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店家,给我来份一样的酒菜。"
我正端着一杯酒,听到这个清雅的声音,手不由得一颤,仿佛记忆中一个久远的光点突然放大到了眼前,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起。
一口喝干了酒,我侧头向声音来处看去,心中喝一声彩,好漂亮的人物--修长的身材,淡青色的一身衣衫,腰系一根墨绿丝绦,悬着一块小小的玉碧,干净利落,头上却带着一顶纱帽,遮住了颜面,进了酒店也不摘下,显得有些突兀。此时他正站在不远处角落里的一张桌前,指着我这桌上的酒菜吩咐店小二,随后坐下,一只手臂放在桌上,黑色的半旧桌面,将那只露出的手衬得如同白玉一般。
店小二殷勤地送上茶水,口中紊紊地说着:"客官您用茶,我们这里的大师傅那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大厨,本店的状元红都是二十年陈的,醇厚芳香,您要不要来一壶?再试试本店其它的好菜,糟溜鱼、八宝鸭子、......"
"我赶路,就要跟那桌一样的菜,一碗饭,不要酒。"那人淡淡地打断了店小二的紊叨,清清冷冷的声音,跟这个人的打扮一样,非常纯净。他端起茶杯,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拿进帽纱里喝。
我微侧过身,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他,心里揣摩着他的声音,肯定是听过的,在哪里听过呢......
店小二都是见多识广的角色,一见这位客人不喜与人交谈,听声音虽然很年轻,行止却挺古怪,当即住了口,快快地去厨房传菜了。小小的酒店里一时又静了下来。
这是离京城不远处官道旁边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店,只有七八张桌子,这时离饭点儿还早,店里只有我和那个少年,他罩着纱帽,看不出神情,只静静地面朝着窗外坐着,我扔了一颗花生米在嘴里,索性转过身来,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
从侧面看来,他的身形苗条,颇显单薄,一只手臂支在桌上,坐姿非常优雅,一头乌黑的长发,从纱帽底下露出来,长几及腰,如果不是他穿着男子衣装,真会使人误会是一个长发美女呢......什么,美女?难道真这么巧,会碰到我那初恋的......
"来啦--,客官,您的菜,红烧肉、素酿三鲜、白酥鸡、炸花生米,米饭一碗,您慢用。"
"谢谢。" 自 由 自 在
不对,这声音虽然好听,但可以肯定是个男的,一个长发的男美人......不知他的脸长得怎么样,我对着那厚厚的面纱一通猛瞧,可惜以我锐利的目光,居然也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那少年感觉到我锐利的视线,不自在地转了转身子,背冲着我,将帽纱撩起一半,低头吃起饭来,似乎真的在赶时间,吃得挺快,动作却仍是相当优雅。
唉,看不到美人真面目,我叹了口气,又倒了一杯酒在嘴里,说是"倒"的,一点不假,因为这店里的酒杯太小,以我这等海量当然不耐烦小口小口地喝,一仰头,就倒进一杯,说实话,这小店的酒还真不错,,要不是因为赶路,我可能真的要用大碗来畅饮一回了。
不一会儿,那少年便吃完了饭,起身去结帐,帽纱已经又放了下来,我扭头一看,嘿,他桌上的菜只吃了一点儿,饭还剩半碗,这哪是一个男人吃饭的样子,简直跟喂鸟儿差不多嘛!
