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剑气寂寞雪————衣雪

雨意如麻，我背着小白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地都是那么阴冷潮湿，他的身子却火热地贴在我背脊上，我能感觉他的心跳。小白，这么纯真而直接的心意，我却不知如何面对。
一片昏暗中，我忽然惊喜得发现远远有一片建筑的模糊影子，赶紧背着小白快步过去。
那里果然是一处古朴深静的庄园，青瓦白墙，清简中见大气，布局格调大有匠心，只怕是什么退隐的达官贵人所居。我迟疑了一下，担心小白的伤势，还是上前扣响了亮银的精致门环。
门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呀地一声，门开了，一张素净清秀的脸探出来，看到我们狼狈的模样，楞了一下。
我怕他关上门，赶紧说："小哥，我们兄弟二人路遇暴雨，弟弟又病了，想在贵庄歇一阵，还请主人行个方便。"
那童子微一迟疑，摇头道："不成啊，主人有吩咐，不许放人进来。抱歉了。"说着就想关门。
我念着小白，有些心急，一伸手拽住大门："小哥且慢！"
童子瞪了我一眼，冷冷道："怎么？"
我一拱手，沉声道："小哥，不是在下混赖，实在舍弟身子不妥，得有个地方歇息。小哥实在不肯，在下只好得罪了！"
那童子瞪大了明亮的眼睛，冷笑道："朋友想用强么？你可看好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一抬头，看到庄门上镏金的一行大字"七杀庄"，字迹飞扬霸气，每一笔都透出隐隐杀机！我心下一震，这才明白为什么方园不下百里没有人烟！我和小白误打误撞之下，竟然来到了这个有着可怕传说的地方。
"七杀庄，碧玉嵊，百里方园不活人！七杀一出天下劫，碧玉阎罗断死生！"这个儿歌到处流传，很多地方的母亲都用来吓唬夜啼的小儿。如果说凌是天下人心目中的神，那么七杀之主碧玉嵊则是不折不扣的魔王。
据说碧玉嵊有心痛之疾，发作起来势若疯狂，有崩山裂海之威，需食用人心治病，所以七杀山庄每年都会抓大量壮丁作药，是当世最可怕的魔庄。世人本想求得凌出手，可凌早已不问世事。各大门派也曾多次组织人手围剿，却都被七杀之主杀了个片甲不留，为首的门派更是经受了灭门之祸。这么折腾几次，再没人敢提起剿灭碧玉嵊之事。
幸好碧玉嵊虽然残忍，却也深居简出，并不在红尘中兴风作浪。后来更和官府谈妥，每年花钱购买大量死囚为药，不再滋扰普通百姓。这么日子一久，七杀之主的血腥传说也慢慢被人淡忘了。
我以前听楼主提起过这个故事。当时楼主隐含恐惧的眼神，令我影响深刻之极，想不到我居然来到这个魔庄。带着小白去闯七杀庄，那样风险太大，自然不行。可小白伤得不轻，我不能再让他淋雨。当下无奈道："拜托小哥行个方便，让我兄弟二人在门房避一下雨成不成？"
那童子看了看白雪潇，微一沉吟，道："我不让你进去是好心，你别自找苦吃。"
正在争执不下，山庄中缓缓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月儿，这二人既然来了，也是有缘。请他们进来吧。"这声音冷淡平缓，却带着异常的优雅动人之感，来得虽远，倒是十分清晰，说话的人分明已经内力通玄。
那童子忽然面色惨变，微微颤抖了一下，默默低下头，开门让我们进去。
我见他神情不对，低声道："小哥，你怎么啦？"
那童子月儿面色苍白，缓缓道："这是主人的六道神通，他可以听到很远的声音，亲口邀你们进去呢。"神情甚是凝重，分明心头害怕之极。
我不禁头痛起来。小白伤得不轻，我们又莫名其妙来到碧玉嵊的魔庄，真是倒霉得很。我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却不能害了小白，今日得万般小心了。
月儿得了主人命令，带着我们传过开满猩红花朵的一道道回廊，走入山庄深处。
然后，我看到了回廊尽头的青竹院落，两个男子正在对弈，偶尔低声谈论两句。风雨潇潇，吹下树上一朵朵细碎的红花，有些便落到他们身上，这情形看上去安祥宁静，我却无法不戒备。
