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监狱没交到什么朋友,我惟一的朋友是自己,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这种情况,已经不太可能再去相信人了。
踏出狱门,我仰起头深深呼吸,冷洌的空气,有短暂的刹那我觉得我可以变回来了,我又是没肺没心嬉皮笑脸的成城了,但短暂的迷惑过去,四年还是过去了,有些东西已经完全消失了,我已经三十一岁了。
狱外是条笔直的水泥路,我才知道,四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一切都很混乱绝望,我慢慢走着。
远远地,车子开过来,慢慢停下来。正好堵得我死死。我不打算让路,是我先走这条路的,我抬起条腿踩在名车前盖上,打量起自己的破球鞋,掏出根牙签痞痞叼着。
车门开了,走下一个人。
很奇怪,我可以忘记原非却无法忘记他,因为鄙视和被背叛的痛苦是那样根深蒂固,我以前一直认为我再碰到这个人时,我肯定会扑上去咬死他,但时至今日当我望着完整无缺意气风发的他时,我只从牙缝里挤出哼哼:"搞特赦玩啊?好有本事,我还没玩够怎么办?"
他走到我面前,我看都不看他,我放下脚,跳到田野上,继续慢慢走。他跟在我身后,不知道想干什么。
我转身出拳随便挥他:"滚啊,看到你都倒霉。"
他接下我的拳头,我打到他骨头,他闷闷地皱眉头,吃下我这记拳,我想他不知道脑壳哪里坏了,要是当年想都不敢想我会对这样的尊贵人物挥拳相向,这个人是多好的人啊,这个人屈尊降贵对我一直多好啊!
"先瑜扬,你再不滚我就打死你。"我随便推这个人,用了很大的力气,他们这些大人物,没有一个可以相信,尤其是他,看到都觉得眼睛脏,更别提要我碰碰他多费我精力。
管他穿什么衣服坐什么名车人有多派头姿态多么潇洒眼神多么迷人,在我眼中,我看他们就是我水泥钢精工地里的榔头,一片烂死的东西,有什么好看?我眼里看什么都是灰色,已经很久。
--"打够了,就跟我走。"--
这个灰色的人还是那么有派头,说的话还是那么平静有力,他完全没随岁月而变化点滴,比我帅多了,当年我看他老我现在看上去比他更老。
"你发什么神经,我怎么可能跟你走?"我又捶他。
这次他用手接住了我的拳头,他的手心滚热,与他外面的平静冷淡很不一样,他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抚过我眉梢,问我:"哪来这道长口子?监狱长没护着你吗?他胆子不小。"这一刻,先瑜扬跟四年前逼我上绝路那时神似,暴露出的真面目绝对森冷无情,我知道他又要使什么手段出来,我不怕不恼就是烦了。
"你受了很多苦吧,小城?你看上去比我还老,像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他却笑了,竟好象很满意。"后悔吗?"
我拽出自己手,转而拽他领子,我拎近他,我教训他:"你给老子滚远点,别以为你把我放出来我就得感激你,你这种人,除了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骗人害人还会什么?你这种人,你这种人,毁掉我的一生竟敢还对着我这么得意!"眼眶闷热,我堵住自己哽咽的喉咙,想是眼睛已赤红汹涌。
他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我嫌恶地别开头,他突然就在这时张开双臂抱住了我,完全意料不到,一个这样讨厌死恨的陌生人,这么不要脸搞得跟我很熟稔一样,不要脸的动作像安排好一样熟练无比,我根本不知道他这么不要脸到底还想搞什么鬼名堂!
他嘴巴死死压住我耳朵,整个人的力量十分巨大我一时挣脱不了,也被他难以预料的动作惊愕!
"哪个男人都无所谓吧?我要你,成城。"他,难以挣脱。
我的关节很疼,被碰到挤扭,一路的弯腰驼背可不是为了现在被这种人当弱女子欺负,我起脚撞他腰,跌跌撞撞他压我倒地,春天的乡间土地,尽是香甜土味,我承受着我这么讨厌的人的重量,胃翻滚难受。
是他!让我变成现在这样,再也没希望。是他,毫无怜悯之心,拔去了我的坚持和诚实,我现在只是一个不得不活下去的人了,这些,都是他对不起我!