反正我也吃完了,起身晃一晃,跟在他后面去结帐。
正瞧见他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小钱袋,金掐银绕,绣着一朵水仙花,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之物,而囊中羞涩,却也是一望而知。我一见这个小钱袋,脑中轰的一声,瞬间想起一事,心中仿佛开了一朵大大的花一般,嘴不由自主地咧了开来,差一点就要大叫出来,忙又忍住,只紧盯着他的手,那白玉一般的修长双手,从钱袋中倒出几个小小的金锭子、银锭子,做工精致,上面还铸着一支小小的笔,看样子像是大户人家过年给小孩子玩儿的压袋钱,称为"笔锭如意",取其"必定如意"的谐音。
掌柜的可能也是头一次见有人使这样的东西来结帐,呆了一呆,才收了一个小银锭子,找给他一些铜钱,那少年又是犹豫了一下,才把那一堆铜钱装进钱袋,立时把小钱袋撑得鼓鼓的。
见他转身出门,我也迅速扔了一小块碎银子给掌柜的,快步跟了出去。
门外停着一辆带棚的驴车,一个中年车夫正在啃馒头,一见少年出来,马上收起馒头,拿起了鞭子,少年一上车,驴车立即向官道上快速驶去。
我弯了弯嘴角,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之情,接过店小二递过来的缰绳,飞身上马,向车后追去。
驴车驶得再快,当然也没有我的好马青儿快,不过我暂时还没有想好要怎么与他碰面,所以放缓了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像我的心情一样灿烂,随着青儿身躯的起伏,我的心里正在想着搭讪的用词。
什么,搭讪?!
是啊,我正在想如何与这个漂亮的蒙面美人搭讪呢。
怎么搞的,才第一次见面,还不知人家长得什么样呢......这也太......
嘿嘿,这个大家就有所不知了,这个人我虽然才第一次见,不过我有八成的把握他就是我当年"一听钟情"的人,所以才想要去搭讪。
"一听钟情",有没有搞错,这叫什么形容词!
当然没有错,想当年我根本没有见到他的模样,只听到了他那特殊的、美好的、温柔的声音,立时芳心暗许,一见......呃,不,一听钟情......
等等,什么声音?我久经战阵的敏锐感觉发挥了作用,立即勒住了马,侧耳倾听,身后五里外,有一群马快速奔来,嗯,一、二、三、四......一共是八匹马,在大道上跑得这么急,莫非是在追赶什么人?这趟到京城来,一切皆很小心,没有出什么漏子,难道是为了几年前的事?我要不要避一避?还没有拿定主意,后面的人马已经追到二里地以外了。
这时,前面驴车上的少年也听到了,他撩起后车窗的小帘子,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半张如玉的面庞,向后一看,已能遥遥看到来者的身影,立即面色一变,大眼睛中流露出焦急,看来竟然是追他的。只见他回头大声对车夫喊道,"快,快赶,前面有岔路就赶紧转弯!"随即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料他唰地放下了小帘子,连看都不再看我一眼。
真是......气死我了!
像我这么英姿勃勃、玉树临风,他居然都不仔细看上一眼,气得我望着天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差点儿将刚刚兴起的英雄救美的心情又咽回了肚子里。
眼珠一转,我拔马斜刺里穿进旁边的树林,小心地绕半个圈子,赶在追兵截住驴车之前来到离大路不远的一个小土包后面,下马跃上土包,隐在一棵大树之上,看着追上来的八人将驴车围在中间,马蹄扬起的灰尘弥漫一片。赶车的中年汉子惊惶失措地看着围在四周的追兵,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
嗯,没错,真的是追兵,这些人训练有素,身着官府的高等侍卫服色,看样子说不定是某家王府的侍卫呢。
为首的一人伸出鞭子,唰地一声挑起了车帘,向里看了一眼,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大剌剌地说道:"离少爷,您怎么自己出门也不打声招呼,害得我们好找,这就请回府吧。"
车内的少年仍然用冷冷的声音说道:"我不会再回去了,你们自己回去吧。"
那人微微一笑,道:"这怎么行,王爷还等着您一起赏花呢。"转头向车把式吩咐道:"回城!"
车内少年也喊:"不许回,向前走!"
车把式呆了呆,呐呐地道:"这位小爷已经给了五天的车钱......"一句话没说完,夹头挨了一马鞭,一道鲜红的印子斜划过整张脸,血立时流了下来,刚才说话的侍卫首领冷冷地道:"回城,淳亲王府!"