其中一人面对着我，听到脚步微一抬头，淡淡扫了我一眼。我不禁心下一跳！
深碧色的眼睛，苍白英俊的面容，无坚不摧的冷酷--
霸气。
剑气。
杀气。
这是碧玉嵊！
七杀一出天地劫，碧玉阎罗断死生！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般神容？想不到名震天下的七杀之主，竟然是个十七八岁的绝美少年。他丰神出群，看着竟是隐隐有熟悉之感。
我腰间叠恨剑被碧玉嵊杀气一激，忽然自行弹出，龙吟不已！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下棋的男子也缓缓回过头来。我心头咯噔一跳，又惊又喜之下，差点站立不定！
清若远山的眼睛，空寂沉雄的神情，居然是凌！他竟然在这里！谢天谢地，他没有什么意外。不过，他孤身居然来到碧玉嵊的魔庄，这可是比叠楼更可怕的地方！
凌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我赶紧把小白放到一边的石凳上，下跪道："赵紫见过主人！"凌微微一笑，低声道："不必多礼了。赵紫，你也来看我们赌棋吧。"
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碧玉嵊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沉之意，似乎颇为不悦。凌的神情却流动着隐约的希望，看上去比平时多了些生气勃勃，有些奇怪。
我觉得这情形诡异得很，一时间想不出缘故，可记挂着小白的伤，于是磕头道："主人，白雪潇伤得不轻，我想求七杀庄帮忙救助，回头再观战不迟。"
凌看了看白雪潇，点头对碧玉嵊微笑道："碧兄弟，想必你不至于这么小气，不肯帮忙吧？"
碧玉嵊阴沉着脸也站了起来，淡淡道："谨遵台命。"口气却带着隐隐杀机，显然心头不快。
我听着凌轻松调侃的口气，心头诧异，这样的凌，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似乎发生了某种惊人的变化，眼中的光彩明亮温柔，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倜傥之意。我甚至看得了他眼中接近快乐的东西。
凌到底怎么了？

14

凌问碧玉嵊借了一间房，和我一起处理小白的伤势。
我隐约注意到，他对小白有种特别的关心，虽然埋藏在很深的地方，可我就是看出来了。当他为昏迷中的小白脱衣、擦洗、重新上药、裹伤的时候，我总觉得他的眼神带着罕见的温情。他是个有洁癖的男人，很难想象，他会亲手处理小白的伤，甚至不容我插手。
看来，凌虽然和小白不亲近，骨子里还是爱屋及乌的。他对白文瑾的眷恋，也包括了瑾的弟弟在内。凌只是不爱说话吧，我可以肯定地说，他心里非常爱小白。
碧玉嵊一言不发地看着凌的动作，等他做得差不多了，淡淡道："你的疗伤手法很好。"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评论，但从七杀之主的嘴里说出来，那无疑是最高的赞美了。
凌的手微微一顿，沉静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碧玉嵊的脸，似乎想到了什么遥远的事情。我心下一动，忽然想到，凌竟然有这么高明的医术，大概也是来自白文瑾。他们的纠缠如此深入骨血，我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呢？
就在这时，小白的眼睫毛颤抖了一下，睁开双目。看到凌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皱了一下眉头，现出嫌恶之色。目光扫过碧玉嵊，小白忽然机伶伶地颤抖了一下，有如见了活鬼似的，嘶声道："你......你......"忍不住身子缩了缩!
