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忍冬藤的花和满是尘土的叶片间流逝了去,不过我们没有看见,那时,在那个国度里,我们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只是紧紧的拥抱着,疯狂了似的在琉璃色的阳光下说那些关于"爱"关于"永远"关于"在一起"的话语。
"景楦啊--景楦啊......"
我习惯于听他这样呼唤着我的名字,无论白天黑夜,一遍又一遍,恋恋的,却透着某种苍白。
"我在这里啊......"
我是这样回答的,微笑着醒过来,指尖攀沿着我唯一仅剩的幸福
然而疯狂的结果往往就是过早的燃尽一切,最后,只剩下灰烬,只剩下留有余温的灰烬.
当所有的热情终于有了一个喘息以后,才发现,原来季节早已结束。
冬天的来临往往是从一两场雨开始,从那以后,忍冬花凋零了,混着雨水,满地枯萎的黄。
那时候的天气是极难琢磨的,时冷时热,我讨厌那样的天气,因为我讨厌它让我生病。
由于咳嗽,我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在那样令人讨厌的消毒水味道中,我又开始做梦了,那些穿越过时间和空间的梦,香港,沉寂的院落中,凋零的忍冬藤下,老旧的枯藤椅上的老人,向我伸出了干瘦起皱的手,十指,像枯竹的枝节--
"景楦--景楦啊--"
他喊着我的名字,慈爱而安详,一遍又一遍。
我睁着眼睛听着,那声音在白得空寂的病房内回旋着。
"你怎么了?"
不止一次,我被雷伊摇醒来,面对的,是一双担忧的眼睛。
"雷伊--我想回家--"
我这样说,倚在他的怀抱中,却是满眼委屈的泪水。
他抱着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我要求的并不多,只是,正好是了他无法完成的。
于是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离开了医院,重新回到了二楼靠窗边的椅上,拾起了那些几乎快要被遗忘了的书来。
书是不会变的,仍是微黄的纸页,淡淡的墨香,只是看书的人,却消瘦了不少。
一页书,看了半天,仍旧翻不过去,到最后,不知不觉的掉到了地上。
门边不知看了多久的人走过来,拾起。
"雷伊--我累了--"
我这样告诉他,一脸疲倦,把自己裹在松松软软的薄丝被中。
他什么也不说,拉起我的手,把薄薄的书本仍旧放在我的手中。
我不知道他在门边看着我有多久了。
有时候,有些事,比如说在一起,已经无所谓是爱与不爱,那已是一种习惯问题。
哪怕只是在一起沉默。
我的雷伊,宁愿这样看着我,却也不能开口给我一句承诺。
我们的对话往往只停留在我要他带我回家,回中国去,但他从不回答,从不。
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明白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雷伊,我始终爱着的人,他不过是我在瑞士这个天空下所遇到的一缕最美丽的阳光,耀动着最绚烂的色彩,然而我自己,却早已死了,死在了重洋彼岸,那个古老而遭遇残破不堪的香港,死在了那空气中还漂浮着淡淡药香的院落,从出生 的那一刻,我注定并没活过,我只是一缕幽魂,在青砖堆砌间,看着一年一年的忍冬花,开了又谢。
这样的我,怎么能活在你的世界呢......
"雷伊啊--"
我把十指没入那金色凌乱的发中,将自己的整个身体交给一个微颤的怀抱中--那时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渺小,渺小地,无能为力于这一切。
临街的窗边的木摇椅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在垂挂着忍冬花的窗前,缓缓的摇动着,发出单调的声音.
我们向窗外望去,不知不觉的,竟已到深秋,街两边的梧桐叶落了一地,不知谁家院墙头伸出来的木槿花也已经有了些残败的颜色,唯一不变的,仍是那满院的忍冬藤,仍旧年年岁岁不变的碧绿.
我们,爱一个人,怎就能爱到这样进退两难,狼狈不堪的地步,然而到最后,又会记得什么,至多,不过是一个名字,雨水写成,从此记下,一世一生。
所以,忍冬花开过的季节,我和雷伊,终于走到相对无言的时节。
最后一次抱着他,那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
知道了他的父亲带了话来,说要他回家,回那个很远的家里去过圣诞,也知道他这一去,便是不会再回来。 但却还是无法说什么,这样久了,习惯了沉默的人,忘了在想要挽留的时候究竟该说些什么了。
临街窗户的仍旧透着忍冬藤枝叶间遗下阳光的,我已经习惯了坐在那里,散着发,懒洋洋地看着窗外。似乎忽略了另一个人正在床边忙着收拾带走的行李,头也不抬,乱乱的发从额上垂下来。
"药带了吗?你到那边去,总会忘记吃药的吧?"
突然问了一句,脸却仍旧朝着窗外--我总记得他的胃是不太好的。
"恩?"屋里的人听见了,抬起头来,掠一掠垂下的发,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笨拙的手拢了拢我散开的发丝,像是我下一秒钟就会消失掉一样的看着我,问--
"我走了以后,我们说过的那些话,你会忘记吗?"
"会啊,顶多过个一两个星期吧。"轻描淡写的回答,头也懒得转一下。
"那,我们相处过的那些日子呢?"
