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泓?--什么事?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医生说没问题,让我出院了。"
"真的吗?是医生说没问题的?"
"当然。"
"那就好。我正有事找你,刚巧你就打来了。"
Chapter 37
"以后你不用来了。"
"哈?"
"编书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剩下一点扫尾工作就交给李文林他们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既然我参加了这项工作,也希望能有始有终。"我不太明白老师的话。
"医学院那边事情也很多吧?我听你同学说--"
"说什么?"
"说你们这学期很忙--"
"没有的事,他们开玩笑的!"我连忙否认。老二他们在搞什么啊!
"先听我说好吗?"
"可是我也--"我知道老师一开口就没我说话的份了,他会把所有的理都占全,让我没有反驳的余地。和他辩论我从没赢过。
"一开始坚持让你加入我们是我考虑不周,"他毫不犹豫地打断我,"忽略了你的课程压力,只想着如何完善自己的工作。我常常忘记你并不是我的学生而让你负担了许多额外的工作。那天和你同学谈过我才......非常抱歉,没能早些想到这一点。所以我决定不再麻烦你了,尽管有点晚,但是Late is better than never. 非常感谢你为我的工作提供的帮助。辛苦了。"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也说得很流畅,好像是早就想好了这一套话。
"但那并不是负担啊。"我低声回答道。
"那为什么上通宵自习呢?"
"考试前上通宵自习很正常啊。"
"在帮我之前你上过吗?"
"我......"我很想回答上过,但却不愿意对他撒谎。
"所以是负担。"
"可我不在乎!"我大声说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没有谁强迫我!"
"前天我去你们学院查过你上学期的成绩,虽然都过了,却没有上年级的平均分。"
这些事我从没打算让他知道过,现在从他的口中说出让我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仿佛我瞒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从没认为老师需要我的成绩负什么责任,因为那些事都是我自愿做的,要说有谁需要负责的话那也只能是我自己。"我对那些课程不感兴趣,过了就行,我没想过要考多高。"
"但你能考得更好些的--假如你有更多的时间,不是吗?你现在的成绩和以后分配导师、选专业都有很大关系."
"那些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对你给我的工作完成得不够好吗?难道我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吗?"
"作为老师难道我不该为你的未来作出权衡吗?"
"你管我的未来做什么呢?只要我对你有帮助就够了。"
"别说这种意气用事的话,你并不是仅仅需要为你自己负责。"
一端出这样的大道理来我就哑口无言了,我终于明白老师是真的要把我赶出他的领地--他是认真的。不,不能这样!
"我会注意安排时间的,请让我--"
"现在也没什么要做的了,你也知道。"
确实,这学期开始时就只剩下些衔接工作,我们却刻意放慢了进度,所谓"工作时间",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交谈,那样的时刻对我而言比什么都宝贵,可以平等地和一个远比我更睿智,更博学的灵魂交流,他有无数我可以学习的东西,他对我而言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藏。在这样的交流中,他任由自己的思维跳跃着,驰骋着,将话题引向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方向,我努力跟上他的脚步,仔细寻找两句看上去毫不相关的话中的些微联系。即使是他偶然提到的一些不起眼的东西,我只要不明白,或者他说的与我记忆中的有什么矛盾之处,我都一定会追本溯源,弄得清清楚楚。比如有一次他说起"窈窕淑女,君子好俅",把那个"好" 字读作上声,而不像我平常那样读作去声,第一次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接下来几次他都那么读的,我就跑去查诗经注释,才知道"俅"是"伴侣"的意思,"好俅"是指"好伴侣",而不是我以前理解的"喜欢追求"。类似的例子还很多,是的,他从没让我轻松过,要跟上他的步伐,我必须追着跑着,他总是那么有吸引力,再累我也不愿放弃,我很害怕他看出我的狼狈,看出我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好,害怕他剥夺我跟随他脚步的权利。因此有许多疑问我并不会提出来让他解答,而宁愿多花许多精力自己去查,对医学院的事情也总是矢口不提。我很害怕有一天他会对我说"你既然跟不上我就别跟了,看着你那么吃力让我很过意不去",那时我该怎么办呢?让他因为不该承担的责任而自责,自己却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他提供的乐趣?还是就此停下脚步,从此只能被挡在他的世界之外?我找不到答案,也就装作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我很清楚,维系我俩关系的纽带非常脆弱--只有他的默许,也许一句话,或者一个不适当的表情也可以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我小心翼翼的不让我生活的这个世界干扰到他存在的那个世界,但现在,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
"难道我不能再去找你么?"我听见自己的垂死挣扎,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理智已经认命了,情感却总不肯承认失败。
"怎么不可以?但最近要申报精品课程,我会比较忙,可能没有时间,如果你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吧。"他说得很客气,但白痴也不会误解他的意思。
不!我必须见到他!在电话里有很多事情不好说,他总是和我绕圈子,我的思绪也很乱。必须面对面,把一切都说清楚。"你现在在哪里?我过来一趟,把钱还给你。"
"钱?"
