒸郁、烟雾弥漫,仿佛纳天地于尺寸,收四海于一页,使人一见之下,胸襟顿开。
楼中开阔,约设有二十多张桌子,一色的深色柚木桌椅,简洁古朴,却又另设有许多同色的雕花木格,将每张桌子分隔开来,彼此之间隐约相见,却又互不影响,既通透,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墙壁与木格上错落地挂着前贤今人的书画名作,风雅之气,油然而生。
这楼连同其余三面的回廊都建造得颇为奇特,四面墙壁极少,全由粗大的巨柱支撑,原该是墙壁的地方,加了落地的长窗,天暖之时,总是全部敞开,楼中人在品尝茶点之时,可以四顾周边美景,清风徐徐,穿堂而过,带来草木清香,使人心旷神怡。
由一道宽大的楼梯步上二楼,则又是一番情致,依然是四面通敞的风格,却因为居高临下,视野更加广阔,向南可见烟波浩淼的大湖,向北可见远方隐隐的青山,抬眼是无边的风光,低头是小园森森,俯仰之间,景致变化无穷。凭栏远眺,四时美景,风物无边,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令人欣赏不已,赞叹频频。
此时正有一人,对着美景叹息频频,不过好象内含的实质略有不同,不像是赞美,倒像是......感伤。
嗯?
面对如此良辰美景,居然还有人忧从中来,这可实在是有点不同寻常,连见多识广的行香阁伙计也有点莫明其妙,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客人。
只见他,约摸二十来岁年纪,一身月白儒衫,衣饰雅洁华贵,面如美玉,目似秋水,只是这秋水之中,不免含有几分愁苦,使得这本来春风一样的人物,带上了一丝秋寒。
他只孤身一人,面前的美食都已经吃完了--因为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整天,从日上三竿直到彩霞满天,一轮弯弯的月儿经已性急地从天边探出头来,天就要黑了,因为行香阁专营茶点,不卖正餐,所以此时已是人声渐稀,这二楼上,如今只剩下他一位客人了。
虽然行香阁的生意从清晨直做到深夜,来此秉烛夜游、吟诗做对直至通霄达旦的客人也不是没有,但像这样叫了一份并不太多的茶点,从早上直坐到傍晚,而且由刚来时的兴致盎然,到四顾茫然,再到惶惶不安,直到垂头丧气的客人,还是头一次遇到,听得他叹了一声又一声,声音渐发凄凉,情绪越加低落,伙计不由得上前几步,温声向他询问起来。
"请问公子为何叹息?是行香阁的茶不好么?"
"不是,点苍云雾,清淡甘淳,冲泡得体,味道上乘。"
"点心不合口味么?"
"不是,苏式细点,甜糯清香,形式精细,看得出很用了一番心思。"
"器具不洁么?"
"不是,成套的青白瓷器,如冰如雪,光看着就很享受了。"
"服务不周么?"
"不是,你们温和有礼,服务甚是周到。"
......
伙计问了一个遍,眨了眨眼,挠了挠头,实在无法可想,最后问道:"可是公子究竟为何连连叹息呢?"
"这个......"难得这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居然瞬时间满脸胀得通红,呐呐无法开言。
好半晌,他才咬了咬牙,狠了狠心,低声地道:"我的仆从不见了,我......我身上没带钱......"
伙计一怔之后,恍然大悟,原来是吃白食的啊!
不过看表面可不像啊。怎么看都像个金马玉堂的贵介公子--居然没带钱?仆从不见了?
到底不愧是行香阁的伙计,闻听此言居然面不改色,仍然温言道:"不知公子驻锡何处?我们可以派人前往客栈寻找一下尊介。"
"哦?"那公子吁了一口气,忙道:"我住城里的方南客栈,天字十九号房,姓常名清,我的仆从叫做赵二,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脸上有麻子,很好认的。烦请你们派人去找一找他,如果找不到,就请掌柜的帮忙从我房里取银子前来付帐。"一口气安排完毕,他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从容闲适的态度,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更显得他人品风流,倜倘不群。
伙计答应一声,给续上了茶,回身去办事了。
常清放松身体,斜倚在楼栏上,一手端着茶杯,时不时呷上一小口,看着天边金乌坠下,飞鸟往还,刚才还红艳艳的晚霞,已经快速地消失了颜色,远山近景,都变得模糊起来。
等了约摸一柱香的时间,刚才那个伙计快步走上了楼来,面色有点诡异,轻轻地道:"公子,实在对不起,小人没有找到您的侍从,方南客栈的掌柜的说,您已经退了房,结清了帐,所有的东西也都带走了。"
他的声音虽轻,听在常清的耳中,却如果炸雷一般,顿时惊得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退......退了房?可是赵二并没有来接我呀!他跑到那里去了?"常清这时才真正有点着急了起来。
伙计微微一裂嘴,没有搭话,心想:"跑了呗,拐了你这个傻瓜公子的全部财产,溜之乎也了。"
半晌,见常清还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仍在一筹莫展,伙计只好建议道:"不如请公子跟我们掌柜的说说情况,商量一下该当如何办理,可好?"
常清忙道:"如此甚好,就请掌柜先生前来一叙。"
伙计心道:"吃饭没钱付帐,还请人前来一叙呢,真是好大的架子。"嘴里恭恭敬敬地应道:"是,请公子稍待。"
不多时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缓步走上楼来,到了常清面前,不紧不慢地道:"不知公子招在下前来,有何事相商?"
