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先生也不谦逊,微微欠了欠身,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常清见他二人风骨高标,不同凡俗,心下更是钦佩,道:"原来是萧先生,在下扬州常清,正要入京应考,不幸受恶仆所欺,失了盘费,幸得平先生肯仗义相助,想必萧先生也是同意的,在下先行谢过了。"说罢躬身施礼。
萧悠却道:"先不必谢,萧某素来敬重读书人,行香阁常资助文士,也是属实,但我可没答应借给你盘费。"
常清心下有气,脸上飞红,平生第一次开口向人借钱,居然被当面驳回了,面子上实在挂不住,生气道:"既然如此,请恕常某告辞了!"转身便欲拂袖而去。
"常兄请留步。"萧悠却又开了口,仍然是彬彬有礼。
常清心下疑惑,转回头来,见他仍然面带微笑,亲切地望向自己,好似并无恶意,只是他为何又不肯让平先生借钱给自己?
正在思量,萧悠又道:"常兄既然想离开,想必也知道在外面不比在自己家里,吃了饭总是要付钱的吧?"
常清立时窘得满面通红,恨不得钻到了地底下去,心中暗骂:这个人,看着这样文雅,怎么说出话来不给人留半点面子,这不是当面骂自己吃白食不给钱么?哼,我要是有钱付账,又怎么会在这儿受你这等闲气。
一时又羞又恼,又是无话可说,只气愤愤地垂头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平先生见他脸嫩下不来台,从中解局道:"常公子一时受恶人蒙蔽,不必放在心上......"
却听萧悠截口道"常兄也是年纪不小的读书人,想来学识必是不错的,已然决定要上京赶考了,只是萧某心中却有一点疑惑:常兄才出门数日,就被小人所蒙骗,若是他日金榜高中,不免要当一地的父母官,到时那一方的百姓,却不知是福是祸了。"
萧悠语气淡淡的,只最后两句话似乎带上了一点悲天悯人的口气。
常清只听得恼羞成怒,却又哑口无言。平先生却听得暗暗点头,这个常公子看来品貌极佳,只是为人过于单纯,看来是从未经历过人生风雨的,万一真由他来做一方官长,只怕不是国家与百姓之福。只是他为人厚重,这些话当然不可能说出口来,又想萧悠素来为人持重,从未见他对人如此苛刻,此中必有深意,所以也不再插话,含笑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三人都不说话,只有微薰的夜风暖暖地吹过来,带着淡淡花香。
常清考虑再三,自己这次是跟自家二哥赌气偷跑出来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城外大路上临时雇个仆人了,只是确实自己看人的本事太差,居然头一次自己出门就被人骗了个精光,进退两难。要写信回家要钱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又得受那个满身铜臭气的二哥笑话了,本来他就成日里嫌自己读书无用,颇多微词,这次自己跟他赌气,想要进京考出个功名来,光宗耀祖,也好让二哥无话可说,谁成想才出门不到十天,路还没走到五分之一,就出了这样丢脸的事,还不要把他笑掉大牙!想到这里,暗自决定:为了面子考虑,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朝家里要钱的!
可是自己身无长物,又素来疏懒,除了读书,似乎别无所长,这却如何度过眼前这个难关才好?
他素来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银钱并无实际的概念,兼且缺乏应变才能,也想不到要变卖身上佩带的玉饰什么的来还帐,只是心中忐忑,半天没有做好决定,只好开口询问:"那请萧先生说,这件事该当如何解决才好?"说罢一双清亮的大眼睛诚恳地看着萧悠,盼他真像平先生所说的那样开明,金口一动,免了自己的困窘。
萧悠看着他纯洁无邪的双眼,心中赞叹,这个常清,真如一汪清水也似,对人间丑恶,尚毫无沾染,这样出众的人品,纯善的性格,在当今世上,可是很难得的了。不过正因如此,才使人对他的将来充满担忧,他这样的人,在家中娇养着还可以,一旦进入尘世,不免要遭受比常人更多的磨难。听他言到要进京赶考,想到当今圣上的奇怪癖好(好男色),心中立时下了决定:绝不能让他进京去,这样的美色,到了朝中,还能好得了吗?自己既然碰到了,当然要管一管。
想到这里,萧悠微微一笑,道:"这也没有什么......"
