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你的伤口不未结住呢。"抬手让爱鹰离开,叶军臣轻轻按住他的身子,薄茧磨着皮肤,凤箫俟低头一看,自己居然是不着寸缕的。
查觉了他的心思,叶军臣取过车厢一角的披风裹上他的身子:"这是国主赠我的白熊皮,此物生长在极寒之地,皮毛是御寒的佳品,你先盖着,万一吹了风,身体更好不了。"态度诚挚,叶军臣仿佛忘记自己便是害他至此的原凶,十分自然的嘘寒问暖。
凤箫俟闭口不言,任他状似关心的包住自己,小心戒备着。
"不过白熊是十分凶悍的野兽,又力大无比,非智取不能得到,据说那些猎人都是用裹了尖竹的冻肉诱它吞食,待尖竹破肚而出,便能不费一刀枪得到皮毛和兽肉,真是聪明呢。"自顾自的介绍这白熊皮的来历,叶军臣极是热情。
"何止聪明,人心狡猾之处不止于此,用离间计诱顾大人出卖我,将他们和孟罗庄各个击破,又不依不饶的千里追踪,使我余部灭尽。而今的局势,叶将军不就是那猎人,箫俟山穷水尽,被你生擒,自认是那白熊了。"冷冷的开口打断,他又道:"那些人不是我的手下,只是重金卖通的平民,将军莫要计较他们。"
"国法无情,他们通敌就要受罚。"见他脸色骤变,他又道:"放心,我并不嗜好酷刑,他们已经转交地方上处置了,估计顶多流放,不会丧命的。"
"流放?将军说的好轻松。"冷哼一声,他心中却放下一块大石,以王四名的本事,应该可以脱身吧。
他......却再无翻身之日了。静静的望着交手数次,却是初识的叶军臣,绘在纸上的敌方大将活生生的立在面前,不见威严,怎么轻佻起来?
"叶将军。"凤箫俟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态度不卑不亢:"我将往何处?"
叶军不怒反笑:"有趣,难怪她非要我亲自出马,换做别人,不是让你逃脱就是你先自绝明志了吧?"顿了一下,他道:"你可知我是如何识破你的伎俩,及时返回的吗?"
"将军大智,不敢妄断。"
伸手抚上他洁白的耳垂,轻轻一捏,叶军臣无视他横眉竖目,解释道:"到不是这无孔的耳垂出卖你,我只是想起你的发瓣,就是在异族之中也不会有那样式的。因为那是......"瞧着眼前惊讶的表情,他不再卖关子:"那是青雪自创的发式,普天之下,会梳那发式的人恐怕并不多啊。"
青雪?凤箫俟微颤,为何叶军臣口气如此熟悉?莫非青雪也?
将他的担忧看在眼里,叶军臣只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将军开什么玩笑?您的大名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悠流开国元勋叶烈的独子,与时杰皇并列的武将,战功赫赫,数次平叛中都立有大功,身为敌手他怎会不清楚。
堪称炎璃美男子的俊朗男人顿时笑弯了眼:"我的另一层身份你还不知道吧?我有一个妹妹,嫁入宫中。"
"墨致的皇后陛下,我清楚。"
"听我说完。"叶军臣强忍着笑:"她叫叶倾臣,只差我一个字。不巧呢,有个不肖女儿曾在悠流做公主,其父姓夏,闺名叫青雪。"
马车依旧缓缓前行,停在车辕上的黑鹰理着自己的爱羽,守卫着身后的一方世界。
一时无法消化他话里的意思,凤箫俟瞪大眼睛:"叶......将军,你说什么?"
"我是青雪的舅舅,箫俟外甥。"拿出备好的伤药,趁着他发呆的时候解开绷带上药,叶军臣忙得不亦乐乎:"别在意,虽然我只大你十岁,挨辈份算也是你长辈了,叫我一声不吃亏。"真好,早就想要一个外甥了,倾臣那丫头还要六七个月才临盆。金枝玉叶的宝贝,要玩也轮不上他,眼前这个却是处处合他的心意。
"......"这亲戚认得也太一厢情愿了。依然没有松泄,身上的大手都格外细心,当他是婴儿般小心的上药。
"箫俟,别怪舅舅,虽然是青雪的要求,我也没有毫发无伤带回你的本事。回炎璃见青雪的时候,你可别说我欺负你啊。"
"青雪是......"凤箫俟茫然的望着他:"叶倾臣这名字不是她生母叶妃的吗?"怎么悠流的皇妃又成了墨致的皇后?
