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禅眼睛一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黎渊身上,伸手就要扒开他的衣服:“我不信!”
黎渊猝不及防,被他骤然脱了个正着,露出宽阔有力的肩膀,王袍也一下褪到腰间,活像个在花楼里被登徒子非礼的舞娘,黎渊嘴角不住抽搐,但苏雪禅已经一眼看到了他胸前缠的白布,上面血痕斑斑,透出金红色,明显是一直在向外渗出的新血。
“这怎么……!”苏雪禅一下急眼了,“你不是说快好了吗!这怎么更严重了?!”
黎渊想抬手把衣服穿好,但碍于伤口疼痛,手又被苏雪禅压着,使不出大力,也只好任由胸腹这么袒露在外,他无奈道:“别人倒还好说,要是我的猎物数目比东夷那群人少,帝鸿氏可就要大大丢脸了。”
苏雪禅又气又急,恨不得狠狠咬黎渊一口,他磨了磨牙,翻身从黎渊身上下来,没好气道:“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后背一热,海渊般的气息笼罩上来,却是黎渊连衣服都未穿好,就将他从身后抱住了,他低低笑道:“变成人身也不管我吗?”
苏雪禅虽然有点脸红,但还是坚持嘴硬道:“不管了!”
水晶窗外,雨声依旧淋漓,他看着外面万千雨丝,窗面上隐约倒影出他和黎渊拥抱在一起,犹如融为一体的身影,他脸上的神情渐渐恍惚,将光滑窗面上的脸庞带出一片模糊的怅惘。
时间还剩下多少?
第91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窗外又在下雨。
那雨水就像永不止息的泪, 滑落过一望无垠的天幕,海面波涛起伏,从浩大烟波中隐隐传出鲛人悲伤的无字歌谣。
年幼的小女儿趴在窗边,出神遥望着远方雾雨朦胧的天空。
“娘,那里的雨到底下了多久了?”她轻声细语地问道,“我醒了,它在下, 我睡了,它还在下,就没有停的一天吗?”
摆弄着花朵的年轻妇人头也不抬, 莞尔道:“下雨啊,那是天上的神仙在哭呢!”
“那、那哭得也太久了!”小姑娘嘴巴一撅,颇有几分不服气,“蘋儿的玉连环丢了, 稍微哭一下都要被哥哥嘲笑是小哭包,原来神仙也是哭包呀!还是大哭包呢!”
欢声笑语从窗楞中连串婉转飞出, 春风如许,吹拂过战火灼烧后的大地。
东荒海面,苦雨连绵。
呦呦的小爪子里牢牢抱着一颗龙珠,它躺在黎渊怀中, 双翼就像两个叠在一块的小枕头,绵绵地垫在脑袋下面,黎渊坐在玉阶上,静静望着烟雨中的白玉菩提树。
远方传来鲛人模糊的歌声。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黎渊轻声道:“天上的是云, 落下来的是雨,吹过来的是风,庭中生长的,则是花。”
他说一句,呦呦就跟着叫一声,那漫天雨滴如幕,却丝毫沾不上他们的身体,呦呦高兴地甩着小尾巴,想要探出头去够空中飘落的水点,可无论如何也穿不透结界,它正急的哼唧,黎渊眼中露出一丝微茫的笑意,他抬起手指,半空中便飞旋出一朵晶莹剔透的雨花,轻盈地穿过屏障,飞落在呦呦鼻子上。
呦呦尽力将目光聚焦在自己的鼻头上,连眼珠子都快对在一起了,它喜那雨花精巧可爱,很想拿爪爪去拨拉拨拉,但又放不下一直紧攥的龙珠,情急之下,它深吸一口气,不料将不少雨水吸进了自己的鼻子,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半空中顿时纷纷扬扬地下起一场小雨。
“?”它的目光充满茫然,懵懂地看向那些飘洒的水珠,它毕竟还小,还不明白自己的血脉中深藏着怎样可怕的力量,现在,它只是觉得这一幕很神奇而已。
它叫了一声,旁人也许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黎渊身为它的血亲,自然能领会它的意思,他温柔地摸了摸呦呦的脑袋,低声道:“对,这也是雨。”
得到了父亲的肯定,呦呦忍不住咧开一嘴小尖牙,开心地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在另一个父亲身上汲取到了足够多能量的缘故,它长得很快,黎渊有好几次在半夜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起来看时,都是它在熟睡中无意识地咬着床头磨牙。
它转着眼睛,又好奇地观望了一圈四周,每当它的目光在某一处停留,黎渊就会抱着它走到那里,教它再认一些东西。
“怎么了?”黎渊问道,“想去哪?”
