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叶是昏黄的,像这个房间中每到黄昏时的光线一样,黯淡的昏黄着,只有纸叶上的字迹仍是清晰的。当我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清晰的字迹时,长长的指甲在纸面上拖出一种干燥的毫无生命力的声音--那声音,想这个深秋里已很难得再听见的蝉鸣。
是的,听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
我向窗外望去,只有一种凋零了的颜色,那种颜色,如同我曾经漆黑过的发,早已变得枯黄不堪,它代表着这个秋天就要过去了,而我的生命,也将和它一起结束。
收回了视线,合上书页,阅读让我感到疲倦。
我闭上眼,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喊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景楦--景楦啊--"
(一)
"景楦啊......景楦......"
那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只有饱经了世事才能有的祥宁,响起在这古老而华丽的宅院中最清雅宁静的角落,被忍冬的藤蔓缠绕着的,那是祖父的房间。
我还记得那双祖父的手是怎样怜爱的,一寸一寸的抚摩过我的脸,那是一双平常老人的手,干裂的起皱的皮肤,被大烟熏得焦黄的指节,一寸一寸,一次一次,沿着我的发际滑下。
"景楦啊--走吧--你走吧--"
一字一句,不紧不慢,不容抗拒。
为着这句话,1928年,我离开了香港。
瑞士这个中欧国度的天气和香港比起来,干燥了许多,我讨厌那样的气候,让我常常的很想咳嗽,想起了香港南部的湿润,我果然还是只能在那样的空气中生活。
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并不属于我,我从来对于一切陌生的东西都是一贯的排斥着拒绝着,我像个老人一样的恋旧。
那时候,我和阿娘住在苏黎士华人区一座两层的别墅中。
"少爷,这是七老爷的房子。"
站在花园的大门前,望着那些黑色漆上的锈迹,送我们到这里来的老仆--那当初跟了七老爷出海去的人,用一种机械化的声音告诉我,那声音,让我想起了我刚刚离开的祖宅中那些吱嘎响着的木门。
七老爷,祁禹安,我的叔父。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也就是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离开了香港,那时候叔父一心里想的,和所以年轻人一样,只有远走高飞,只有建功立业。
只可惜,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家中,就再也听不见了叔父的名字,仿若消失了一般。
直到某天,跟随叔父离开的仆人单身的回来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大堂中,跪了整整一夜,从此后,叔父成了这个家中禁忌的话题。
这座房子,和街上的其他建筑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灰白色岩石,宽阔的窗,有着矮矮的石墙把墙内的一切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唯一有别的,便是那满壁满檐的忍冬藤,长得出奇的繁茂。
我不知道当初七叔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不属于里个国家的植物来的,那些藤蔓,让这个房子中的光线,比起别的稍暗下了些许,但对我而言,却刚刚好。
我喜欢这样的光线,忍冬藤为我遮去了那些多余的刺眼的阳光.
我几乎从不出门,我不喜欢走在这异国的街道上,我宁愿就这样把自己躲藏在忍冬藤的叶子下,像我还在香港的时候那样。
在这样的日子中,我最爱的,无过于是坐在二楼靠窗的椅上,一遍一遍翻看着那些我带过来的书籍,用古老的宣纸写成的,仿佛还带着墨的香味。
但是,深秋的时节,这一切有了些改变。
阿娘,一个从小带着我的女仆,也是我的奶娘,生病了,很重的病。
她躺在床上,失去神气的眼睛就那样望着我。
"少爷,少爷,你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游丝般的气息微微的呼唤着,一次一次的问我。
我无法回答,我看着那双带着病态的潮红的脸,像是上了一层绝美的艳妆般的,我看着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已死去20年了的人,我不知道她死的时候,脸上是不是也有着这样的颜色--那是我的母亲。
我没有见过我的的母亲,她来自江南的女子,在生下我的时候,也离开了我。她是水做成的,水一样的温柔,冰一样的脆弱。
黄昏的时候,我出了门去。
阿娘不能死,我已经死去一个母亲了,我绝不要再失去第二个。
苏黎士的雨,在那天落得出乎意料的凄美,清透的雨点落在地面上,立即被染上了污浊,四处流开,流成了薄薄的一层透明色。
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知道,有很多事自己根本就无能为力,在这战乱的异国,要留住一个人的生命,竟那样的困难。
那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有稠伞下的无奈。
也就是那时,我遇到了那个人。
"我......能帮你什么吗......"
记得那时候,他就是这样说的罢,不太清晰的中文,局促的,似乎踌躇了很久,终于,吐出这句话来。
那时雨正大,那人金色的发上滴下水来,滴在那张和自己完全不同民族的白皙皮肤的脸上,然后顺着那粗糙的轮廓滑落下去。
"是吗?"
轻声的,像是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最后什么也没说,默默的,把手中的伞向前移了一寸。
那时认定,除了他,还可信谁?
