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头颈后方寻找落点的那只脚退而求其次,踩在了他背上。寸头仿佛听见了“咔啦”的声音,怀疑自己的脊椎被这一脚踩断了。事实证明他只是快被吓死了,至少在背上的重压挪开之后,他还能在对方的默许下像条死狗似地翻坐起身来,背靠在车轮上,抬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从他被揍第一下起已经过了三分钟,他才算是看到了揍他的人的模样。
寸头心里已经凉透了。他想起那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
“晟……晟哥……”他含糊道,因为咬到了舌头和下巴的酸痛而吐字不清,“我没想……没认出来是您……”
站在他面前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露出了一点微笑。现在没有兜帽的阴影遮掩了,那个微笑的弧度于是被旁边路灯的光照得格外清晰,寸头看在眼中,浑身都抖了起来。这是根深蒂固、已经成为本能的恐惧。他不能忍受气氛陷入寂静,勉强继续出声:“我……我们几个都以为……晟哥你搬去别的城市了……老板他……”
“没走过,换了个地方待着而已。”段晟口吻轻松,如同和许久不见的朋友闲聊,“怎么,传闻不是我打死了人,逃跑或者进去了吗?什么时候变成只是搬家了?”
就他妈在我刚才认出你的时候!寸头心里骂娘,脸上笑得像哭,“那……那都是几个没见识的小子瞎说的……是那时候晟哥你……你……”
“别磕巴了,听着累。”段晟说,“这套唬人的流程,你不是最熟的么?装模作样打上几分钟,一方倒下装死,一方举手欢呼,观众发疯,庄家收钱——”他朝寸头漫不经心地走近了一步,寸头简直要哆嗦着给他跪下了。捂过鼻子后手上沾到的血迹,让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天沿着拳台边缘低落下来的鲜红,和平日里场面越血腥便越是兴奋的围观者们的突然沉寂。他也还记得面前这个当时还只能称之为青年——或许是少年?——的人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睛,他从未见过还有别人的眼睛会那么漆黑、那么深,仿佛皮囊底下裹着一个不是人的东西。
那时他还只是个站在桌边帮忙收钱记账的小喽啰,浑浑噩噩地散场出去,才发觉自己裤子湿了。
“只是呢……那帮人用了些下三滥的手段,威胁我的老师,所以我下手稍微狠了点。”段晟的语气听起来居然还挺温和,“后来我跟着老师出去,改了名字——嗯,改了姓。头发也没再染了。”他抬起手,寸头整个人一抖,但他只是摸了下自己的发尾,“再后来老师走了,我接手了拳馆……正规的、没有地下赛的那种。从你们那边离开后,我就很少和外来的人打了,你没听说过也不出奇。”
“你变化也挺大的啊?刚看到时差点没认出来。说实话,突然见你冒出来,我还挺惊讶的。”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全部的笑容就从他脸上消失了。寸头真想让那些说“魔鬼笑起来最可怕”的家伙过来体会体会,一个不笑的魔鬼站在面前时是什么感受……
“我想知道的是……”段晟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你要找的人是谁?我,还是他?”
寸头犹豫了一秒钟。他发誓——真的只有一秒钟,可能只有半秒?然后他就又在地上了,肩膀抽痛,脑袋塞在车轮前面。感觉到车子开始移动、往他的脑袋上压过来的时候,寸头真情实感地惨叫起来,再然后他就什么都说了——有关姓周那小子的,左念的,梁先生的,甚至是基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其他人和事的……直到段晟收回撑在车窗上的手、挪开踩着他脖子的脚,又轻踢了他一下,他才敢闭上嘴巴,手脚并用地从车轮前面退了回来。
段晟连声“哦”都不给他,看不出对听到的满不满意,神情倒不像之前那样紧绷了。寸头吸着鼻涕,缓过神后不由觉得自己这副被吓破了胆的模样,实在太像个孬种。加上他到现在胳膊腿一条都没断,又想到段晟和那个左念在一起时的状态……好像,与以前相比其实已经温和多了?于是他也不知哪里冒出来一点勇气,一边颤巍巍地爬起身来,一边说:“晟哥,你也听我一句……梁先生有权有势有钱,看上什么从来都是能到手的,你毕竟只有一个人……而且也得顾忌着、顾忌着……”
段晟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将他后面半是提醒、半是威胁的话都堵了回去。“是这样吗?那你得更辛苦一点了啊。”他伸手过去,在寸头僵硬的肩膀上仿佛很亲切地拍了拍,“毕竟,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又很不幸没能把我彻底弄死,到时候我报复不了别人,就只能去找你了。”
他唇边重新浮现出了一点微笑,倒映在寸头因惊恐而扩散的瞳孔中。“帮我个忙,我可以当做这件事情和你无关。”他说,“干不干?”