常清眼睛一亮,期盼地望着他,却听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就请常兄留在鄙处做工抵帐好了。"
什么?!
常清几乎觉得自己耳朵失灵了,要自己做工抵帐?这个萧悠,他还懂不懂什么叫尊重斯文哪!人说"无奸不商",他还真不愧是奸商哩!
平先生也颇觉意外,道:"这个......"
萧悠截口道:"就这样吧,请常公子暂时留下来,我们可以安排一些轻松的活计给他,按临时工人待遇,吃住免费,工钱另计,等他的工钱还清了饭资,以后再多挣出来的的钱,就做为他入京的盘费,反正现在离大比之期尚早,尽可以来得及。"说罢向平先生微微使了一个眼色,平先生会意,颌首应道:"是,平某这就去安排一下。"说罢转身下了楼,再不看常清一眼。
常清听他二人三言两语,就安排完了自己的去处,一点也不问问自己的意思,不由得目瞪口呆。不过他素来性子随和,极少与人争辩,况且这次确实是自己理亏,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好俯首听命。
虽然如此,心中却难免有些不甘,抬起头来看了看萧悠,却见他正端端正正地望着自己,见自己看他,微微一笑,风度俨然,态度亲切。
常清脸上一热,低下了头去,心中嘀咕,这个萧悠,年纪轻轻,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怎么行事如此厉害,明明欺压了人,还叫人恨不起他来,真是怪事!
左右也无法可想,不如就听他的安排吧,总不能因为吃白食叫人送了去坐牢吧?
做工便做工,他不是也说了嘛,做工的工钱抵了饭资,剩下的还可以做为自己今后上京去的盘缠。嗯,这倒也不错,长这么大,还没有自己挣过钱呢,姑且这就试他一试,倒要叫二哥看看,自己并非只会吃白饭,也可以挣到钱呢。
想到得意处,常清重新又振作起来,兴致勃勃地跟着平先生差来领他的一个伙计下楼去了,却忘了问问,一个普通做工的人一日可以挣多少银子,自己需要多久才能挣出足够还帐和进京的钱--多亏他忘了问,否则当场就得吓傻了--原来他做贵公子时一日的花销,足可以顶普通人家一月的支出了,即便是刚才这顿小小的茶点,按一般仆佣的薪水,也得做他半个月,想靠做工挣到足够上京的钱,只怕要做到头发都白了!
萧悠见他性子随和,一派天真,转过眼去便已忘了自己的困境,不由得微微一笑,坐下来又盘算了一会,计议已定,才起身下楼去了。
常清一觉醒来,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床铺很硬,被子也不够轻软,刚才似醒未醒时觉得口渴,喊自己的丫环小菊也没人应,连秋云、玉果都不在,怎么回事,这个家里还有没有人把他当成三少爷啊?
好不容易睁开眼来,看到的却不是自己熟悉的景物,咦,这是......想了一下,才醒悟过来,哦,自己这是在上京的路上呢,嗯,是客栈......不对,是......是在行香阁!
哎呀,自己这是在行香阁的下人房里呢,不是自家的三少爷了,而是一个普通的......佣人!
佣人,这个称呼倒是挺新奇的呢,常清在被窝里动了动身子,放松一下,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儿,心里还在想,佣人都应该做些什么工作呢?想想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小菊她们每天一早就会服侍自己起身,洗漱、梳头、更衣、佩好香囊和玉饰,然后去拜见大嫂、二哥、二嫂,一家人吃早饭......
