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医师小心翼翼地将一丸似玉莹润的香球从熏炉中夹出,辛珂躬身道:“是的,龙君。”
神魂损伤已经让黎渊的识海无时无刻不在忍受撕裂剧痛,更兼千年牢狱磋磨,难以削减的刑杀之气在血肉下钻动游走不休,是以他每行一步,每说一个字,肉身和精神都在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伤势拖得越长久,他受的苦就越深重,失去理智的次数也会跟着越来越频繁。
“这次我是在哪发的疯?”他低声问道。
“回禀龙君,奴是在菩提树下发现您的。”
黎渊睁开眼睛,眉头皱起:“当时可还有其他人?”
辛珂淡淡道:“回禀龙君,并无。”
苏雪禅终于从混沌无光的梦境中醒来,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再也没有梦到那个古怪的场景了。
在门外侍立已久的婢女柔声唤道:“殿下,奴们可以进来了吗?”
苏雪禅还处在长久昏睡后的怔愣中,静默了一会才开口道:“请进。”声音已是嘶哑了。
婢女们鱼贯而入,阵阵和煦温甜的香气如春风盈满室内,为首一个穿着裁剪精巧的锦裙,走动时裙襕还泛出一丝木槿紫的霞色,身份明显高于其他人。她走上前来,将绡纱帐幔用金坠钩挂起,见苏雪禅看她,连忙缓声道:“奴名辛融。”
苏雪禅点点头:“多谢辛融姑娘。”
辛融莞尔一笑,从身后婢女手捧玉盘中双手持起一爵琼浆,端至苏雪禅面前:“殿下大睡两天两夜,想必口中已是干渴至极,此浆柔润清甜,喝下后满口生津,殿下何不尝尝?”
她笑容柔美,态度也温柔妥帖,苏雪禅只得强打精神,端起酒盏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辛融所言不虚,也不知这龙宫中的吃穿度用都是何等奇珍,这玉液甫一入喉,便如清润雨露流转周身,更兼滋味甘美,一尝之下,令人有种说不出的爽快感。
见他喝完,辛融正要笑着伸手接过空杯,忽然瞥见苏雪禅堆叠衣领下有一片紫黑淤青,顺着脊梁绵延扩散,不像是修习所致,反倒像是被什么人大力捏出的痕迹,手臂顿时便是一僵,面上的笑容虽然还能挂住,但眼中却不由闪动狐疑之色。
她稳住心神,对苏雪禅道:“殿下请随奴梳洗罢,今日龙君有事宣殿下去呢。”
苏雪禅心神一颤。
“龙君……龙君唤在下何事?”
辛融笑着道:“龙君心里所想,哪能是我们这些下仆能猜到的?殿下还是快起身更衣罢,莫要让龙君久等了。”
他只好起身,换上辛融为他准备好的衣袍,随她一起去见黎渊。
“来了?”黎渊坐在临海的水榭中,语气依然散漫冷淡,“坐。”
苏雪禅一听到他的声音,颈后还未完全痊愈的肌肤就是一阵钻心的疼,但更令苏雪禅心寒的,是他同以往别无二致的态度。
——就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他的身份,也只是一个有求于人的过客罢了。
他心中不由苦涩难言,坐下时也仅是低声道:“多谢龙君。”
黎渊看也未看他,目光追逐着临海雪白的浪花,“我久未出世,天上地下盯着我的眼睛太多,你不妨对我直说,现在你们妖族的境况究竟如何,以至于曾与人间圣贤结为姻亲的青丘白狐也要落得寻人庇护的地步。”
见他有心谈论正事,苏雪禅也不禁打起精神,在心中斟酌了一番措辞。
“不用拘谨,”黎渊打了一个手势,“想到哪说哪。”
“是,”苏雪禅应道,“据我族所知的记载,当年洪荒大地,两位圣人定主中原,人族从此为尊,寻常禽鸟百兽渐失灵智,沦为仆役。妖族不堪失败,与人族开战,但是气运旁落,难敌人族……”
黎渊冷笑一声。
苏雪禅犹豫了一会,才接着道:“……东夷旧部率洪荒诸国讨伐逆反妖族,顺应天道,有平定天下之功德……”
他低下头,渐渐说不下去了。
“——得以长生,福泽子孙。”黎渊嘴角噙着轻笑,接话下去,“又有龙神应,忤逆圣人,屠戮神人十国,罪孽深重……是不是?”