"住院时你帮我垫的钱。"
"噢,不用了,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我还没有谢过你,况且这件事我本来有责任。"
"一根本就是两码事--"
"对不起,有人叫我,现在不能和你说了。"他匆忙的丢下一句就挂了电话,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电话里的一片忙音。
Chapter 38
"叫王崇刚听电话!"我按捺不住火气,满心的不快急需找个人发泄。
"喂,老四啊,好点没?"
一听到老二的声音我就想揍人。
"好!托你的福,我好得很!"
老二被我刺了一下还不明所以:"我是关心你才问的,你这是啥话?"
"哼,你一天到晚张着大嘴八卦别人就算了,居然八卦到我头上来了!没事儿乱说什么呢?你就不能把嘴闭上吗?谁要你献宝似的打小报告?他给你很多好处么?还是不说话要死人啊?"
那边半晌没反应,然后突然想起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谁他妈打你小报告了?裴海泓你有病哪?"
靠!居然还有脸骂我!我也不管自己还在大街上, 不管路人会用多么奇怪的目光看我,和老二在电话上对骂开了。后来有人把老二拉开了,换了老五接电话。
"老四,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呢?非要弄成这样!"
"站着说话不嫌腰痛!说来也有你一份呢!"
"你今天把话说清楚哈,夹枪带棒的,我又怎么着你了?"
"你们那天跟李继轲说了什么?他转身就把我扫地出门了!"
"说什么了?我们没说什么啊!只有说好话的份,大家这么多年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话?好话怎么这种效果?说了什么话,你跟我说清楚了!"
"你是不是没跟那个李什么的说你被抢的事?他问我们,我们就说了,心里还想着他那么照顾你的是不是会给你点什么经费救救急,谁知道他还落进下石啊!"
我心里惨叫一声。
"没说是哪天吧?"
"说啦,他问我们就说啦,还问了在什么地方。怕什么,被抢又不是你的错。"
完蛋了!我的跟踪行为岂不是曝光了!不知他会怎么想我!哼,说什么关心我的未来,冠冕堂皇地扯了一大篇,虚伪!你不那么对我视若无睹我犯得着去跟踪你?跟踪人很好玩么!你怎么从不反省自己,老是在我身上找问题!
"......老二赶忙帮你说好话--"
"你刚才说什么?"一恍惚,老五有几句话没听见。
"我说他的脸色不好看,我们想起夜不归宿是违反校规的事,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这么古板!我就不信他当年没有在外面混过通宵!何况你还算不上也不归宿呢,只是待晚了点而已。老二就赶忙帮你说好话,说你如何废寝忘食地帮他干活,简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God bless me! 我想隐瞒的事全被一件不留地捅出来了。
"......你赶快跟老二道个歉吧,大家都是兄弟嘛,什么事儿都没有居然闹成这样。姓李的炒你鱿鱼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是他自己脑子有毛病。正好,你也得了清闲......"
你们当然觉得没什么关系,对我来说关系就大了!我知道老五是一片好心开导我,但此刻我正心烦意乱,根本听不进去。
"帮我跟老二说声对不起吧。"
"不成,你得自己跟他说。"
"那算了,我明天当面道歉吧。"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拖泥带水的?这样吧,你也很久没参加寝室活动了(小心开除室籍),今天晚上都去K歌,你也好好抚慰抚慰老二破碎的心。人家本是一片好心维护你,你没头没脑的一个电话把老二都骂蔫了。"
靠!我还指望谁来抚慰我呢!
"不行--"
"什么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那你干脆别回来了。"
见老五放下重话,我只得答应了。挂了电话,我又拨了老师的号码,通了,却没人接,手机没人接,家里也没人接,我打到办公室,终于有人了,不过不是他。
"请找一下李继轲李老师。"
"好的。请等一下。"
几秒钟之后,说话的还是那个人,"请问您哪位?"
"我姓裴,是他的学生。"
听筒里一下子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是那边捂住了话筒,过了一会儿,对方回答道:"李老师不在。"
我顿时又气愤又委屈,我有多大的罪?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叫他听电话!我知道他在那儿!"
"对不起,李老师真的不在。"
"叫他听电话--"我还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我只能对着电话干瞪眼。哼!什么东西!自闭!偏执狂!自恋!神经症!精神分裂!病态人格!从现在起,我再为你李继轲伤心一秒钟我就不姓裴!