"也会啊,大概不过一两年吧。"
"那,我呢?也会忘记吗?"那人的语调中,带了一丝涩涩的哽咽。
"也会啊。"
"多久?"
"......一生一世吧。"
......
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我终究仍旧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呢。
然而现在想来,说出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呢,只觉可笑--这就是命运啊,半点不由得人决定。
提着箱子的人定定的站立在一壁的忍冬藤下,久久的不愿离去,最终,仍是一个转身--
走了。
从此走了。
那就是预料中的结局,没有一点改变。
我和雷伊的日子,不会再有了,我这样告诉自己,那一段荒诞不经的事,终于有了一个与之相符的结局。
最终留下的,只有那些长在异国的忍冬藤,紧紧的抓住那灰白岩石在每一处空隙,努力的攀缘着生长着,永不凋零。
第二年的春末,在这些忍冬藤又一次开出黄白色的花来的时候,那个年老的仆人又一次来到了这里,用他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给我带来死亡的讯息--一场意料以外的疫病夺走了那个家中仅剩的几个亲人的生命,也包括祖父。
1940年春,我终于回到了香港。
这个城市和我离开时比起来,并无多大变化,或者说,它早已经无力去改变什么,唯有用满是伤痕的身体,去接受和承担着被践踏的命运。
离开时走出去的家门,永远在记忆中脱落着朱红色的木漆,落成一片斑驳的痕迹,如今推开时,除了眷念中淡淡药味的花香,更多出了一分浓郁的气息来--那是死亡的气息。
这气息,我并不陌生,从我一出生起,它就开始伴随着我--
"你这可怕的孩子!......"
我的父亲,他是这样说的。
莲池左边的屋子,摆放着烟具和烟灯的那个房间,那是我常常见到父亲的地方,也几乎是我唯一见得到他的地方。
他斜斜的躺在塌上,从窗格中透进来的阳光斜斜的照射在他身上,和那些上升的烟雾交融在了一起,空气中的尘埃就在这样暗蓝色的光线中飞舞。我站在门口怯怯地看着他,而他则会稍稍的欠起身来,眯着眼睛看我,很仔细的看着,半晌,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什么也不说,向我挥一挥手;但有时,当我出现在门口时,他会惊慌的从塌上坐起来,一边用那干瘦得像竹节般的手抓起身边的任何一样东西向我扔来,一边沙哑着嗓子向我尖叫--
"你快走开!你这可怕的孩子!你会害死我的......你会害死我的......"
他重复的说着这句话,其实,他这样说,也并没有错,从我出生以后,死亡也随之而来到这个家中。
第一个,便是我的母亲。从那以后,我的父亲就开始走进了那间飘荡着暗蓝烟雾的房间。第二年,是箬姨娘,还有她腹中的孩子。第三年,年轻的四叔在一个黑夜里被人抬了回来,再后来......我的出生,似乎是一个诅咒一般,让一个好端端的家族,不几年衰落下去,最后,终于到了我的父亲,他是吸食了太多的鸦片而死的,在某一个早晨,送早点的仆人惊恐的发现他们的老爷已经变得僵硬,他死的时候,手中紧紧的拽着一件我母亲的旧衣服。
这一切,我的祖父,始终只是眯着他早已浑浊的眼睛看着,用他的双手把我搂在怀里,从不说什么。
我独步穿过长满荒草的庭院,推开那道已朽败了的榉木门,这里,依旧是这院落中最清雅宁静的房间,是祖父的房间。
多年的老藤椅上已是满布着灰尘,我还记得它的主人坐在这里时神态中流露出的祥和与怜爱--
"景楦啊--走吧--你走吧--"
不足十不宽窄的房屋中,一遍一遍回响着那个慈爱的声音,让人无法喘息。
这便是世事,谁能料到,最后站在这个家中的,竟然会是我。
在处理完了这和家中的丧事以后,我遣散了所有的家仆,除了那个当初送我到瑞士去的老仆,他留下是因为他太老了,老得哪也去不了。
从此,我独自居住在这座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宅院中,我仍旧不喜欢外出,我宁愿独自漫步在莲池边上已经被荒草湮没了的青砖路径上,那里现在已经没有莲花了,黝黑色的水面漂浮着今冬落下的腐叶,散发着衰败的味道。
雨天的时候,我把自己锁在满是尘土味的房中,蜷缩在单薄的锦被中,一遍一遍重复的翻看着那些陈旧发黄的宣纸写成的书;晴天的时候,我喜欢懒懒的斜倚在天井的栏杆上,看着打扫院落的老仆手中的扫帚缓慢的划过地面的枯草--"唰--唰--"--单调的声音。
1941年,我象一个幽灵般守在这座荒芜了的祖宅,没有任何活着的痕迹。
一直到那个夏天里某个下着雨的日子,我因为门外的喧闹而打开了门。
在这年代,那样的喧闹我并不陌生,常常可以听到有逃难的人群成群结队的从门前经过,有时候,也有枪弹的声音,我从来懒得去理会,但是今天不同,因为今天我分明的听到了门在有呼唤着我名字的声音--
"景楦--景楦--"
那声音很小,不太清晰,但我却听得很真切。
打开那扇陈旧木门,门外那些趁火打劫的人很快一哄而散的跑了,只留下地上被劫的人--被撕裂的白衬衫,被满地的泥水玷污,似乎那上面还有着些血迹,我停顿了一秒,然后我注意到了那满头揉乱的头发,是我所熟悉的金色--
"雷伊......"