"你真是太恶心了。"我的人生脱轨到我意想不到的地步,我惊骇却也看不起。
他压着我,指关节摸索我干枯粗糙的脸,他定定看着我,优雅独断漂亮成熟,貌似认真仔细温存其实全是假的!"不是哪个男人都无所谓?那要我吧,成城,你前面的人生已经完了,我是上帝的宠儿,我不要你给我什么幸运,你只要跟着我享受就好--"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不想想当年他如何骗我?他不想想我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再让他骗!
"我永远也不会相信你。"我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19
我没想到这世界上的变态都让我给碰上了。腹部被攻击的沉闷疼痛感后我的世界黑漆一片,最后的印象只是贵族的冷静端整绝无动容。
我睁开眼睛,是宽敞的空间,明媚的阳光,温顺的海风,我这是在哪?世外桃源也会为我而准备,那真是好。
这里是贵族的世界,这里不是我的国家,这里的气派豪奢让人叹为观止,看这威峨城堡参参密林比伊丽莎白女王的还广阔,看这雪白窗帘的真金花纹,看这闪银烛台的货真价实,看这随便挂在走廊上的画谢天谢地我总算认出是伦布朗--这里哪怕一个小仆人都白白嫩嫩秀美文雅远比我动人--从仆人身上就能看出主子的素质,真是一个慧眼又慷慨的好主子。
我们伟大的先贵族非常放心把我放在他自留地自立根生一月有余。我觉得你现在跟我耍手段那就等同你在欺负一只小老鼠一样乐趣是有的但也就是恶小孩的恶趣味,你要实在耍就耍吧,我是只老鼠我能拿你怎么办?我该吃该喝还是过我的牢狱生活,到哪都无所谓了,现在已经都是一样。
烟花依旧,只有烟花依旧。人在可以驻足欣赏的时候都要停一停留心周边美好的事物,比如某一晚你会在聆听海浪拍击的时候突然发现蓝色的夜空上绽放出绚丽的花朵,是这么美这么美宛如当初,当初你也曾满怀期待和雀跃等待与情人的相会,你这么傻乎乎地乐着无非因为喜欢他--这真让人笑话。
今晚的烟花和那年一样。牡丹开了,我站在高高的城堡上我看那些脆弱的美丽,光斑在我脸上不停打下深深的阴影,我伸出手很想确实抓住一朵哪怕它碎了也想握在手心,因为我从没有能力得到过美好的事物。
先瑜扬他就站在我的身后,我把手缩了回来。
米灰的风衣,挺拔的身体,风雅的举止,细微的笑痕,他看着烟花,这时低下头看我,翩翩而潇洒。
我们默默打量对方,一知半解心思叵测十分小心。
"我其实不喜欢看烟花,也不喜欢看天空什么颜色,到那天为止,你都是一个好孩子,但那天为止......"他把很漂亮的眉头皱起来,他彬彬有礼全无破绽,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只听到他对我说:"你多奇怪,可以说出那样的傻话,不会有人相信你,不到庭上你就要害怕了,不到35年你就要悔恨了,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小城,你怎么敢说出那样话?你只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可怜虫。"
他走近我,而我闻到花香,又是百合!他臂弯里的精致雪白依稀可见,妈的,你把老子当猴耍吗!我捏捏拳头即刻就以武力解决争端和面前这个真正发疯的大贵族--