“……什么?”寸头机械地问。在这两个字出口的同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几分钟后,寸头重新爬进了驾驶室。他受到的心理创伤远比身体上严重,擦干净脸上的血和灰,看起来也还能见人。挨了一脚的肚子还隐隐作痛,寸头一眼都不想看站在车边、一副悠闲模样的人,恨不得转过方向盘把他碾死在这里算了。终究他还是没敢将这个念头实施,发动车子起步后开出去半米,车厢侧面猛地传来了“咚”一声巨响,连带着整个车子都晃了一下。寸头差点坐着跳起来,再也不敢想什么有的没的,踩下油门一溜烟地跑了。
段晟退了退,让开车子的尾气,目送着它迅速逃窜而去。他看了眼刚才对着车身砸了一拳的手,没带拳套,关节处有些蹭破了,渗出了一点血。袖口上也沾着点血——别人的血。他转身往回走去,一边将外套脱了下来,在走过小区门口的垃圾桶时,随手扔在了上面。
他的身体有些发抖。像是用力过度后的那种发抖。滚烫的血液循环流动,让他浑身发热。多年前的记忆翻涌了上来:混乱的光线,混乱的欢呼……污浊的空气,疼痛与造成疼痛,大块淤青与大片鲜血……他对那个猛兽囚笼般的地方完全不存在怀念,却无法阻止回忆时仿佛身体里潜伏的某些东西也跟着一起苏醒。
老师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并不是喜欢暴力……
他慢慢地走着,调整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他爬上楼梯,仔细察看过门口地面和门上锁孔的情况,才拿出钥匙开门。他推开门,走进了屋里。
黑暗中有一点点细微的光线。被手掌挡着的手机屏幕漏出来的一点光。安静中有另一个人细微的呼吸声,好像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是因此才在流动的。他朝那里走了过去。
陆攸刚才在看手机上的短信。周泽宇给他发了好几十条短信、打了十几个电话,装模作样地关心他和猜测他的情况,感情十分真挚得简直要泪如雨下了。段晟开门进来时门口的灯还亮着,不用怀疑是什么可疑人物,因此虽然有点奇怪为什么段晟这次进来依旧不开灯,而且不说话,陆攸还是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准备问问他刚才是去解决了什么问题。
结果他刚站起来,就又被按了回去。段晟挤到沙发上,一直把他挤到了沙发角落里,就这样还觉得不满足,又抱住他使劲往怀里按。陆攸被他挤得腿都没地方放了,最后干脆架到了他的腿上,两人在沙发角落里用奇怪的姿势挤成一团,陆攸的手按在段晟胸口,感觉到的心跳还算平稳,他整个人却透出了一种有点焦躁的气息。
“怎么了?”他小声问,“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手向上滑动,越过领口,碰到了发烫的肌肤。段晟在黑暗里准确地找到地方,将脸埋到他脖子旁边,用力抵在那里蹭了蹭,他呼吸很热,鼻尖却冷冰冰的,蹭得陆攸有点想笑。
“等会再告诉你。”段晟总算开口了,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开心,“先抱一会。”
陆攸真的要笑了。他能感觉到,无论段晟之前是困在什么情绪里,他现在都已经在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他在段晟的手臂上拍了拍,感觉着他的心跳和呼吸,半开玩笑似地问:“你不会还要摸摸头吧?”
“要。”段晟闷声说。
陆攸摸了摸他微带潮意的头发。这是去进行了什么激烈的运动啊……他想着,继而被某种难以描述的情绪驱使,低下头,嘴唇轻轻地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