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又走回了老师楼下,我哪儿都不想去,不想回家,不想见任何人,他的喜怒无常快把我逼疯了。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将身体融入旁边银杏树形成的浓重的黑影中。将头靠在椅背上,仰望着二十一楼的落地窗,隔着窗帘透射出柔和的灯光。他已经把方才郭倩倩取下的窗帘安上了啊。我就这么望着,想象窗帘背后的人在做什么,收拾屋子够他忙活一阵子的了。然后呢?洗个澡,倒杯淡茶,或者咖啡,或者没喝完的Lynch-Bages,半躺在懒人沙发上听Purcell,在管风琴和羽管键琴的和声中,心情静如止水,完全忘记了自己曾使另一个人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灯光熄灭了。睡觉了吗?大概会做个好梦吧,梦见书很受欢迎,梦见当了院长,或者梦见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不想走,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觉得疲惫缠绕着四肢身体,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我不知道除了躲在这里我还能做什么,我不敢保证能在别人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一个身影从楼里走了出来。这么晚了,还要去"冶游"吗?记得刚学诊断时不明白书上说的"冶游史"是什么,有人跟我说是去野外郊游,我觉得不太对,就问了老师,老师说所谓"冶游史"就是"夜游史",不过"夜游"不太文雅,就用"冶游"代替,叫你们问"冶游史"就是说要问病人和谁谁谁发生过性关系。至此真相大白,我再次为中国文字的深厚内涵所折服。
我无聊地注视着那个身影,一开始我那变迟钝的双眼并没有认出他,当他走到路灯下,刺眼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照在那张我以为已经靠着软绵绵的枕头安然入睡的脸时,我的大脑才活了过来。老师!他为什么会出来?
他并没有发现我,他怎么想得到有人会三更半夜坐在楼下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呢?他还穿着刚才聚会时穿的那件米色外套,扣子也没扣,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耷拉在身旁,双肩下垂,脚步迟疑,看上去既虚弱又沮丧,和几小时前那个精神焕发的老师完全是两个人。不可遏止的好奇心顿时在我心中掀起狂风,他怎么了?他要去哪儿?我从椅子上跳起来,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心情就像第一次作案的小偷。
他完全没有怀疑身后有个跟踪者,只是朝着目的地而去。我为自己感到羞愧,竟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去窥视他人生活中不愿意被看到的一面,即使是对自己的敌人也不该这么做,何况是对他!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必须知道。
我和他保持着大约二十米的距离,转过拐角,来到府南河边。喧闹声扑面而来,混着啤酒的气味。沿河有无数酒吧,一家挨着一家,白天关着门,晚上九点以后才营业,通宵达旦,专门招待夜不归宿的熟客。我的朋友中没有昼伏夜息的人,自然也不会有机会光顾这些酒吧,在我心目中在这里买醉的人都是些精神萎靡,无所事事的人,是社会的阴暗面。
老师朝一间门面很大的酒吧走去,门口的穿黑背心围着围裙的服务生看见他就笑着问了句什么,似乎是认识他,然后就把他领了进去。里面昏暗的灯光和放浪的笑声阻止我跟进去,我靠在河边的栏杆上,远远的望着里面,只看见人影憧憧,不知道哪个是他。
"喂!"
我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两个穿得吊儿郎当的男孩正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不怀好意的盯着我。一个个子和我差不多,头发染成蓝色,一个比我高一截,一身皮衣皮裤自以为很酷。他们年龄都比我小,看起来像高中生。我不是没遇到过小混混,但现在这么晚,对方又是两个人,要是惹到他们我比较吃亏。
我也不答话,转身想走,才迈开一步便被人从后面把两只手逮住,挣了几下都没挣脱。
"这小子他妈的想跑呢!"逮住我的人说道。失策。没想到背后还有人。
"盯你老半天了。一个人在这儿晃悠,不是送上门儿来的么?"蓝头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皮衣就上来掏我的裤兜,把钱夹和学生证摸了出来。
"才这么点!"皮衣把钱夹拿给逮我的人看,大概那人是他们老大。我只带了两百多块钱和几张卡。没事干嘛随身带那么多现金啊,又不是白痴。
"四川大学......裴海泓......"皮衣翻开我的学生证,借着昏黄的路灯阴阳怪气地念着,"口腔医学2000级七年制--呸!他们不是说医生都特有钱吗?咋才这么点?"说这便手一抬--
"不要丢!"我还没说完,学生证便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入了河中。
"你他妈的想死啊!"我气昏了,借书证和几张很重要的发票都夹在学生证里,也没考虑当前的形势,脱口就骂了出来。
话刚出口,脸上便遭到一拳重击,我觉得眼前黑了一下,然后便是火烧火燎的痛,脸颊好像厚了不少,嘴里都是腥味,我用舌尖舔了舔颊粘膜,感觉到一条大口子。
"敢骂老子,活腻了!"
"有卡没有?"背后的人不耐烦地问道。
"我看看,--有,有三张。"
"密码?"