常清没想到他便是这里的掌柜,看他的样子,不像是饭店掌柜,倒像个饱学儒生,心下顿生敬意,忙起身拱手为礼,温言道:"在下常清,扬州人氏,此次前往京中应考,路过此地,因久闻行香阁的美名,特意与仆从前来宝号品鉴,不承想在下的仆从中途离开,一直没有回来,刚才请宝号的小二哥前往在下停驻的客栈询问,却发现仆人和我的行李都不见了,这个......我实在是弄不清楚究竟出了干什么事,正在为难,想请先生帮忙参详一下。"
掌柜的淡淡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诚恳,又满是不解,心下了然,知道他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贵家公子,可能还是头一次单独出门,被仆人骗去了全部行李财产,落得孤身陷于不利之地。他微微一笑,又打量了常清几眼,心下暗暗称赞,口中说道:"看来公子是为尊介所骗了,不知公子从何处雇用了此人?"
常清道:"从扬州城外的大路边上......咦,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家的仆人?"
掌柜的又是微微一笑,心道:富贵人家的仆从,特别的公子小姐的贴身仆佣,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性情忠诚是首要条件,怎么会做出这种半路上拐走主人钱物,陷主人于不义的事来?只是这公子虽然人品出众,却显然有些天真,不通事物,只怕不易说明,于是只淡淡地道:"在下也是揣测,不过看来他确实是拐走了公子的财物,私下潜逃了。"
常清愤愤地道:"是啊,得赶紧报官才是!"
掌柜的忍不往又微笑起来,这个人哪,恁也天真!报官有什么用?那种奸滑小人,敢于携款潜逃,一准是早有预谋,此时早就改头换面,不知逃到那里去了--听伙计禀报,他们一早来此,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仆人就借故出去了,到现在已是整整一天的时间,如果是有预谋的话,已离开此地怕不有上百里地了,官府办事,最怕隔跨了州县,公文往来,不胜烦琐,等他们找到那个逃仆,可能要等到几年以后了。
想了一想,掌柜的温言说道:"公子不必惊惶,我们行香阁做的虽然是生意,但对读书人向来是敬重的,历来有文人雅士一时不便之时,我们也不会与大家为难,这次的茶点就算是小号请客吧,难得公子远道而来,接风洗尘,也是应该的。"
常清心中一松,对他又生了几分好感,道:"这怎么好意思?"
掌柜的道:"那里,还望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既然公子是要前往京中应考,这以后的路程,恐怕多有不便,不如先回往家中,取了川资再赶路不迟。至于公子回程的路费,鄙号可以先借与你。"
常清刚才正在高兴,一时还没有想到这以后的事,闻言一怔,道:"我不回去。"
"嗯?"
"嗯,那个......"常清脸色犹豫,似有难言之隐。
"公子既然不愿回家,那么......"掌柜的考虑了一下,建议道:"不然可以由鄙号先行借与公子一些盘费,等公子他日高中之后,或是回家之后,再行归还便可。"
常清闻言大喜,笑道:"啊,如此甚好!"
忽然想起还没有问人家的名号,歉然道:"多谢你了,还未请教先生的名号,实在是失礼了。"
掌柜的微微一笑,道:"在下小小生意人,不值公子动问。鄙人姓平,草字显扬,湖州人氏。"
"啊!原来是湖州平先生,失敬失敬!"常清这时真的是惊讶极了,湖州平显扬,那是江南有名的文士,他作的《史记拾遗略》,考证严密,解说详细,见解独到,是当今文士读《史记》时必备的参考资料,自己才开始启蒙时,家里的西席先生便对平先生多有溢美之词,使自己也连带得仰慕起他来,不料今日一见,他居然做了这行香阁的掌柜先生,真是叫人再也料想不到的。一时心中诧异,微微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平先生见他惊讶,微微一笑,道:"公子不必疑虑,平某最近在研究一些经济之道,如今天下太平,百废俱兴,百姓赶上了这个好时候,正是众生之福,只是疾苦者仍众,我辈略有学识之人,当为此出一点力,方才不违圣人之‘悯黎黍而行教化'的道理。"
常清一听,肃然起敬,躬身行礼,道:"学生失礼了,多谢先生教诲。"
平先生伸手相扶,温言道:"不必多礼,这里的东家也是常识丰富之人,平某与他相交,才知道天下疾苦者所急需的,不是精美文章,而是安居乐业,原来自己所学的皆是纸上谈兵、书生意气,当时我的惭愧,比你更甚啊。"
"哦?"常清闻言,不由得对这个东家生出几分好感,能使著名的学者平先生对他如此敬重,想来此人必非凡品。
"常公子,请移步楼下帐房,需要多少盘资,平某自当竭力相助。"
常清这才想起自己还要向人家借钱,脸上又是一红,道:"好,先生请。"
两人转过身来,正要下楼,忽听有人说道:"平先生,你方才说道自己书生意气,这可不是又犯了这个毛病么?"声音清亮温和,语气却是有点不客气。
常清一听居然有人指摘这位端庄儒雅的平先生,而且言下之意,是自己还有有欺诈的嫌疑,顿时大怒,回身望去,只见东侧的雅阁里施施然转出一人,长身玉立,面目清秀,气质文雅,微微含笑,使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
常清没想到居然在此地见到这样一位出众的人物,与平先生可谓是一时瑜亮了,心头的火气顿时消散,脱口问道:"请问你是何人?"
平先生接口道:"这位便是行香阁的东家,萧悠萧先生。"
萧悠微笑道:"东家不敢当,萧悠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能得平先生鼎力相助,行香阁方才有今日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