"话说来长了。"上完药后,他把凤箫俟按在膝上休息:"舅舅慢慢讲给你听。"
又一声舅舅叫得凤箫俟一阵寒颤,之前还是死敌的叶军臣露出宽厚和蔼的笑容:"听我讲完了,也该到炎璃,见着青雪了。"
心弦触动,凤箫俟静下来,依在他膝上,心想青雪当真在等他吗?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她的事后,她还愿意原谅他吗?
不一会儿,叶军臣的膝上便传来平稳的呼吸声,重伤未愈的凤箫俟沉沉入睡。他瞧着那头金棕长发出神:暂时......先用青雪稳住他吧。
3
墨致的国都炎璃正是春季,从南国移载的百种花木自清明过后纷纷盛开,锦簇的花团,缤纷的色彩一派祥和。美丽的景色很难让人把它们同墨致不断扩张领土的野心联系。
凤箫俟着隔着黄竹做的帘子瞧着,心想那些花下埋藏的多是他国君臣的遗憾吧?亡国不比改朝换代,后者还有余荫庇护,前者却连家国也没了,数十代的功名利禄灰飞烟灭,无数人的悲苦洒在这里,权当炎璃一季花肥。
"你喜欢花吗?"手持盛着清酒的小瓷瓶,叶军臣靠在车帘外,在下车的踏脚处坐着,瞧着竹帘后发呆的俊秀容颜。
"炎璃的景致好美。"凤箫俟如此感叹,不是回悠流旧土,受制于人的他只能身不同由已的被带来炎璃。虽说是为了青雪,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隐隐有阶下囚的感觉。
"是啊。"叶军臣抿了一口清酒:"皇后也是花了大功夫移来花木,希望它们能在炎璃扎根,养了这几年到也颇有成效。"顺利回到炎璃,心情大好,他轻哼起小调,引来路人的频频回头。
正是踏青的季节,许多游人中,青顶马车黄竹帘子格外显眼。极为雅致的样式不同于平常人家在车行租用的,这一辆车顶上,四角各悬了一只铜铃,丁丁当当的煞是好听。
不知情的人纷纷猜测会在此季驾马车到炎璃有名的"花道"边游玩的不知是谁家千金呢。再看车外的俊朗男子。
一身蓝衣,潇洒自若的曲着一条腿喝酒,又毫不在意旁人的悬着一条腿晃荡,黑靴上的华丽金纹在衣摆下闪烁,只差一柄剑便是游走江湖的侠客,只差一卷书便是才华横溢的轻狂书生。偏偏他腰间空空的一条锦带,只拿着一瓶酒,说是车夫未免贬低了,再三打量,到似一行走天下的浪子。只是在这辆马车上,女人便猜想,他到底是谁家小姐的乘龙快婿,又在车里竹帘后藏着何等佳人呢?
一派春情中,人心想的也是好事,偏偏车里人眼里虽是美景,心底却是深沉的计量。凤箫俟自然不会知道在炎璃,只有新婚几载的夫妻才会如此出游;他所关心的是出身叶家的那位皇后,据说是青雪生母的那位女子。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即曾是悠流的妃子,又成了墨致的皇后,又听叶军臣的口气,他这位妹妹相当的不简单呢。
"你说要见青雪,到底要多久才到?"重伤初愈,经不得久坐,凤箫俟略微有些吃力起来。
"再走一会儿吧。若是你我离了军营就直奔皇宫,不知道的人还当有什么军国大事呢。"
"青雪她......真的在炎璃?"