小时候,除了阿娘,我再不让其他人为我梳头。
阿娘的手很轻,桃木梳一上一下,像是舞般的 --
"少爷的发啊,就跟夫人的一样,好漂亮的"。她总是这样说着,"有一天,少爷遇到的那个人啊,她一定也会喜欢少爷的头发的。"
现在想起来,她所说的,就是这天么?就是这人么?
记得天色渐晚的时候,那个人的手擦过比夜色更深的发--
"好漂亮--"
"是么?那么,送你吧......"漫不经心的说,像是送掉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给一个从不认识的人。
但有些事,总不是尽力了,便可以挽得回来,更何况,一开始,就已知道了无能为力。
十天以后,阿娘还是死了。
那天夜里,她整整的叫了一夜,叫着那个含糊不清的名字,一个男人的名字,曾经听说过,那是她年轻时早逝的爱人。
黎明时,天空是一片荒凉的苍白,而生命,已所剩无几,唯一残留的,是放不下的惦念。
"少爷--景楦少爷--"她用微弱得几乎已听不见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您怎么办?我去了,您怎么办?"
反复的问着念着,一直到最后一丝气息也咽下去,只那双海水似冰凉的手却还握在我手中,没有放开。
那时天亮,太阳升起来了。
后来,他再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景楦--景楦--"发音还不太准的中国话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
那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我蜷缩在屋角,薄稠的浅青睡袍散在地上,皱皱的,一地凌乱。
当我被他摇醒,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些窗外的忍冬藤,它们仍旧碧青如夕。
"雷伊--"
我把手伸向他,喊着这个我还不太熟悉的名字,记得他告诉我这个名字的时候,是蘸了雨水,在我手心中写出的,一笔一画,一丝冰凉,雨水写出的字迹自然不会长久,但我却从此记住了这个名字,永生永世。
"景楦......是我......"
他接过来,我的手被包裹在一片冰凉中--雷伊的手很干燥,手掌很大,很结实,不似阿娘的手那样温润而柔软,但却让人不想放开。
"雷伊--她死了......"我说,声音干哑得令我自己不堪。
"我知道。"
我看见他随手扯过来宽大的床单包裹住我,在我的意识消失以前,我记得我被他抱着,走出了那道花园的大门。
忍冬花开的时候,那古老的青砖宅院中,总是低低的浮动着那种浅淡的香味,分不清是花香还是药香,那是在中国,在香港,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以前。
那时候,顽皮的学童总是爱不听先生的话,青玉的案上,渐渐化开的徽墨不多时就成了白色丝绸上的墨梅,家里人见着,难免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景楦少爷,今天也这样淘气啊--"
--
夜里,猛然醒来,那花香那药香那墨香,竟然顷刻间荡然无存,只有刺鼻的消毒水味,在一片漆黑中,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我要回去--让我回去啊--"
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只要有偶尔清醒的时候,就不顾一切的嘶喊着挣扎着,拼命撕裂身边的一切,像任性的孩子,谁也无法劝阻,最后,还是只有那个人,哄着抱着,吻着那双滚烫的手,全不顾自己的手臂已被抓得鲜血淋漓--
"好了好了......我们回去......我们一定回去......"
这句话,在不知道被说了多少次以后,仍旧没有实现。
有很多事,不都是能尽若人意的。
所以安静了,清醒了,不哭也不闹,任那个人拿着湿湿的丝巾,柔柔的擦去额角的汗。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死掉......"
那个人心痛的样子,着实可爱。
苏黎士的天气,习惯了,觉得也不错,甚至,还有些喜爱起来,喜欢那样明艳的阳光。
刚刚洗过的发披在身后,湿漉漉的泛着水光,水珠在发尖处凝成,然后瞬间没入了丝绸的间隙中,在后背打湿成了冰凉的一片。
......
"是吗?香港药材世家的大少爷......怎么,跑到了这样的地方来呢?"
身后的人拿着大大的干毛巾,擦啊擦啊,再把那桃木的梳子,轻轻的梳下。
"避战啊。"我笑着回答。
"避战啊......我也是......"他说着,垂下眼去,仍旧很用心的梳理着,"不过啊,那是20年前的事了......"
他说着,抬起眼睛来看我,那双眼睛是和我一样的黑色,东方人的黑色。
我的母亲是东方人,雷伊告诉我。
一个东方名门的小姐,温柔而坚毅,像开在雨中的菖蒲花。在毅然的离开了家族以后,一个人默默的在那个南方的小城市守侯着心爱的人。
直到某一年,街道上的人们慌乱的奔跑着,人们都在相传:就快要打帐了,就连这里,也难以逃过战乱的命运。
这个时候,远方的人派人带来了信,说要带她走,去他所在的那个国度。
但是,她却笑着拒绝了。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离开我的国家。
她是这样回复他的,仍旧像她当初毅然离家时的坚决。最后,来的人只带走了孩子--年仅两岁的雷伊。
"我从那时候起,再没见过她。"
雷伊说。
"但是我也没有去过父亲的家。"
当年一个两岁的孩子,就这样以一个东方人的身份,西方人的面孔,在这个永远中立的国度,度过了整整20年。
"他来看过我,每年都来,他请了人交我中文,他说我不能忘记这是我母亲的语言。"
"但是,他从来就没告诉过我,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人--小孩子的记忆总是模糊的,所以到现在,我根本不记得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了。"
他说着,转过头看着我,我伸出手去,用指尖拢好那头金色的头发--
"我们,是一样的啊......"