苏雪禅点点头。
“你们这一千年来的境遇,到底如何?”黎渊冷冷看着他,那冰冷讥讽的目光好似要透过他,投射在八荒六合千万个流离失所,苟延残喘的鸟兽精魅身上。
苏雪禅疲惫地笑了。
到底如何?
同为一族王室,一个不死国中受宠的王女都能将青丘唯二两个金枝玉叶当做山野里的罕见玩物,其国王子更是把它们看做囊中之物,于言语上肆意轻慢羞辱。曾为天地灵瑞化身,瑶池宴上有名的青丘狐族都是如此,那其他不知名的小妖精怪,又是什么样的境遇?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寥寥千年,只待惘惘。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与君相拥,地久天长。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子家室,乃都攸昌。
——那个诸圣耀耀,生机繁茂的洪荒大地,终究化为了时间长河中的尘埃。
一切都过去了。
第11章 十一.
从苏雪禅记事开始,再到他能完全驾驭流照君的这段时光里,苏晟和苏斓姬就从未允许他踏出过青丘半步,对之后相继出生的苏星摇等亦是如此。一百多年的朝朝暮暮,陪伴他的只有面容有愧,待他极好的双亲,以及剑锋雪白,剑鞘冰冷的流照君。
“阿禅,不是母亲不让你出去,”苏斓姬的眉间暗藏忧虑,“只是外面太过危险,在你没有自保能力之前,母亲如何能放心让你去历练?”
年幼的他总是不甚理解。
危险?能有多危险呢?他对外界的唯一认知是从书本上得来的,那些古旧斑驳的竹简书页上还纂刻着圣人的遗训,翻开来看,里面都是纯朴蛮荒的民风人情,以及神异古怪,在大地上腾云驾雾的异兽仙客。
在对外界的极度好奇和渴望中,在枯燥乏味日复一日的修行中,他终于有所成就,达到了苏晟给他制定的严苛目标,他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临行前,苏斓姬将能够瞬行千里的青丘山图挂在他颈间,又把无数保命的法宝装在他的芥子袋里,细心叮嘱他莫出风头惹人注意的话说了一千遍一万遍,到最后,还是不得不看着他驾上流云,离开青丘山系的安全范围。
苏雪禅看着琳琅山图,眨眼间就将苏斓姬的苦心叮嘱抛到了脑后。他一时间不知去往何方,到最后只得随意选择了一处偏僻山系长长见识。
哪个少年人心里没有冒险的梦想?比起繁华的各国都城,他更愿意到荒野中体验一下探险的快乐。
于是,在那个叫阳山的地方,他第一次看到除了青丘狐以外的妖族。他们名为领胡,妖型状如黄牛,马尾如火赤红,化成人形后,脖子下还生着一个肉瘤。
和富裕的青丘不同,他们皆住在低矮的泥屋里,族民数目堪堪过百,仅有数十位成年男子作为族中支柱,其余都是老弱妇孺。
苏雪禅静悄悄地观察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近了扬声问道:“你们好,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吗?”
为首的魁梧男子立即拿起武器站起来,其他人也都聚拢上前,用戒备的目光看着他。
苏雪禅生得漂亮,身上所穿也不是凡物,见他们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他急忙举起手:“我是外出历练的青丘族人,见天色已晚,又不想露宿山林,你们能让我在这里借宿一夜吗?”
说着,便幻化出雪白狐尾,对他们摇晃示意。
为首男子面容质朴,倒也不疑有他,连忙放下武器笑道:“原来是青丘来的客人!”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瓦解,那些躲在房内的老人和孩童纷纷出来围着苏雪禅小心打量,妇人们则忙着为他收拾出一间干净房屋。青丘狐多为机敏灵活之辈,苏雪禅少见这样忠厚老实外族,一时间不由觉得新鲜无比。
“客人不妨在这里多留几天呐,”身着麻衣的妇人有着奇特的柔和口音,“这几天可是要下大雨的,住下来还是要保险一些呐。”
苏雪禅连忙道:“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们?”
“不麻烦呐!”旁边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清脆笑着,发间别一束赤红的小花,“留下来多住几天吧,我叫领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