"当然,她母亲早接她回来了,省得在外面不放心。"长长的花道走到尽头,看尽了妹妹巧思的美丽景色,叶军臣掀起竹帘,进了马车里,在凤箫俟对面坐下:"这才是她真正的家嘛。"
"家?"蓝眸眨动一下,凤箫俟担着宽大的袖口,理了理垂下的发丝。他今天穿着一身靛蓝的丝袍,嫩黄的里衣,衬得雪肤棕发是格外好看。只是落寞的眼神象极了伤春的少年。
叶军臣心底暗赞一声,墨致的服饰果然合适他,这等人品,难怪青雪当初恋他如此之深。
"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见衣带松散,他伸手到凤箫俟胸前,系好衣服外透明罩纱的带子,调侃道:"箫俟,多笑笑,别让青雪以为我欺负你了。"
闻言,凤箫俟的脸"腾"的一红。再三坚持下才免了"舅舅"的称谓,怎么听着反而更不自在了?
花道尽处,便是墨致王宫,明黄色的琉璃瓦,重重飞檐上坐落无数瑞兽,建成不过五载的新宫一眼望去竟不亚于悠流数十代基业的华美宫室,反而更添一份壮丽雄伟。
若是早几年来到此地,他也会明白悠流大势已去吧?
凤箫俟端坐在车中,闭口不言,目不斜视。叶军臣见此,不禁失笑,心想他到还记得保有几份皇子风范,便自车窗中递出通行玉牌,免去他步行之苦。
凤箫俟何等聪明,见他如此,立刻明了那份心意,面上又红了一下。叶军臣只当没看见,拉好被风吹起的竹帘,不让守卫见到车中的人。毕竟他还有通缉在身,自然不能在人前露面,否则被人看见墨致国私下通缉的要犯进入墨致皇宫还不天下大乱?
也挟着几分不想被别人见到凤箫俟容貌的私心,叶军臣替他罩上披风,一到停车的中庭,便不由分说的将他抱下马车,包在白熊皮中带进宫室。
被好生劝慰几句,凤箫俟不再挣扎,用披风挡住他人好奇的视线,打量起这座宫室中的人。叶军臣带他来的地方非常奇怪,服侍的宫人不过寥寥,乍见之下还以为这冷清的地方会是冷宫,否则后宫佳丽三千人,怎么会有如此肃穆冷清的地方;若说是正殿,又少了来往的文臣武将。
越往里走,宫人越少,凤箫俟好生奇怪,不由的猜测起来。抬头望见叶军臣紧抿的唇角,似有什么事,便心下一沉,疑云丛生。叶军臣取信于他的全是自家的说法,并无实证,他怎么就傻傻的跟来?若是他别有用心怎么办?看这冷寂的宫室,难保不是他想将自己囚在此处,诱捕悠流余党。
想到此处,胸口一闷,凤箫俟捂住口唇轻咳起来。
"怎么了?"叶军臣担心的停下脚步:"是不是累了?"
趁势点点头,凤箫俟让他放自己休息片刻。
寻了一处凉亭,叶军臣放下他道:"等见过青雪,最好让宫里的太医瞧瞧伤势,边疆小地方,总找不到好医生。"
凤箫俟不语,只是倚在凉亭边的美人靠上,对那些老爷爷般的唠叨一味的微笑以对。说着说着,叶军臣也止住,贪看眼前的景色。
从凉亭看去,正对着一景,被走廊围起的小小院落里栽着一棵梨树,正开着雪白的花朵,沾着一点露水的花枝自左边斜出,在凤箫俟身边绽开。在旁人眼里,含着轻愁的异族美人与沾露着的梨花相映,说不出的诗意画情。
只是凤箫俟心里却是对自己身世的感叹,自从孟梦庄被破之后,亲信朋友生离死别,自己便如无根的浮萍一般四处飘零,无依无靠,如今竟糊涂的沦落到被死敌骗到墨致,前途未卜。还不如这棵梨树,生在深宫之中数十载,纵然一生寂寞也好过他得而复失。
或许依从母亲遗命助悠流复国就是错误的开始,原本创建孟罗庄后,身边还有愿意接纳他这异族的朋友。后来一心扑在匡复大业上,朋友大多不忍见他为那些败落却仍架子十足的遗老遗少差遣,或多或少的疏远了,后来庄中被破,匆忙之间,竟是一个也没有道别过,反而还要担心他们是否被自己牵连到。
最是令他伤心的就是青雪了,那个他用情最深的少女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妹妹。他是从了母命,得回了应有皇子身份,却失去了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在披风下握紧拳头,凤箫俟低声问:"这是哪里?"