雷伊,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那时候,在这同样不属于我们的国度,我们在彼此的身上,拼命的寻找着一种相同的东西,哪怕的曾经的伤痕。
抬头看去,那时的天空中,很单纯的蓝色。
我遇见了雷伊,不在乎对与不对,只是在那时候,我们都像的孤独了很久的人,所以拼命的拽住了对方, 不愿意放开手。
不过是在一起说着那个很遥远的国度,读着那些很久以前的古人们写的书,看着那些永远不会凋零的忍冬花藤,我们像是在挣扎了很久以后,终于安静下来,安静在彼此的手臂中,像初生的孩子那样安静。
初生的孩子从来不会想得太多,所以,我们从来也不知道,那些古老的诗句,读起来容易,要实现起来,却是用一生,也无法完成。
"生死阔契,与子诚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那些事,是很久以后了,久得,我们都不用去考虑......
在离别墅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处,阿娘被葬在了这异国的墓园,一方白色花岗石的墓碑,刻着一个典型的东方女子的名字--"招娣"--那是阿娘的乳名。
没有香烛纸马,没有出殡的呼天抢地,一切,随了这异国最简单的方式。
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是我还在医院中哭喊着的时候,那时清明,正是雨落得消魂的时候。
现在,已是春天。
花圃整理过了,杂草除去了,满壁的忍冬藤终于开出了零星的花朵来,那花先是白色的,玉脂般的颜色,不多几天,却就开始渐渐的衰败,变得蜡黄,像年华逝去的妇人脸上的颜色。
有些东西,总是在初初开始的时候,美得惹人怜爱,结果时间到了,季节过了,也就慢慢改变,凋零了最初的美丽,让人想起来不禁皱眉。
"这些花,在中国,是用来做药的。"我随意的采下这些细碎的小花朵来,然后随手的吧它们抛得到处都是,"在香港的时候,最爱将它泡在茶水中,有一种清淡的香味。"
我说着,记忆中那满院满屋的花香味,暗暗的浮动着。
"你还是......不能忘记中国吗?"身后有人轻声的叹息,环在腰间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些,像是要告诉我,他不会放手。
人,总是会留恋着自己的血脉源自的地方,更况,我本就是个恋旧的人。
"你,不也一样的吗?"我淡淡的问,说话间总惦着念着那头淡金色头发所属的遥远国度的人,他又何尝不是,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呢。
一句话,让两个人同时安静了下来,谁都清楚,这是最禁忌的话题。
"我们,来喝酒吧。"我说,不忍心这一园的异样宁静。
酒,装在青瓷的特制瓶子内,据说,只有这种瓶子才能泡出这样的酒来。
倒在杯中,是浅琥珀色的液体,满溢出淡淡的陈年的香味,和那种独特的药香。
"这是什么酒?"他问,一种很惊异的样子凑近杯子,细细的品味着。
"那是青梅酒制成的药酒,我特地从香港带来的,这是只我家才有的呢!"
我浅浅的咀了一口,还是那种味道,从来不曾改变过,小时候,从祖父的房中偷了来喝,醉了,却又不敢被发现,悄悄躲在花园中,就这样睡着了,也不知道就因此而病过多少次。
想起来,竟然时间已过了这样久,除了青梅酒的味道,什么都变了。
我看见过表演提线木偶剧老人的木偶,面目已看不清晰,满身的彩漆已脱落得班驳,而人的记忆就像是那破旧了的提线木偶,只因为曾经有过光鲜的美丽,所以留念着,不肯抛弃。
"景楦......我们,会在一起吗?......"
喘息间,听见他低声的问,声音低得,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他自己。
"会啊......"
不然,我们还能怎样呢?
在这布满尘埃的舞台上,我们还能怎样?
那晚越过雷伊的肩我所看到的月亮,有一种异样的光芒。
那个年代,那个年龄,正是疯狂的时候。
既然结局已经定下,那么剧情,就任由演员去发挥吧。
因为知道了注定的分离,所以就可以尽量的放纵,我们在一起,在忍冬藤开着花的季节里,因为知道没有以后可言,所以就不需要保留,我们浪费着这些所剩无几的感情。
雪白的宣纸被冷落在角落,渐渐变得发黄,没有人去翻阅,没有人去读那些千百年积累起来的悲伤。
我不再记得那种从我离开香港时就不曾忘记过的暗香,我不再一次一次的重复描述着那古老的雕花女儿墙,那时候,我忘记了曾经是那样华丽得令我不舍的舞台和剧情,我只专心于用我残破不堪的身体,去演绎我在这个异国中的另一出戏剧,而操纵着我全部生命的人,只有一个--我的情人雷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