碧玉嵊双目一闪，沉声道："你怕我？"不觉现出讥诮之意，碧色的眼眸就像泛着寒意的美丽冰海。
我看出小白神情不对，只道他被碧玉嵊吓着了，正想上去护着他，凌已经抢先一步，按着小白的肩膀，低声道："雪潇，你怎么啦？"
小白眉头一皱，挣开凌的护持，冷冷道："我讨厌你，害死哥哥的人！"凌的手尴尬地顿在空中，他迟疑了一下，眼中掠过悲伤，忽然淡淡一笑："雪潇，不要恨我，也许我今天就可以把哥哥还给你了。"
我不禁一愣，只觉凌这话大是奇怪。碧玉嵊却已忍无可忍，冷冷道："寒山无名客，你是个疯子，别把所有人都当作疯子！"他苍白的脸泛出红晕，显然颇为恼怒。
凌静静一笑："是么？我只要你记住我们的赌约。"
碧玉嵊眼中射出刀锋般的锐光，冷冷道："好说！只要你胜得了我，一切悉听尊便！"忽然也笑了一下："可你也别忘了，若败在我手下，你就乖乖地给我终身为奴！"
我听得吸了口寒气，再没想到凌会和碧玉嵊定下这么疯狂的赌约！看来凌没能及时赶到叠楼，只怕和这场豪赌大有干系。他到底想做什么？
凌却只是笑了笑，轻若无声地自语："我只试这次了，我不会再输。"他清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我的脸，某种强烈的悲伤和疯狂一闪而过，他笑容越发宁静了。我隐隐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十七八岁的碧玉嵊......传说中素有心疾的天才少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他眼熟，为什么小白一看到他就吓一跳了--这个人，除去那双碧色的眼睛，长得像极了我。不过他的凌厉风发实在胜过我太多。碧玉嵊更像一把寒光绝世的利剑，而我，只是一个平凡少年。
凌还在寻找他的瑾吧？那个十八年前来生再会的誓言。
所以，即使对方是世上最可怕的魔王，他也会不惜一切尝试！
忽然明白这个，我心头一阵刀绞般的痛。大概，这一次，凌要找到他等待十八年的人了吧？碧玉嵊的英姿豪气，都那么超凡绝伦，他本来就是天生的人上之人。可以在万人之中夺人眼目，他和凌才是同类。
我迷迷糊糊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心里茫然一片。
但无论如何，我要把这场赌约看到底。就算他眼中没有我，我不能不看着他。碧玉嵊并非一个好对付的人，就算是凌，面对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而我，早已立誓追随他一生。

15

碧玉嵊和凌又继续他们那盘棋。
我发现他们落子很有讲究，棋盘居然是精钢铸成。每落一子，就是硬生生嵌了下去。看来他们说是下棋，其实比拚的是内力。
碧玉嵊虽然是不世出的天才，毕竟年少，过得一会，微见冷汗，显然有些抵挡不住了。他眉头一皱，冷冷看着棋盘，陷入苦思。凌的神情却是冷静如常，并无即将获胜的激动。
就在这时，小白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我赶紧迎上去："小白，你怎么来了？"小白笑一笑，低声道："我听月儿说了他们的赌约，也来看看。"说着过来注视盘中局势。
碧玉嵊已经应付为难，几度要推秤认输，却又不甘，就这么硬生生顿着。小白只看了一会，面色微变，对我低声道："他们下的套路是‘无双谱'，改自前朝‘呕血谱'，这是瑾哥的得意之作......"