靠!我三张卡的密码都是一样的,其中一张是民生的信用卡,可以透支五千,告诉他们,那不知什么时候才还得清欠款了。
"密码!听见没有!死人!"
不能说!杀了我也不说!
"揍!"
不知道是哪一个扯住我的衣服,用膝盖狠狠地给了我一下,当时并不特别疼,只觉得好像有人捏着我的胃向外抖,我稀里哗啦地把晚上吃得都吐了出来,抓住我的人松开手退到旁边,"这小子真他妈别扭!"
我觉得背后的束缚松开了,也顾不得痛,手脚并用地往街上跑。我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追来,更是不要命地逃,我在院队里踢中场,体力还是有一些的,想赶上我也没那么容易。大约跑了两三个街口,我看见前方公厕外面停了辆出租,司机正开门上车。真是救命啊!我狼狈地拉开车门,大吼了一声"华西医大"。
Chapter 33
"老四,你要是天天都来上这么一出,我们可吃不消啊!"
"对不起,对不起,决不会有下次了!"忙了一上午,课也没去上,把我的三张卡,学生证,借书证都挂了失,封了手机序列号(哼,我用不成你们也别想用),还专门买了炒栗子犒劳502星夜出迎的弟兄们--昨晚在车上用司机的手机给寝室打了个电话,声泪俱下地描述了被抢的惨状,劳烦他们叫醒保安给我开门,拿钱付车费。
这次真是损失惨重。钱倒是小事,补办学生证太麻烦,去学生科开证明,交申请,等批准,望江华西来来回回得跑好几趟。歹势!
"那么晚你跑府南河边去干啥啊?"老二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咋说呢?总不能说我盯梢吧?我挠挠头发,不知该怎么解释。
"不老实交待对不起我们这些为你两肋插刀的弟兄吧?"老五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不说点什么看来是不行的。"我一哥们儿失恋了,想找人倾诉,正好拉上我--"
"停!停!你昨天不是去你老师那儿吗?哪里跑出来的哥们儿?"靠!老幺怎么记性这么好!
"态度不端正!"老五坐直了,"啪"的一拍烟盒,颇有刑部尚书拍惊堂木的架势。
"我,我从老师家出来才接到的电话--哎哟.....肚子痛,嘶--"知道再说下去必定露出更大的破绽,我连忙痛呼连声,转移大家注意力。
"不要紧吧,老四?"
"臭小子用了十分力,Shit!"靠,一弯腰还真痛起来了。
"妈的!今晚我们几个去给他们点厉害瞧瞧,竟敢找502的碴,找死!不让他们断腿断脚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老二声色俱厉地喝道,其他几个都被他的豪言壮语感染,纷纷表示要为我报仇雪恨。
"算了吧,强龙难压地头蛇(老五点头),难说他们一伙还有多少人。折财免灾,折财免灾!"
"这口气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算我倒霉吧,忍了。老大,把你的芬必得,阿司匹林给我点儿是正经。靠,越来越痛!"
老大连忙从抽屉里把药翻出来,一股脑都丢我床上。
"喂,健胃消食片就不用了吧?"我翻了翻那一堆药,什么都混在里头,老大一紧张就这样。我吃了两片阿司匹林。"药瓶放我这儿啦。"
"拿去吧。一块五一大瓶的东西。吃完了我这儿还有。"
"不会是内脏损伤吧?"老三靠过来一脸耽心地问道。
"对啊,脾破裂什么的--"
"脾破裂还活得到现在?老大,你有点常识好不好?最多就是肾脏破裂,腹膜后器官,出血缓慢,才能撑这么久嘛!"
"我跟你们没什么仇啊,犯得着这么咒我么?"我给了老二一拳,一不小心牵动腹肌,妈呀!
"咸死了!"我把碗里的酸菜肉丝拨出来,"拼命地放,好像盐不要钱一样!"
"别挑剔了。兄弟们天天都吃这猪食呢,哪像你啊,老回家改善伙食。这学期一共也没在寝室住上几天,我们都在考虑是不是要把你开除室籍了。"
"别,我不在寝室你们多轻松啊,多张桌子堆书,衣服也可以丢我床上。"
"这倒也是。"
这几天我不敢回家,颧骨上一大块淤斑,被老妈看见了肯定要操刀子去砍那些敢欺负她宝贝儿子的混蛋--天底下只有老妈一人有权对我拳打脚踢。为避免惹出人命,在脸恢复正常以前我只好都暂住寝室。
"周末有空没?大家出去吃一顿吧。食堂饮食太摧残人了!"
"好啊!去哪儿?"一说到吃老五立刻HP全满。
"麻婆豆腐?要不--"
"老四,电话!"
"来了。"我答应着从老大手里接过话筒,"裴海泓speaking。"
"喂,阿泓?"
"是老师啊。"我立刻又想起了那天他去酒吧颓废的事,不知道下文怎样。
"你在搞什么啊?手机总打不通。"
"啊,不好意思,我的手机掉了。" 还不是因为你!