一想到吃早饭,常清肚里里咕噜了一声,有点空空的感觉。
咦,这种感觉好奇怪--常清愣了一下,才想到这是饥饿的感觉--常家锦衣玉食养大的三少爷,这还是头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哩。
唉,都怪那个赵二,骗走了自己的钱,害得自己昨天一整天只吃了那么一顿茶点,直到晚上被萧悠扣下来做工抵债,直接送了来下人房,也没好意思再开口要吃的--因为没钱付饭资而让人扣下来做工抵债,怎么还意思再向人讨要食物?常三公子可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来。
不过面子不能当饭吃,再清高的人,肚子也是会饿的,所以常清现在很难过,饥火上升,浑身无力,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眼巴巴地盼望着赶紧能有人来送早饭--他好象又忘了,做佣人的,怎么会有人把早饭给他送到房间里来?
看来还是因为腹中饥饿的缘故,醒来的太早了--天才蒙蒙亮,平常的这个时候,常清还在优哉游哉地和周公下棋呢,绝没像现在似的,瞪着眼睛盼天亮。
百无聊赖,常清就顺便打量一下自己置身其中的这个房间,嗯,还好,没想到这里的下人房还挺讲究的,一人一间,家具齐全、干净整洁,看起来倒像是客房一般--他可不知道这本来就是客房,是萧悠特地为他安排的,真正的下人房,当然不会是这个样子。
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有了人声,有脚步声响,到了常清的门口,扣了扣门,常清正想开口叫他进来,却听到门吱呀一响,一个仆人打扮的年轻人大模大样地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大声地道:"咦,还没起来呀,太阳都晒屁股啦!"
常清吃了一惊,心想此人好生无礼,说话也太过粗俗,于是皱了皱眉头,还是躺在床上没动。
"哎!怎么还不起啊!等人伺候啊!还真是个大少爷!不过现在可不是在你家里,你在这里是要做工抵债的哩,快起来,还有好多活儿等着安排给你呢!"来人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面目可憎,这时直直地盯着常清,大大咧咧地说着话,脸上还带着非常明显的轻蔑之情。
咦,这人......这人怎么这样无礼?
常清气得满脸通红,却又无法开口反驳,虽然他性情随和,即使跟自己的丫环和小厮也很少摆架子,但在他的心里,下人们自然是低自己一等的,他的亲切随意,只不过是身居高位者习惯性的亲抚罢了,况且,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亲戚、朋友之中,自小人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宝一样,尊敬着、宠爱着,众星捧月一般,几时受过这种闲气?别说对方还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下人!
当下便想发作,那人却转过身去,将手里的包袱扔在桌上,冷冷地道:"快起来,穿上这身衣服,一会儿我来带你去伙房做工。"说罢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伙房!常清又是一阵气不打一处来,居然要让自己去伙房做粗工,真是再也料想不到的!虽说答应了那个萧悠要做工低债,可是在他的心里,当然不会真正想到要做什么具体工作,还以为至多会让他抄抄写写什么的呢。
可恶,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要去伙房--咦,伙房,那不就是做饭的地方吗?昨天在行香阁吃的各种点心小食都非常精致,色香味俱佳,不都是从这里做出来的吗?
一想到昨天吃过的美味食物,常清又是一阵饥火上升,怒气立时就被压下去了,不管怎么样,先去看看再说,俗话不是说,饿死谁也饿不死厨房的大师傅嘛,自己去厨房做工,应该马上就可以吃饭了吧?
民以食为天,常清于是振作精神,立即起身,相当麻利地自己穿好了衣服,居然连佩带玉饰时都没有弄错正反面--想想他可是头一次自己做这些事情哩,这算是很不错的表现了。
正当他沾沾自喜的时候,门一响,刚才那个面目可憎的年轻仆人又进来了,抬头一看常清,生气地抬起手来指着他的鼻子,气呼呼地道:"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快脱下来!"
常清奇怪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很正常啊,前襟拉平了,连扣子都结好了,腰带也系得很端正,上好的衣料,流行的款式,那里有问题了?
"你现在是佣人,穿这个!"