呦呦却不回答,它听了一会从海面上传来的歌谣,忽然用尾巴拍了拍黎渊的胸膛,咿呀地叫了几声。
“你问这歌……是什么意思?”关于它的问题,黎渊颇为意外。那些鲛人日日浮出海面,唱的都是不同的歌,有的是从来往旅人那学来的,有的则是全无意义的哼唱,呦呦怎么忽然在今天想到要问这个了?
他闭口不言,沉默地倾听了一会,呦呦则期盼地凝望着他,过了一会,他才缓缓道:“他们唱的意思是,桂木做的船棹啊,兰木做的船桨,船桨拍打着空明波光啊,顺着月色浮动的水面逆流而上……”
呦呦睁大了眼睛,口中发出高兴的叫声,等着父亲再往下说,然而当它看到父亲的神情时,却蓦地愣住了。
“我的情思啊……悠远苍茫……”黎渊嘴唇颤抖,滚烫的水珠连串摔落进衣袍堆叠的阴影里,他一字一句,舌尖上凝出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像是心上沥出的血,“心中日日夜夜……殷切盼望的美人啊……在天边……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地方……”
巨大的,难以匹敌的哀伤席卷上呦呦的心头,它再也不笑了,而是抱着龙珠,难过地咕噜了一声,将头钻进黎渊的怀抱里,伏在里面呜呜地哭着。
黎渊低下头,将手掌覆在它纤长脆弱的身躯上,鬓边的长发也垂下一绺,飘然落在他的王袍上。若要在平时,他的长发漆如乌木,哪怕与昆吾雀的子夜般的刀刃并在一处,都会叫人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可现在,那缕颜色斑白的发丝恍若干枯衰竭的灰烬,映衬着那一片深沉的黑,简直触目惊心。
若是单看背影,人们只会认为这是一个年近高寿的老人,哪里还能想到,这会是曾经锋利如神兵名剑的应帝?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昔日睥睨一世,于坤舆间傲视天下的四海君主,早已在痛失所爱后沉寂在时间深处了。
呦呦虽然年幼,但它心里很清楚,它和父亲思念的,都是同一个人。
那个深爱着他们,又不得不为了他们慷慨赴死的人。
它将头埋在父亲宽厚有力的胸膛里,仿佛天地无垠,仅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不过,它到底只是个孩子,哭累了就想睡觉,在梦中,它总能一次次地回忆起与另一个至亲相处的短暂时光,这多少能给它带去一点安慰。
它呜呜叫着,想让黎渊哄着它入睡。
黎渊抱着它,将万千雨幕留在身后,他走进室内,把呦呦放在小床上,呦呦抽抽噎噎,用后爪抓住他的手指,就是不让他离开。
黎渊平复了一下心情,勉强笑着刮了一下它的小鼻子:“怎么,这么大了,还要人陪着睡吗?”
呦呦依然不依不饶地紧紧握着他手指,小翅膀在身后呼扇呼扇。黎渊转念一想,索性撩袍坐在它的床边,用另一只手给它掖了掖软如云朵的枕头。
自从呦呦被他带进龙宫后,吃穿度用便皆为黎渊一手操办。千斛明珠不换一丈的锦霞鲛绡,触手温热,似在云端,被黎渊堆叠在地上,铺遍宫室的每一个角落,让呦呦可以随意在上面扑腾打滚;万两黄金难求一尺的琼枝木,清澈如水,击之琳琅,被黎渊命善匠制成半人多高的小榻,上垂玲珑玉铎,轻轻撞击时,声如春泉淙淙……除此之外,还有种种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多如牛毛,皆从四海内源源不断地运往应龙宫中。
黎渊熄灭了殿内所有的光源,仅在哟哟床边放着一枚温润明珠,朦朦胧胧散发着柔和光晕。
“那给你讲个故事?”他揉了揉呦呦的小小尖角,“想听吗?”
呦呦摇摇头,咿咿呀呀地冲黎渊叫唤,黎渊的神情也变得略有些无措起来,他为难道:“唱歌?可是为父不会唱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