"是啊,我早就后悔早就害怕,你看着我眼睛!"我大步迈前,我双手揪住他领子,我逼视他,我让他好好看着我衰老的面容我花白的头发我眼角的皱纹我眉梢的疤痕我再也得不到欢乐的眼神,我已经到了如此这般惨淡光景就算是只耗子你也该放他回下水沟吧!"你怎么还有脸拿这些花来骗我?先瑜扬,我就是个不别人相信不被人爱过的可怜虫,你一点都没错!我告诉你我是害怕怕得要死我每天晚上做梦梦见我再也不能活着出去了,我每天早上起来就又开始害怕晚上到来我又要做梦了,我已经倒霉倒得一塌糊涂了,我已经只能揪揪别人领子说说粗话瞪瞪眼睛吓吓胆小鬼顺便给自己壮壮胆了,我已经被你随心所欲伸手就抓来怎么开心怎么虐都不会出一点声了,这些你都看到了吗?"我打掉他手中花,重重践踏在脚底,他还是那样遥遥看我举止乖张,他自己却不出声响镇静非常。
我跟他果然不是一个等级。
烟花已经要停止了,再也没有美丽了。我蒙住自己眼睛,不能再看这种人这样的世界,尽管痛苦也不能埋怨别人,一切都是我自找,但每当看到他们再次被他们嘲笑,我就好想逃,我紧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我是斗不过你,你就把我玩死拉倒。"我已经决定认命。
--"我只想到用百合送你,没有香味只是百合。"他在我粗糙十指上一一留下吻痕,再轻轻抱住甩都不甩他的我,一个人自说自话:"为了逃避粗暴贵族的爱而被神变做百合的少女,得到纯洁的爱必先有高贵的心,从四年前你说那句傻话做那件蠢事犯那个不可挽回的大错开始我就深深被你打动,我不会再欺骗你了,成城,像你说的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像你说的你是斗不过我的,那就把你自己施舍给我吧。"
最后一颗烟花在头顶上空优雅地化做了无声的星辰。每一颗烟花都是一颗星。
20
我的焰火已经凋谢,我知道就算没有先瑜扬的出现我也不会为那人所接受,四年前、八年前的一切都已快忘记,我无法勉强自己和坏蛋相爱,这是我做人的最后底限。
我推开先瑜扬,我根本不爱你,我怎么可能把自己施舍一星半点给你?假如纯洁的爱只能用施舍来满足,那我早就抱着爱人的裤管苦苦解释乞求我如何如何对你付出我如何如何对你相爱你不爱我谁还会对你如此付出如此相爱?--我不相信这样做就是纯洁的爱。
"慢慢来,你会习惯我的一切。"他没有过分露骨的表现,先瑜扬的风度从来无懈可击,他望着地上花朵的碎片微微惋惜:"再怎样说,孤独的人还是和孤独的人在一起好,那个人这四年真是非常幸运,就算我想出手也要考虑周全。"他望我笑笑,舒缓适度而眼神冷静,真真假假难以分清。
先瑜扬的那只黑狼犬,再次空降在我面前,仍然十分凶悍,狡诈,傲慢,我已经衰到这份上,也不在乎这死狗仍旧一如既往不把我当人,从狗性上定能看出主人秉性,它必定讨厌我讨厌得要死,对那些规矩伺候它的仆人从来不理不踩,对小心躲它远远的倒霉人我,它已经连续半月神出鬼没把我正吃的饭碗踢翻,把我正走路的小腿咬紫,把我半夜想上厕所的尿尿全都憋回,但我能它主子计较,我能跟条狗计较吗!先瑜扬真潇洒派条狗虐我。
先瑜扬的失态止于我出狱那一天的紧密拥抱,此后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人性的闪光,他永远风度翩翩温文而雅独缺喜怒哀乐,他没有做人的实在感,这样的人必定有颗冷酷的心,冷酷到能把人囚禁当作玩偶。我不觉得他孤独我只觉冷酷。
每一天,他都送花给我,开始能坚持踩踏摔碎但没几天就觉得花朵何其无辜?我自己无能干嘛要怪罪别人呢?似乎每一步都在他的精心计算当中,我玩不过他--他的小妹妹果然就是老总裁的一个小情妇,自杀时还有着身孕,老总裁太不是东西了,直到那时还抱着别的女人寻欢作乐,下辈子一定投胎当畜生!
