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一粟抬起头看桌前的老人,正在讲着严武,疤痕也温柔,棱角也柔和。年尧说过,这是严武的爸爸。
老人抬起眼看陶一粟。
陶一粟心惊,那眼睛纯正黑色,嵌在一张冰冷的脸上,老人坐正,似乎要发起一场审判。
窗外卷过一阵雷声。
“我以前有时候会想,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要如何生活。”老人合上信件簿,“他们要怎么处理这样的事,尤其是孩子尚且年幼。他还没怎么见过这个世界,因此对世界来说,他应该是个无辜者。
现在我知道了。父母一开始还能入睡,第二天早上还能起床,做早餐,喝水,洗脸,像之前的日子一样,唯一的差别是你的呼吸会变慢,抬起头或者抬起眼睛会非常费力。你告诉自己生活还要继续,却不敢深问为什么。然后突然某个瞬间,就是某个瞬间,你意识到你失去了你的孩子,这个想法就突然盘踞在脑子里,无论你当时正在做什么,洗澡,吃饭,写字,突然全部都停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铺天盖地卷过来,你清楚地知道,他不会回来了。”老人盯着合上的信件簿,上面还有严武飞扬的签名。
“生死我见得多了,我以为我扛得住。所以严武本来就是要上战场的,但我还是给了他几年玩的时间,把他藏起来,不然狐狸那种人找得到,训练他枪法,搏击,能教的都教。他学得也快,聪明上进,严家的担子总有一天要落在他身上。”老人对着信件簿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停顿了一段时间,终于抬头,冷冷地看着陶一粟,“然后,你出现了。
我不怕他死,但不是现在,不能是这样。
严武,纵是再放纵不拘管教,也不应该为了你和你们家的过错去死,死得人不人,鬼不鬼!”
陶一粟猛地抬起头,急于辩解,近乎乞求,“不是的,我不知道,我……”
“你不知道?!”老人眼神一下子凌厉起来,“你在那里足足四个月,你说你一点都不知道!”
陶一粟摇头:“不是,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也不让我……”
“闭嘴!”老人将桌上的笔筒砸过去,砸中了陶一粟的头,陶一粟眼前一黑,顿时血流下来,流进了眼睛,笔散落满地,一支滚到了年尧的脚边,年尧稍微移了移脚。
老人用他见惯生杀的眼神看着陶一粟:“你敢说,跟你没有关系?”
陶一粟没说话,他不敢直视老人的眼睛,只能慢慢移向地面。他想,有吧,应该有关系,从自己缠着严武要做朋友的时候,就有关系了。
老人恶狠狠地勾着嘴角:“你就命好了,要不是暂时用得着你,我一定送你去陪他。”
陶一粟不发一言,这里没有自己说话的地方,这老人和他的悲伤,势必要通过自己宣泄。
老人仿佛在自己的悲愤中越来越沉浸,逐渐失去自制力,他站起来,带翻桌上的文件,皮鞋哒哒作响,在桌子后面焦躁地走来走去,嘴里一阵脏话,站定之后,朝陶一粟倾身,却不愿意走过来,声音扬起来,在黑暗的房间里嗡嗡作响,比窗外的雷声更让人恐惧:“死得为什么不是你!”
在老人的眼里,陶一粟,懦夫胆小鬼,阴险小人,背后捅了严武一刀,出卖朋友,不知道用了什么鬼办法,让那些人相信严武才是自己,并助纣为虐,凌/辱严武致死。老人料理军务多年,也许细想能想出漏洞,可是如果这漏洞最终让陶一粟无罪,他便不能再想。
年尧纵是再不想插手,这时候也必须要说点什么了,严俞友可能会杀了陶一粟。
年尧清清嗓子,只想劝严俞友,所以用法语说:“现在做什么也不能把严武救回来了。”
严俞恭拍了一下桌子,上面的东西震了震,他口齿清晰用中文回答,直直地看着陶一粟:“我知道!