车把式半个字也不敢再说,抖抖缰绳便把驴车调过头来,车上的少年呼地一声掀帘子跳下车来,纱帽也没有带,怒气冲冲地叫道:"我偏不回去!"一拧身,向道旁的林子里蹿去,不料马上的侍卫们更快,还没等他跑到林子边上,已有两个侍卫跳下马追了上去,捉住他的双臂,少年又踢又打,无奈实力相差太悬殊,根本不是身高体壮的侍卫的对手,像提小鸡一般被拎了回来。
侍卫首领冷冷地道:"离少爷,您还是乖乖地跟我们回去的好,我这些弟兄们粗鲁,比不得王爷怜香惜玉的,弄伤了您,还不是您自己受苦。"一摆手,两个侍卫立即将少年扔上了车,听得他痛呼一声,不知撞到了哪里,我心中一痛,混蛋,下手这么重,伤了我的心上人怎么办,刚才看到那少年的脸,真是如同明月一般的人物,却被这群粗胚如此对待!
心念一转之间,我已打定主意,掏出面具往脸上一罩,飞身而出,寒光闪过,飞云刀已劈向那个高高骑在马上的侍卫首领。
众人没想到有人从天而降,都是一惊,那个侍卫首领功夫不错,匆忙间一闪身,也抽剑回击,不过几招一过,他就发现自己功夫差了那么一大截,呼叫一声,其余七人一拥而上,嘿,不是我吹的,这么几个小侍卫,我还没有看得上眼,叮叮铛铛一片脆响过后,八人的兵器落了一地,每人的手腕着了一下子,我心中有数,共是七是右手,一只左手--有一个侍卫是左撇子。
"鬼面!" 自 由 自 在
四周一片惊呼声。
我得意地昂起头,这几年名头是越来越响了,连几个小小的王府侍卫都知道我的大名。
那侍卫首领呆呆地提起自己的右手来看,腕间一串细细的血流下来,我给足了面子,没有伤到他们的筋脉,只是让他们暂时无法使用兵器而已。
半晌,他冲我拱拱手,语气不稳地道:"多谢尊驾手下留情,不过这件事是我们王府的内务,不知与鬼面大侠有什么相干?"
我摇了摇头,"你们当然与我不相干,跟我相干的只是他而已。"我一指正从车中伸出头来呆呆看着这个场面的少年,"只要让他走,你们想干什么我都不管。"
那侍卫首领惊疑不定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少年,不知我们有什么关系,勉强笑了一下,道:"这位是我们淳亲王府的重要人物,我们也是奉命请他回去,还请尊驾不要为难在下。"
鬼面的大名不是盖的,他一个小小侍卫,自然是惹不起的,言语之间甚是恭敬。
我昂了昂头,淡淡地道:"他想去哪就去哪,也请你们不要为难他。"
侍卫首领一怔,随即面露诡异微笑,"看来尊驾也是被他迷住了了吗?不过离少爷可是当今淳亲王最宠爱的娈童,尊驾想横刀夺爱,可也得看看后果!"
娈童!
我的心"咚"的一跳,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似的。
少年的脸色蓦地由苍白变成通红,大眼睛里浮上一层水气,流露出屈辱的神情,却又倔强地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我定了定神,压住怒气,依旧淡淡地道:"你想留下一只手还是一只脚?"
侍卫首领一怔,似乎没有听清我说什么,不过我的耐心已经用尽,身形一晃间飞云刀已逼近他的右手,总算他反应不慢,仓促间后仰离鞍,左手拖过剑鞘抵挡了两招,不过以快打快他无论如何不是我的对手,三招之后即被我一脚踢翻,刀尖前送,就想斩下他一只手来。
"住手!"
听到这清冷的声音我一怔,足尖一点,定住了他的麻穴,回头望去,那少年在车上焦急地站了起来,对我说:"大侠,他们也不过是受人差遣,让他们去吧。"
我怒道:"他们这么污蔑你,你还要替他们求情?"