碧玉嵊何等耳力，听得这一句，双眉一掠，若有所思，长考一会，砰地落下一子。劲力到处，溅起一溜火花！
这子一下，凌面色大变，连我这棋力平平的人也看出场上风云变色，凌损失惨重。碧玉嵊长长吁了口气，嘴角泛出微笑。
凌看了小白一眼，低声道："雪潇，你提醒他么？你......"他迟疑一下，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听出来他言下的愤怒，心头骇然，连忙推了推小白，怕他再胡说八道激怒凌。
碧玉嵊哈哈一笑道："还好我才看过呕血谱不久！连老天都帮我，抱歉了，无名客！"
凌镇定一下，看着碧玉嵊，忽然也笑了："你能化解无双谱......看来我真没找错人！"眼中闪出狂热的光。我暗叫不妙，只怕他当真输了就会给碧玉嵊终身为奴，他这么骄傲的人，如何承受得起？我心里七上八下，看着那棋盘，竟是无计可施。
凌手中的棋子迟迟不落，我的心也越悬越高，情急之下，狠狠一咬牙，忽然奋力冲向那棋盘，就想把棋局打翻！我这么做自然是算计好了的，棋局一乱，就算碧玉嵊翻脸，也未必是凌的对手。反正捣乱的是我，他可没法子怪凌不讲信用。为了凌，我愿意做这个小人。
这二人对弈，周围都布满先天罡气，犹如无形的铜墙铁壁一般。我运足力气冲过去，砰的一声闷响，只觉全身剧痛，一下子喷出血来，还没碰到棋盘就被弹了出去，狠狠落在丈外。
碧玉嵊霍然而起，喝道："无名客，这是什么意思？"
凌看着我，激动之色一闪而过，低声道："赵紫，你没事吧？"竟不理会碧玉嵊，向我疾步而来。
我神智有些模糊，心头却隐隐欢喜：他过来了......他过来了......呵，他毕竟不是全然无情啊！小白惊呼着冲到我身边，瞪了凌一眼，不肯让他碰到我，就这么撑着我哭道："紫儿，笨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好苦笑："小白......我只是没办法。你，你呢？为什么要帮碧玉嵊？"
他沉默一下，幽幽道："你喜欢凌寒，不是么？我不能让凌寒赢了碧玉嵊，你要伤心......"我心下一震，苦笑："小白，你真是傻。"其实，这个赌局有什么好说的？不管是凌赢了碧玉嵊，还是输给他后终身为奴，凌定下这个赌局，就一定会和碧玉嵊在一起了。谁输谁赢，那是一样的。
我惨淡地微笑着，看着小白惊惶的脸，忽然觉得自己的冒险也是很可笑。但，没有办法......
凌静静听着我们的对话，脸色变幻不定。一直伺候棋局的月儿忽然惊呼起来："啊？棋局，破了！"众人都是一惊，碧玉嵊看向棋盘，面色大变，厉声道："天意！天意！"凌看了棋局一眼，也是愕然不已，忽然对我道："赵紫，我......"他迟疑着，似乎不知道是不是该向我道谢。
我听出不对，要小白扶着我过去看。望到棋局，我们顿时无言。
我的一滴鲜血正好飞到棋盘上，就如一颗棋子，正正和凌的布局连成一气，出人意料地形成合围之势。碧玉嵊的确是就这么败了，败得莫名其妙。
凌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碧玉嵊道："你既然输了，就依约解下上衣让我看看。"
碧玉嵊脸色铁青，手指簌簌发抖，他勉强忍了一会，一咬牙，霍地撕开胸口衣服！白玉般的胸肌，心口上赫然是一个红色的印记，看上去像一道惊艳的剑痕，也像雪地上的一朵花！
凌惊呼一声，眼中陡然现出狂热的光！他脸上悲喜交集，颤抖着伸出手--向着碧玉嵊。
我看在眼中，心头一寒！他的印记形状和我不同，可都是在心脏之上，这意味着什么，我再明白不过！这一次，凌真的找到了，他找到了他的瑾。而我......我是甚么？
天旋地转，我瞪着棋盘，忽然大笑起来。
呵，真是好，我亲手为凌赢回了他的心上人，我的情敌。
凌狠狠抱住了碧玉嵊，柔声道："我......终于找到了你。我找得好累......"他用力奇大，全身微微颤抖，似乎已陷入极度的迷狂。
碧玉嵊也是一言九鼎之辈，输了就不肯反悔，并没有推开凌，却狠狠瞪着我，眼中似乎有两把利刀。我知道他只怕恨不得杀了我，越发觉得可笑。
他大概就是凌要找的人，可他已经不爱凌了。我心里只有凌，我却不是对的那一个！
我让小白撑住我的身子，就这么互相护持着站直了，待凌勉强平静一些，我静静道："恭喜主人找到故人。我......我也代你欢喜。"
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眼中居然是春风般的笑意，缓缓道："赵紫，多谢你。"
我只是苦笑，真不知道说什么了，心里忽然冒起一个古怪念头，低声道："主人，你既然谢谢我，那就......让我走吧。我想自己去闯荡天下了。"这话一说，连小白都愣了楞。呵是的，我必须走。我......不能看着他们如此亲近，我怕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