父债子偿,先瑜扬对原非的致命报复绝无失手可能,只想不到冒出我这么个昏蛋自动堵上枪眼--四年已过,他的仇恨就这样没了?我真不敢相信。他们这种人高高在上从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一贯眼高于顶不准他人反驳,遇到一个逆龙须的更加精神百倍以征服为趣,我真不敢小瞧先瑜扬不是这种人。
只是我仍然会自动冲上去堵住那黑黑枪眼?很快,出狱已半年,我和先瑜扬相安无事,他身上除了阴谋诡计根本不可能存在柔软和爱情。
夏天已经到来,又是个炽热的夏天。
我在海里游泳,小黑在沙滩打盹晒太阳,今天他还没来得及咬我。我游啊游,身体大不如当年,连夏天的水温都刺激到关节疼痛,我不敢进深水只浮在潜水里,顺便带眼那死狗--沙滩空无一狗,它不见了。
刚才还在浅滩里溜达来着,我还在咒这么大年纪了跑都跑不动了还不安分等会一个浪头打来看你喂鲨鱼!现在我茫茫然望着冷清大海拢着嘴喊:"小黑小黑!死狗死狗快滚出来......"没有声息,沙砾上惟独狗爪印一路延伸到水里,惟独没有出来的痕迹。我总算摆脱这只死狗了!谢天谢地。
我一边在心里高呼谢天谢地一边扎个猛子潜到深水,皮肤冰冷,眼球浸泡到疼,憋住气四顾左右一边汪蓝,在这个无声的大洋底,我丝毫不见有除我以外踪影。我心里快活地庆幸活该活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边却游到更深的水底寻找,我触到底了--
我的两腿关节刹那剧疼,痉挛开始。只我一人还在这汪洋水底。我蜷曲身体竟像回到婴儿再也不觉得这世间可怕。
附注:感谢很多人,涂话,茑萝,leo,久久蓝,清妖,流利彤,小幻,女子艾才(亲的名字尤其印象深刻),12345,hattie,卡其卡其(美人继续扯花瓣也是很养眼的事吧~~),暴风,懒得游泳,緗,sweven,ellie,猴宝宝,潇潇雨 ,亦凝,雪琦,HOOT(呵呵,有意把最能灌的你排最后一个的~~),还有很多朋友(要是这次没写那肯定下次再表示感谢),感谢你们在看文,和支持,各位的名字都十分好,有美丽的,有个性的,有我不太明白意思的,但这些名字我都深深记在心里,愿你们一切都好~~
21
"噼啪噼啪--"
宛如火焰烧在脸颊,脸好疼啊!稍微缓过的那口气也被掌掴到烟消云散,我呆呆无神张眼,眼里模糊,竟有些认不出这凶恶头颅的主人。
"你刚才是自杀吗?"他平平淡淡说,俯视我,周身湿漉,从头发上不断滴下海水到我脸上,惟一异样只是面色灰败,粗粗喘气--他的优雅到哪去了?我得意道:"是。"
"噼啪噼啪--"他再度接连甩我两个巴掌,我愕住,疼痛其次,他的举止失常和夸张动怒太鲜见。
他怒极了反而慢慢笑出声,那是让人打哆嗦的笑,我在牢里只见过杀人的重刑犯能这样笑得让人心惊胆颤。
"就连你也敢在我眼前随便寻死?就连我也被你吓到心都快停......"他轻轻地看着我,用他优雅的手指缓慢摸着我干涸的嘴唇,突然指甲往里一抠恨恨掐进我舌头,一嘴腥味肯定出血;他终于放轻放缓声音好生说话:"你不要跟我一起享受,好,有骨气,但你死之前我要教教你什么是生不如死。"就在那么一刻之间,先瑜扬就完成了绅士到野兽的转变,我所面对上的眼神满满攻击和欲望。
在七月的沙滩上,我刚被从海底打捞上来奄奄一息,我正和一个老男人苦苦纠缠,我真不明白到底命运的哪根弦出了严重偏差--他扎扎实实地吻我,我拳打脚踢,往死里打他!打死这个披着人皮的大混蛋!
他还是强行撕下我的短裤,刹那间赤裸我萎顿慌张如街上老鼠,太阳如此耀眼好象眼睛能看见这一切如何发生,被那个人压在身底还能够堂皇说是由于爱,但再被这种人压到发出下流呻吟那还不如真去死算!
我没有打得过他,我没用。他重重咬住我喉咙,好疼,狠狠弯扭我大腿,好疼,密集粗蛮吻我,眼看就要得逞,一切都疼得发疯。
--"不要脸......真不要脸......"我闷声恍惚道,"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别人?是贵族多有钱很冷酷就可以强奸囚禁诬陷?这个世界真不要脸,我这种人虽然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从来没有存心伤害过别人--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