也许是很久没有说话了的缘故,我的声音变得连我自己也吃惊的沙哑,我艰难的吐出那个名字。
人生,那一瞬间,仿若梦幻。
地上的人花了很大劲站了起来,那双属于东方人的黑色眼睛望着我,定定的望着我,金色的头发上滴下水来--
"景--楦--"
迟疑的,不敢确定的语气,却足以证明我一切的猜测。
重逢,这就是重逢了,在我们谁也还没准备好的时候,不期而遇。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的这样恐惧起来,只是,当回过神时,门已经关上,人已经逃回了那荒芜的院落中,慌乱的,一不小心跌倒在满地的青苔上--
"景楦--"
下一秒,手被人抓住整个的抱了起来。
"不!放了我--你走开啊--"
仍旧挣扎着,疯狂的撕咬着,拒绝要接受这样可笑的命运。
我不信,绝不相信,早就......已经完结了!怎可再相遇?怎么可能!
只不过是一个将死的人,灵魂已经被牵走,留下的身躯已经残破不堪,我,拿什么来面对你呢--我的雷伊啊。
我们之间,像一本已结局的书,早已失去了续写的资格。
好半天,直到失尽了力气,直到再也喊不出声音来,才停止了这样的挣扎,只能倚在他的环抱中气喘吁吁,听他一字一句的说着那些话--
"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我找了好久......没有人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景楦......我回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眼泪滴下来,和着雨水一起,从我枯瘦的手上划过,滚烫而炽热,我努力的抬起手,扶过那脸上手上凝着血迹的伤痕,那些,是我造成的--
"雷--伊--"我轻声的喊出那个名字,生怕把这一切惊醒了,"对不起......对不起......你回来了......再也不分开了......"
1941年,我和雷伊重逢在香港。
"我从没想到过我会有机会来到这里......"后来,他告诉我。"是我的父亲让我来的。他让我来找我的母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最想见的就是她。"
"真是可笑啊!"他笑了一下,"我从未见过她,只知道她是个大家小姐,可是在这样的时代,任你是怎样的人又怎能逃得过战乱?更况一个娇贵的小姐。就算,她仍活在这世界的某处吧,我又怎么能找得到?这一切,不过是那个老人自己的幻想而已......"
"不过我还是来了。这是你生长的地方,我想来看看......我甚至都没敢奢望能在这见到你......我以为......"
他说着,话语哽咽了下去,我垂着头,一圈一圈用白色的纱布缠上那被我抓得伤痕累累的手臂,缠好了,再打上一个结,轻轻的抚过去。
"对不起......"
唯一可说的,只有这句。
深夜的时候,我总是无法安睡的,剧烈的咳喘让我不得不坐起身来,整夜的坐着。
"景楦--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身边的人惊异的问,的确,当他离开的时候,我的身体还没有那么差。
"雷伊,"我笑着看着灯下的人慌乱的样子,"不要这样吃惊,一直都是这样,已经习惯了......"
是的,我清楚的记得在我刚回来的时候,我常常会在噩梦中惊醒过来,周围一片漆黑,是那种空洞得令人恐惧的黑。
"雷伊--雷伊--"
我喊着这个名字,在大口大口的喘息中。因为无法呼吸,我用手和指甲撕裂着胸前的绫萝,我把这房间中的一切东西用力的掷向地面,檀木的香盒,白玉的画屏,琉璃的彩灯......发出杂乱的声音。
"雷伊--雷伊--"我这样喊着,一遍又一遍,尖锐而凄厉的嘶喊着,直到没有了力气。
然而,没有应答。
半晌,有一个苍老而被腐空了灵魂的声音在门外轻轻的问:
"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
过去了,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伸出手去抱住他,真实的体温穿透过冰冷的皮肤。
"雷伊......别再离开我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为着我的病,几乎全香港所有的名医都踏进过这个僻静的院落,其实因为战乱,留下来的人都很少了,能找到医生,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而没有用,仍是我们早已知道了的结局。
深秋的早晨,很明媚的天气,突然想出去走走,于是让雷伊抱了我到园中去。
园中的杂草已经清扫干净了,从前被掩藏在杂草间的白石被前两天的雨水冲洗的十分干净,雷伊小心的用柔软的丝绸铺在上面,然后把我放上去,那时,我已经完全不能躺卧了,所以我靠着他,看着不远处的菏塘,听着雷伊反复的说着,只要这个冬天过去就好了,明年春天的时候,这里就会开满了荷花,再也不会没人管。
"雷伊,别白费劲了......"我伸手去抚摩那张瘦下去不少的脸,"还记得我的母亲吗?我曾和你说过的,她是为生我而死的,她的心脏,原不可承受这样的辛苦......我的病,就遗传自她。"
然后我们谁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