"掉了?怎么回事?"哼,还问!
"是我自己不小心,哈哈,在公车上掉的。"
寝室里所有人都望向我。"不是在府南河边被抢的吗?"老幺大声问道。
我赶紧一手捂住话筒,"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你有问题啊!"
"嘘嘘!打完电话再说!--喂?"
"喂,怎么了?怎么突然没声音了?"
"不好意思,刚才同学跟我说话。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周四晚上我和我带的几个研究生去吃饭,顺便去KTV,一起来吧。"
"K歌啊,不错不错,公费吧?"自费的话就不去了。最近才出了血。
"不会叫你出钱的,把人带来就是了。"
"Wonderful!在哪儿?几点钟?"
"六点。美术馆对面的那家皇城老妈火锅。"
Chapter 34
真没想到文新学院这帮人这么能喝!五钱的杯子连灌四五杯,李文林和叶阳一点反应都没有,郭倩倩也只是脸有点红,我已经觉得头有点重了。看来千杯不倒这个称号得让贤。
眼看一瓶泸州老窖已经见底了,老师一招手,服务生又送来一瓶,我有点犯难了。我也就半斤的酒量,努努力多喝五钱一两的,决不能再多了,否则必倒无疑。看老师他们那进帐,起码是一斤的量,我有陪的心也没陪的胆啊。
李文林又要帮我满上,我连忙把杯口捂住,"你们喝吧,我不能喝了。"
"这才喝多少啊,几两酒而已,今天老板请客,给点面子嘛,再喝一杯!"
"我真的--"对劝酒最没辙了,说得不喝像有罪似的。
"你们别灌他了,学医的都那么节制的。"
李文林遗憾地将酒瓶拿开,"今天老板罩你,放你一马。"
我感激地朝老师笑笑,虽然他的话不无揶揄之意,却也帮我解了围。
"小裴,你们寝室不不喝酒吗?"叶阳的声音又甜又腻。
"偶尔喝点啤酒。"
"抽烟呢?"
"只有一个人抽,也是抽着玩的,一天未必抽得了一支。"
"真是模范学生们呢,"修得极细的眉毛朝上一挑,我的心脏也跟着跳一下,"是不是啊,郭?"
"呵呵,"郭倩倩喝得面如桃花,"你别带坏人家小弟弟嘛。"
"说得我跟什么一样,我是真不理解那些学医的。上周我去华西找同学,一进他们的自习教室,哇--坐得满满的,简直就像考试一样,连聊天的都没有,我进门的声音稍为大了点,所有的人就瞪着我,我都不敢多待,叫着我同学就出来了。要是一天到晚都那样,脑筋不坏掉才怪呢。"
"大姐,别说得那么恐怖嘛。我在那儿呆了那么久,脑筋不照样比你好使多了?"
"哈哈,叶阳你也有被人涮的一天啊!"李文林大约多少也有点酒意了,平时他不敢这么跟叶阳嬉皮笑脸的。
"小孩子不要学得这么唇尖舌利的。"她说着就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啊!你这算哪门子淑女啊?"
"谁跟你说我是淑女了?这年头淑女不吃香,你知不知道?"
"那什么吃香啊?"
"肯定是我这样的嘛。"又是一个自吹起来大言不惭的。
"唔,你这样的啊,送我我也不要。"
"那你要什么样的?"
"嗯,个子比你高--"
"你也才这么点资本,要个个子那么高的干啥啊?"
"缺哪儿想哪儿嘛,这个都不懂。"
"多高合适啊?"
"嗯--"我想了想,"175差不多吧(叶阳:你做梦,你要人家一辈子不穿高跟鞋啊?)。不一定多漂亮,但要长得聪明,斯文一点的,别跟你一样疯疯癫癫,学识渊博,还有,声音,声音要好听,这是最重要的!"
"哇,看不出来哦,小弟你还恋声啊!"两个女生看我的眼光立刻变得不一样起来。
李文林凑过来低声说:"我知道一个人,绝对符合你的条件!"
"谁啊?"
他朝老师努努嘴,"我们老板啊!"
我心里突然一紧,偷眼望向老师,他正把郭倩倩逗得笑,应该是没听到李文林的话。"靠,连你老板的玩笑也敢开啊,不想拿学位啦?"
"我老板哪那么小器啊--"
"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
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啊!谈女朋友的时候怎么会想到老师!一定是喝太多了!刚才李文林提到老师时,我一紧张就开始胃痛,现在不但没缓解反而越发剧烈,上腹部一阵阵的抽痛,还反胃,我蹲在马桶前,尽量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了之后尽管胃里还是觉得烧呼呼的,起码不那么痛了,我漱了口,又嚼了片口香糖,好在酒精的扩血管作用使我脸上还是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回到桌前时他们已经叫服务生买单了。
"你终于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醉在洗手间里爬不起来了。"李文林把最后一点酒倒进食管里,跟喝水一样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