一套仆役的短襟衣衫僻面扔到了常清的身上,他本能地用手抓住,一看,又是一阵生气,待想发作,又想到自己的处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忍了忍气,道:"好吧,请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咦,出去干什么?你快点换吧,又不是黄花大姑娘,还怕人看么?"
常清无奈,只好转过身去,慢慢解开外衣,头一次在外人面前换衣服,虽然只需除下外衣,也实在觉得不体面,窘得连脖子都红了。
好在那个仆人根本都没拿正眼瞧他,嘴里嘀嘀咕咕的,只是埋怨常清不听他的话,动作又慢,听得常清好生恼怒,却又不愿跟他斗嘴--跟一个下人斗嘴,太失体统了嘛!所以他只好在心里自我安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好不容易等常清换好了衣服,两人一同前往大厨房。
常清头一次穿这种短襟的衣服,觉得很新奇,连走路的感觉都与穿长袍不同,轻便了好多,他人品俊雅,即使穿着仆佣的衣裳,也不掩其风华,况且一个人从小所受的良好教养足以养成他特殊的、温文尔雅的言行举止,这种华贵的气质,无论穿什么衣服也是掩盖不住的,所以常清现在看起来,仍然是玉树临风,与众不同。
黎明带着露水湿意的微风拂面,带来一阵凉意,大花园中草木葱茏,香气馥郁,使人精神一爽。
常清游目四顾,心旷神怡。他本是一个天性活泼快乐之人,从不为什么事情烦恼太久,此时被美景所迷,立即忘了刚才的不悦,又高兴起来,况且平生还没有到厨房中玩耍过呢,此时兴趣一起,全当成一次新鲜的游历了,连那个仆人不停的唠叨也没放在心上,全当是耳旁风,反正这种唠叨在家里也听得多了,他二哥因为他不肯学做生意而一味喜爱读书玩乐,早就是牢骚满腹、唠叨不断了,常清应付这种人,自然是早就驾轻就熟--装聋作哑就行了。
在大花园中曲曲折折地穿过几处山水庭园,来到一个大院子,宽敞明亮的一大排房子,这便是大厨房了。无论在什么地方,厨房总是最早开始忙碌的地方,所以这里现在早已是人声鼎沸,往来不绝了。
常清跟着那个年轻仆人一路走进大厨房,一边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许多人在做着不同的工作,这些从前他认为是下人做的粗活的工作,被这些人做得有声有色,动作或大开大阖、或小巧细腻,或快速精准,劳动者的力量与智慧,在厨艺这方面,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叹为观止。
从两人一露面,便有人不断地向那个年轻仆人打招呼,称他为"馗哥",也有年纪老的人叫他"赛钟馗",常清先是惊奇,后来心想一定是这人长得太丑,居然比那著名的丑神仙钟馗还要惊人,所以才起了这么个名字,不由得颇觉好笑。见他对大家都态度和蔼,频频点头招呼,颇为亲切,面目可憎的脸上,居然挂满了笑容,绝不像对自己似的恶声恶气,而别人对他也相当尊重,虽然叫他"赛钟馗",但语气亲切随意,看来这人在此地人缘不错。
到了大厨房的东首,赛钟馗把常清介绍给一个胖胖的大厨师,说:"王胖子,这是新来的一个帮工,因为吃白食让萧哥给扣下来做工抵债的,你看着给他安排点儿活计,不过这人很笨,看来是干不了什么活儿的。"一边说,还一边摇头,奇丑的脸上,又添加了一些不屑的神色,看起来更诡异了。
这话非常无礼,但常清并未生气,因为他正忙着看旁边一个厨师把足有几十斤重的一大块面团揉来揉去,抻长搓扁,忽尔甩在空中,犹如一条白蛇也似,灵动飞舞,忽尔又摔在案板之上,打得木板"啪啪"直响,手法变化多端,动作轻巧熟练,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他瞪大了眼睛欣赏,不由得又想起书中所述"庖丁解牛"的故事来,心想果然世间万事皆有一定之规,任何一件事只要做得精,都可以美如舞蹈,使人欣赏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