老二不是那种记仇的人。我说声"对不起",他笑笑也就过去了。我感慨兄弟感情的深厚,还是兄弟好!不像某些人--唉,说了不想他的,不想不想,想他算输!
在学府K到十一点过,众兄弟们终于想起明天还有课,起身撤退。下了楼,冷风吹得人一个激灵,好冷啊!我把手搁裤兜里,缩缩脖子,跟着大家往回走。老二和老五谈论魔兽心得,我和老三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着。
一路上有不少酒吧。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酒吧要弄得那么昏暗,非得让人觉得像是藏污纳秽的地方不可。在一家叫Bavaria的酒吧前,巨大的喜力啤酒的广告被照得雪亮,我把头扭到另一边避开刺眼的灯光。两个人站在街沿边,其中一个是服务生打扮,正把另一个往出租车里塞,好像费了很大力气。那个人大概喝醉了,手脚不怎么灵便,不仅帮不了自己,反而给服务生造成了不少麻烦。我看着觉得他的背影很眼熟,就停了一下,想多看一眼。等服务生关上车门让到一旁时,我看清了他的脸。
"喂,你们走吧,我还是回家算了。"我朝前面的人喊了一声。
"怎么了?这么晚你怎么回去啊?公车都收了。"
"我坐出租。刚刚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儿。"
"那自己小心啊,别再被抢了!"
"知道了。"我转身跟着出租车驶离的方向走去。
Chapter 39
直到站在门前,我才惊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么不合情理。三更半夜跑到十多个小时前拒绝接我电话的人家门口,而且我确信他喝醉了,我想干什么?不管了,隆美尔说过,大胆的举动常常是正确的。我使劲摁了门铃。
没人应声。
再摁。摁住不放,就算是死人也要把你弄醒!大约四、五分钟后,隔壁的门开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伸出秃头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我一番。
"很晚了,请小声一点。"
靠!我还嫌不够大声呢。我没搭理他,只管继续摁,一边摁一边挑衅地看着他。我有个要不得的习惯--心里不爽时有惹是生非的倾向。老妈从小教育我要"不惹事,也不怕事",我是"不怕事,但要惹事",为此没少挨老妈训,但一直改不掉。
"你......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我"哼"了一声。
老头儿气得发抖,气吧气吧,血压一直往上伸,来个脑卒中,别指望我帮你叫112。
"你再按我就叫保安了!"他终于丢出一句极具威慑力的话。
那可不成!我还没见到老师,怎么能被你们弄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忍!
"有本事你去叫啊!"虽然嘴上还硬着,我的手却离开了门铃。老头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哝声,缩回去关上了门。我恨恨地凌空朝他家大门虚踹一脚。哼,来医院最好别被我碰到!
怎么办呢?我望着面前深蓝色的防盗门,不知道里面的人是真的醉了没听到还是听到了故意不开。一想到后一种假设我就恨不得找东西把门撬开。但我手边除了几张学府的优惠券什么都没有。
好吧,李继轲,就来看看我们谁更有本事!我可以翘课,你可以翘班吗?本少爷跟你耗到底了!我心一横,靠着墙壁坐了下来--我就不信你永远不出门!
走廊上的声控路灯熄灭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好在楼里有中央空调,一点也不冷。这几天在医院睡得太多了,此刻我清醒得很,一点睡意也没有。
渐渐的,双眼适应了黑暗,墙壁,门,电梯又浮现了出来,我的心情也由激动恢复了平静,可以理智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前方有一个短暂的可以预见的未来,我知道自己会见到他,不管之后会怎样,我已经尽力了。我并没有奢望自己可以让他回心转意,说实话,我不抱一点希望--我不认为自己对他能有丝毫影响力。他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谜,他想什么,他会做什么,我完全把握不了。我不知道一开始是什么使他接近我,是什么使他以那种变幻无常的态度对我,最后又是什么让他决定把我抛得远远的。从一开始他就拥有这种心理上--甚至智力上的优势, 他自己也很明白这种优势,并且运用得淋漓尽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但被迫接受命运的人有权抱怨。我将要做的事情,说好听一点,是表达个人看法,但实际上也只是抱怨而已。抱怨不能改变既成事实,但能使我好过一些。
"哎哟!"我的头一下子撞在膝盖上,醒了过来。真是的,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挪了挪身体,觉得屁股被硌得生痛,一刻也坐不得了,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右腿又痛又麻,好像有无数针在扎。我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候了?以前有手机我都不戴表,现在连个时间都看不到!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楼道的窗户旁,依稀可以看到外面楼宇的轮廓,天已经开始亮了。推开茶色的玻璃窗,我才发现天已经快大亮了,大概快七点了吧?看来这一觉还睡得挺长,我也真有本事,这么不舒服的姿势都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