少年脸一红,低下头,呐呐地道:"我......他说的......大侠,还请你高抬贵手,饶了他吧,丢了一只手,以后可教他怎么生活呢?"
我叹了口气,还真是一个善良的小孩呢。用脚尖点开了他穴道,后跃一步,反手把刀收回鞘中。那侍卫首领一跃而起,似乎也没想到少年会替他求情,脸上阴晴不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伸脚在地上他的剑上一点,那剑突地跳了起来,再横向一拔,那剑"嗖"地一声向他飞去,他不及闪避,剑已"嚓"地一声插入了他手中的剑鞘,震得他手一抖,险些撒手扔剑。
"快滚,别等我改主意!"我冷冷地发话,才有了点打架的兴趣就被人生生打断,真是浑身不爽!
八个侍卫互视一眼,见识了我的身手,知道合八人之力也讨不了好去,纷纷捡起自己的兵刃,上马离开了,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京城王府侍卫,怎么能跟我比狠。
那个侍卫首领上马之后回过头来,向少年道:"离少爷,这件事我们回去会向王爷如实禀告,会有什么后果您自己心里清楚吧?"又向我道:"鬼面先生,尊驾对我们兄弟的照顾,在下记着了,日后定当回报,不过在下可得跟您提个醒儿,带了这孩子走,您可惹了个挺大的麻烦。"
我微微一笑,道:"好说!"他这话含着向我挑战的词儿呢,不过我这个人最爱的就是打架,还怕他不来找我报仇呢。
八人八马,像来的时候一样飞驰而去,烟尘散尽时,连他们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少年怔怔地看着京城的方向,雪白的脸上淌下两条清清的泪水,我心中不爽,重重地哼了一声,少年一惊,回头看着我,脸上一红,抬手抹了一下脸,随即沉下脸色,又拿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来,眼睛看着地面,冷冷地说了一句:"谢谢你",转头向车夫道:"走吧。"
什么嘛!
人家帮他摆平了一群追兵,一句轻飘飘的"谢谢你"就算完了吗?我怒气上撞,呼哨一声,青儿飞奔而至,我翻身上马,冲到车前,猛地一拉缰绳,青儿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吓得那头驴子惊跳起来,车夫面如土色,连连哟喝,好不容易才把车子稳住,我冲着少年大喝一声:"下来,老子看中你了,跟我走!"
少年黑如点漆的大眼睛望着我眨一眨,忽然露出一个笑容,道:"别闹了,吓坏了赶车的大哥怎么办。"
什么?
这小子......竟然不害怕?!
难道我一身黑衣,大白天戴着个恶鬼面具,凶霸霸的样子还不像坏人吗?
"你刚才跟我在一起吃饭,后来又跟着我,冲我使劲地笑......"他又眨眨乌黑的大眼睛,"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坏人。"
我一把扯下面具,呼了一口大气,又开心起来,对哟,我这么英武挺拔,让人一见难忘,又没有换衣服,大白天的,怎么会认错呢?还好,这小子有眼光,看得出我是好人。我正想开口说话,却见少年已招呼车夫赶路,连忙追上去,叫道:"喂,就这么走啦?"
少年回头看看我,奇怪地道:"你是大侠,救人于水火是应该的,我也谢过你了,还想怎么样?"
还想怎么样?我......那个......
"你叫什么名字,这个总该告诉我吧?"我冲口而出。
"我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又不认识。"他居然给我来这么一句。
"不行,我不能救了人都不知道救的是谁!"我坚持。
"唉呀,你这个人真是的......好吧,我叫离儿,莫离,听明白了吗?"
"莫离,好名字。"我喃喃地念了两遍"莫离,莫离"。又问"你要去哪里?"
他瞪了我一眼,道:"你管不着"。又转头向车夫道:"大哥,走吧。"
"少......少爷,我把车钱退你,这个活儿,我可不敢接了......"
"什么?"莫离惊叫一声。
我差点"哈"的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