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吞噬了春神的血肉后,那些东夷人似乎也继承了草木生生不息的力量,死亡同样会降临在他们身上,可每倒下一具东夷族民的身躯,就有更多的东夷人从死去的尸骸上生长、站起。为了保护手无寸铁的黎民,凰鸟幻化出巨大而华美的真身,每一片羽毛上都托着数十位幸存者,神鸟们放弃与东夷人作战,只是一往无前地冲着极地飞去。
苏雪禅僵滞的瞳孔轻轻颤抖,那上面干涩欲裂,布满猩红的血丝。他站在窗口面前,已经有六天五夜没有合过眼睛了,连思绪都迟缓得像是生满锈迹的齿轮,一下一下,发出的都是近乎于濒死呻|吟的摩擦声。
但是,他知道凰鸟想做什么。
极北之地,有为神狩日而建立起的婆娑宝殿,那里的结界最起码能保护十余次凶兽的冲击,是安置幸存者的最佳场所。
可是,前往婆娑宝殿的路途,并没有那么轻松。
凤在天空拖住了封北猎,那些浩浩荡荡的东夷人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凰身上载着洪荒为数不多的活灵,在早已失去理智的东夷人眼中,无疑是一块散发香气的巨大肥肉,其余同行的神鸟身上也无混沌之力,只能勉强保护凰不为疯狂的东夷人侵扰,很快就带了伤,雨点一样的血洒落大地,引得下方又是一阵亢奋贪婪的骚乱。
东夷人已经吞吃了如此之多的活物,其中甚至不乏从九霄陨落的神明,凡人的身体纵然一时半会还无法容纳这股庞大的神力,却可以将它井喷般地爆发出来,用以狙击飞翔在天空中的飞鸟。在漫长的跋涉中,毕方为了替凰君抵挡住下方的攻击,燃烧着烈焰的羽翼早已是伤痕累累,最终第一个被击落下青苍,在响彻天地的哀鸣里散落漫天带血的羽毛。
“毕方——!”凰鸟痛苦不堪,不敢停下前进的速度,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啸,却是毕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燃烧的羽翼将洪流般的东夷族民抵挡住了一瞬!
……但是这冲天的火炎也很快便熄灭了,毕方瑰丽灿烂的神光颓然倒地,迅速被密密麻麻的黑影掩盖住,一部分东夷人选择留下来,吞吃它余息尚存的身躯,大部分东夷人依旧遵循本能,向拉开了一段距离的凰追去。
重明鸟从天空坠落了,丹雀从天空坠落了,青鸾白鹤亦从天空坠落了,最后,只有凰鸟孤身只影,仍旧坚持赶往婆娑宝殿的方向。
……它决定燃烧自己的鲜血,将身上托载的生灵送去那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这是洪荒的最后一线生机,决不能就这样断在此处!
它凄厉地高鸣一声,昔日引动百鸟霞夕的嗓音已是声如啼血、喑哑嘲哳,然而它没有任何犹豫,便燃烧了体内的真凰精血充作动力,悍然提速,一头跌进极北之地的结界中,犹如流星划过,狠狠轰上了万山晶莹的婆娑宝殿,在其中滑行了数百米,不知撞碎多少宫殿,终于勉强停住,奄奄一息地瘫在废墟中央。
“凰君!”这时,在沸水翻腾一样的惊哗喧嚣里,苏雪禅乍然听见一声极为曼妙,又饱含担忧的叫嚷,接着,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凰鸟黯淡无光的羽毛下钻出,忧心忡忡地扑到凰的鸟喙前。
“舍脂!”在那道身影背后,立即有一个女子出来,想要拉住那人的手,“太危险了,不要乱跑!”
连日的打击,已经让苏雪禅的心疼得不会再疼,伤得不能再伤,然而,乍一听见这两声叫嚷,他还是如遭雷殛,骤然缩紧了瞳孔!
……舍脂,怎么会是舍脂?!