"皇宫啊。"
"皇宫的哪里?"抬眸望着叶军臣温和的笑容,他自知是这张笑脸害了自己,放松了警惕。
"这里是......"叶军臣楞了一下,才四处看看:"离永央宫不远了。"
永央?似乎是皇后的住处吧。思量着对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有如惊弓之鸟般弹起身,一枝梨花却横在眼前,叶军臣微笑着捧着折下的花枝道:"你都看呆了,是不是特别喜欢这枝?"
淡淡的清香吸入,凤箫俟心中一痛,摸着开满梨花的树枝,露出悲凉的笑容:"你不应该折它的,断了,明年就开不了花了。"
"宫中梨树众多,你要是喜欢,再折几枝也无妨。"
"......是我累它。"手指抚上雪白的花瓣,一股咸涩腥味涌上喉咙。
不知他的伤心触动伤势的叶军臣只见他握着花枝轻咳了一声,口中喷出的鲜血就溅上花瓣,在一丛雪白中,几点鲜红格外刺目。
"凤箫俟!"大手一伸就捂住了他的口,可是鲜血却不曾止住,不断的从他指缝间流出。
"叶......将军。"凤箫俟瞪大蓝眸,仿佛随时会断气一样:"青雪,求求你......带青雪......来。"
"好,快别说了,我立刻去找她。"叶军臣紧张的让他平躺下,盖好披风,立刻转身飞奔出去,往宫中的太医殿赶去。
只是当一刻钟后,他带着太医匆匆赶到,凉亭却没有了凤箫俟的人影,雪白的花枝掉落在血泊间,梨花的白,血的红,凄美无比的两种颜色映在他眼底,竟是说不出的滋味。
捡起同样被舍弃在凉亭中的披风,叶军臣脸色阴沉,怒气到比担心他拖着重伤的身子离去更甚。
"叶将军,你说的病人呢?"
"......"从血泊中捡起花枝,阴郁又自眼中消失,摘下一片沾着鲜血的花瓣含入口中,透着甜香的腥味十分诡异。并不回答太医的问题,他返身到宫中拦下一队侍卫。
"传令下去,立刻在永央宫附近搜捕一名棕发蓝眼的异族人,不准他接近皇后和青雪公主所在,否则......"顿了一下,叶军臣轻哼了一声:"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立刻回报我,他有伤在身,拦下就好,不要伤他。"
得令的士兵离开,叶军臣一纵身跃上高高的屋檐,脚踏在屋脊的璃龙石雕上,俯望着墨致新宫连绵不绝的宫室,略微懊恼:"凤箫俟,你何必要逃?"
提气跑出一段路,胸口血气翻涌,痛楚不堪,凤箫俟脚软,跪下单膝。明知再下去会伤身,人却不敢停留片刻。喃念着青雪的名字,他在空无一人的宫室间穿行。
墨致的新宫十分奇怪,迷宫一般,每过一道门槛便是另一处天地,就是功夫了得的刺客也会迷失方向,何况凤箫俟重伤未愈,根本经不得奔走。
终于,经过一处回廊时,他再也撑不下去,躲入一道小门中藏起来,谁知其后的景色竟然与这冷寂的宫室大不相同。
同样是绽放了一树的雪白梨花,两名美丽的女子正在石桌边对弈。长长的华美裙裾拖在开满嫩黄蒲公英的青绿草坪上,尤其是正对他的那名女子,一颦一笑都牵动人心,身畔都笼着无形的魅力,美的叫人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凤箫俟却看着背对自己的绿衣少女发呆,她正执起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棋子做破局状,子未落下,人又心有所感,仿佛被凤箫俟的心思牵引着回眸一顾。
"箫俟哥哥?"棋局未定,夏青雪却猛得站起身,绕过石椅迎上他。门边站的不正是她牵肠挂肚的凤箫俟吗?看那一身墨致服饰,叶军臣果然未曾食言,将他带回来了。
"青雪!"步上草地,凤箫俟见夏青雪安然无羔,顿时忘却了一切,跌跌撞撞的跑过去。
夏青雪开心极了,最疼她的凤箫俟终于回来了。伸出纤手要拉住他,眼前却晃过一道蓝影,拉住就要碰上的指尖,从她面前夺走了凤箫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