所以一定要有人来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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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一粟坐在房间里,早上年尧带他来,穿过几层关卡,在最后的门边,看见了刚开完会出来的严文以及狐狸,狐狸看见陶一粟,转头看看严文,严文没什么表情,点点头当打招呼就迈步离开,狐狸看看这关系不近的兄弟俩,走过来看陶一粟:“我还以为他会对家人好一点。”
陶一粟没回答,狐狸看他如此冷淡,耸耸肩:“真是一家人。”
年尧在后面接话:“你现在在大本营待得时间可有点长了啊……”
狐狸极其不屑地看了一眼年尧:“别的狗都叫得跟你一样难听吗?”
年尧抿着嘴,咬紧牙,站直:“你也小心点吧,大选完之后,南非你就待不下去了。世道总是这样,有人输就有人赢。”
狐狸最后看了一眼陶一粟,轻蔑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年尧看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声,然后拉了一下陶一粟:“这边。”
陶一粟甚至不问去哪里。
房间里有几位穿着白大衣,像是介于医生和研究者的办公室,如果不是后面满架子的武器,就更像了。房间中央坐着一位戴眼镜的亚裔小哥,个子不高,脸圆圆的,看起来有三十岁出头,正低着头写着什么,看见陶一粟他们进来,站起来伸出手:“严武,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事。”
陶一粟看着那伸出来的手,顿了顿,伸出手握了握。
接下来是全面的身体检查。
“伸手。”医生让陶一粟摊开左手。
陶一粟照做。
“握一下。”
陶一粟用力握,手微微抖着。
医生看着陶一粟颤抖的手,转头跟助手说:“拿来吧。”
助手拿来一把空枪,递给陶一粟,医生让陶一粟站起来,去另一个房间,站在靶前,叫陶一粟抬手瞄靶。
陶一粟举起枪。
医生在旁边看着他,小心地建议:“你……你得把胳膊伸出来。”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着陶一粟神经性颤抖的枪口:“别紧张……”
跟紧张没有关系,陶一粟从来没有接受过训练,握不稳枪。
“先放下吧。”医生扭头看年尧,“我听说严武枪法很好……”
年尧点点头,不甚在意的样子:“前段时间受了点伤。”
医生吸了口气,叫助手拿来拍的片子,仔细看着陶一粟的左手,摇摇头,看他:“做狙击手,可能……”
陶一粟低着头。
医生以为击碎了他的梦想:“合理的训练加上足够的锻炼,我相信以你的天赋,很快就能赶上之前的水平,重要的是调整心态……”
陶一粟没在听。
医生跟后面的人做了个手势,来人拿着个指纹仪,医生让陶一粟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却看到了伤疤。伤疤是年尧烫的,为了现在。
“手怎么了?”医生皱着眉头。
陶一粟不甚在意:“不小心烫着了。”
医生也没细看:“那原来的就不用了,重新录一遍吧,用左手得了。”
检查之后,陶一粟开始和训练营的人一起训练。训练营大多数是处在任务之间的雇佣军用来保持习惯的地方,跟真正的军队比起来要相对松散,但带陶一粟的长官是下一个任务准备带严家继承人上战场的,所以他的要求非常严格。第六周尤其艰苦,训练要跑200多英里,每天的体能训练长达22个小时。五天半的时间里才睡了大约四个小时。每天摄入食物热量要到7000卡路里,但体重还是下降;跑到后面,其实都算不上在跑,而是强行蹒跚,因为肌肉已经僵硬,膝盖发软根本使不上劲儿。
吃饭。练枪,先从拆卸装枪开始,再练握枪,陶一粟握枪练习比普通人都要慢,因为他手上没什么力。长官开始有些紧张了,他以为只要为作战准备,没想到严武身体素质这么差。陶一粟的训练非常重,大多数时间不是在跑步,爬墙,就是跟人练手。
为了让陶一粟尽快习惯搏击,长官决定从最实用的开始——抗揍。
陶一粟的消极抵抗在给他带来了身体的严重伤害,他不想还手,不想跑步,他从内心里缺乏认真和坚持的意义,陶一粟整个人都干掉了,他开始渐渐明白,这些人需要他作为另一个人活下去。陶一粟无人倾诉,也无人开导,他困在绝望里,但凡入睡必做噩梦,梦里全是严武,严武说,你帮我个忙。陶一粟就哭着问,要多久?严武不说话,陶一粟便在在三点多一阵窒息,醒来,死气沉沉地看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