他以为她已经回到欲界天,这里的一切残酷纷争都可以与她无关了!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众人纷纷从凰羽下钻出来,惊惶无措地打量四周,舍脂的七十一个姐姐跳下地面,跑到舍脂身边,将她团团围绕在正中。
“凰君大人……会死吗?”舍脂牵住一位公主的衣角,眼角含泪,怯怯地问道。
阿修罗的公主不知该作何回答,就在这时,凰却疲惫地缓缓睁开眼睛,从喉间呵出一口灼热的白汽。
“死亡……不是吾等最终的归宿……”它嘶声道,“只要黎民仍在,洪荒坤舆,就能万世不竭、永远留存……”
望着它流转如万千星辰的硕大凤目,舍脂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竟忘记了哭泣。
“对不起……”凰竭力抬起头颅,似乎要以眼中衰弱的神光,看一眼千里之外漫天燃烧的火云,和云海中那个英武不凡的身影,“吾爱……”
“千年一次的轮回……只怕是……要失约了……”
在轰然爆起的惊呼和悲泣中,凰鸟华美蜿蜒的羽翼骤然化作不尽离散的金光,盘旋着飞向混茫阴霾的青苍。
苏雪禅非常想哭,眼瞳里积蓄起的热气已然把他的眼眶熏成一片猩红,可不知为何,他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海潮般磅礴翻涌的愤怒与悲恸堵住了他的口舌,几乎要变成血液,饱满地淤堵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
凤凰一体,凰力竭身亡,凤自然亦是难以支撑,被封北猎和羽兰桑抓住破绽,一抖太杀大矢,将凤鸟的胸口炸出铺天血花,坠向无边无际的瀚海!
“死的人还不够。”羽兰桑面色苍白,道,“婆娑宝殿那里,还有人。”
封北猎呼吸急促,自从布局开始,他就不断处于透支身体的状态下,方才与凤君的战斗更是将他的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正欲开口,面上的神情就是一变。
羽兰桑察觉有异,抬首道:“怎么了?”
封北猎笑了。
他无谓地咧开嘴角,眼中的光芒恍惚而渺茫,仿佛透过万里阴沉的灰云,望见了某段遥不可及的过往。
“……不急。”他说,“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笔账,要和这位老朋友好好算一算。”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
连绵起伏的云雾之下, 倒悬着昔日三界仙宫之首的玉京;而在还未完全损毁,依旧保持着原貌的重重宫阙中,盘旋着可以化生万物,自成一界的至宝,山河社稷图。
菩提木就被关在其中。
在苏雪禅也看不见的角落,一个渺如粟米的身影正艰难攀在直插天空的陡峭高山上,观其缓慢前行的方向, 目的地正是那座倒悬的天宫。
他后悔了……眼下洪荒大劫既至,他却被困在一具凡躯中,连御云飞行的能力都被剥夺, 如此看来,当时的西王母必定是看见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才会对他说出那样一番话的。
放出菩提木……洪荒就当真有救了吗?
背后风声凌厉, 激起一片倒立寒毛,即便被困在脆弱的肉身里, 他仍然倾身一跃,挂在崖壁,凭借覆面极广的神识躲开了这一击!
“要去哪里啊,陛下?”封北猎凌空而立, 手中紧握着一张古朴大弓,身旁则是袖袍波荡的羽兰桑,两人一左一右,分别切断了帝鸿氏的去路, 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来,就算设计将您打落凡体,您也仍然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呢。”
“风伯!”帝鸿氏咬牙切齿,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你这禽兽难及的小人,背负如此血海深仇,还要妄想将蚩尤召回人间吗?!”
封北猎的眸光冷凝,帝鸿氏只觉一阵极快、极尖锐的风声呼啸,面上就被劈了一记狠辣非常的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口唇开裂,牙缝里都是横流的血腥味。
这时候,他的冠冕已落,佩绶遗失,只有身上的法袍还保持着光辉灿烂的表象,但凡人的身体支撑不起那厚重的外袍,所以他将它脱去一旁,只剩下一件玄黑如墨的里衣,此刻被封北猎一掌劈在脸上,着实狼狈不堪,任是谁也看不出来,这会是昔日那个高高在上的洪荒君主,三界至尊。
“不准你叫他的名字!”封北猎一字一句,神情阴鸷,“我身上背负血海深仇,那您又算什么呢,陛下?这一切的源头从何而来,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帝鸿氏两只手臂挂在悬崖,他费劲地偏过头去,冲底下层层叠叠的云海吐了一口血沫,沉声道:“我是没有料到他会被人暗算,掉下盘古脐,可绕是如此,即便他逃过这一劫,我和他也注定会有一场斗争……”
“但他不会因此而丧命!”封北猎眼中的幽绿青光如火熊熊,“他也不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会被应龙剜心而死,不会成为一个注定要被正道垫在脚下的踏板,在后世的口耳相传里成全你的光明正大、磊落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