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抠进桌子的手指慢慢地抬起,苏景言在黑夜中望着自己红肿的手指,挫败般的发出一声叹息。
——因为太久没人陪伴,所以就算是只连宠物也算不上的饲养物,这么短的时间,自己也会感到不舍么?
——幸好,在这之前,他的理智已经为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
紧闭的门扇打开,清晨的风席卷而进,吹散了卧室内一夜的沉闷烦躁。
苏景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的头脑在触接清冷的空气时,清醒了不少。他眯眼瞧了瞧隐在山林间的日头,打了个哈欠,转身去洗漱,开始全新的一天。
厨房里,热水已经烧好,早饭扣在锅里,散发着馋人的香气。
苏景言打理完毕自己,坐到石桌前,一边在脑中回味着前两天翻习剑医手稿时看到的一些医理,一边习惯性地等待。
肚子咕噜了几声。苏景言从思绪中回神,因为另一人的久久未到而皱眉,却在视野扫到不远处,晾在绳子上迎着初升朝阳而随风飘展的床单而怔住了。
……自己捡回来的病号,已经离开了啊……
他后知后觉地确认了这个事实,怔怔地低下头去看桌上的早饭,他刚才顺手还多舀了一碗,果然……
习惯的力量真是可怕。
他微微笑了笑,摇头感概,拿起筷子。
淡然无味的用完餐,苏景言刷碗收拾厨房。明明才恢复少爷身份不到一月,做惯的事情却多了点异样的生疏。
待到傍晚,苏景言收好晾干的床单,这才在今日第一次推开书房的门。
不算宽敞的空间内,书和物品收拾得井井有条,最里面休息的地方,就连小几上的花瓶,也与往常一般,插着几只在竹林里新鲜摘下的野花。
一切,都与之前,毫无二致。
苏景言铺好软榻上的床单,翻出一本书,脱掉鞋子坐了上去,挪了挪靠垫,换成惯常的姿势,就着窗外一点余光,开始今日的阅读。
可才看了两页,苏景言就有些不耐地起身,翻开身下的褥子,在木板上摸索着铬得他难受的东西。
手指很快触到了那罪魁祸首坚硬冰冷的轮廓。
苏景言将其捏出来,举到面前一看,给结结实实的楞住了。
——那是昨夜男人拿出的金牌。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男人将金牌递给他的模样。难掩的不安与忐忑、手心上泌出的汗水、不自在别过的头、轻颤的睫毛……
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着金牌上的数字,随后,手指攥合,将它握到了手心。
苏景言突然意识到,他翘起了嘴角。
*
几场接连不断的阴雨之后,时间进入深秋,村里的人们换起了厚衣,苏景言也为自己添置了几件新衣,并开始有意地囤积过冬的物资。
他频繁地进山打猎储存荤食,同时因为不想闲杂人等知道竹居的位置,只能一人来来回回山上山下跑去城里采购,一反往日的过大体力消耗,让他最近都是一沾枕头便坠入梦乡。
这一天,他背着新买的棉衣从村边的小路经过,突然被一名路过的扎髯大汉热情地拦了下来。
寒暄了几句,正当苏景言腹诽这唾沫横飞的大汉怎么教的出小花那种软软可爱的女儿时,对方突然朝四周偷偷看了看,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后怕,凑到他面前悄声道:
“苏先生,最近几日咱们这儿可不太平,您这两天还是早点回去,小心些好。”
苏景言挑起眉头,剑医在这住了也有快两年时间,这不到三百人的小村庄,平日最大事件就是哪家的地被山上的野猪糟蹋了,这一家的小子和那一家的滚到泥地里打了一架这类根本连冲突都算不上的家长里短,不太平?
这个词好像有点太过了。
许是察觉苏景言的疑问,屠夫又向前靠了一点,紧张道:“……林婶子和三狗子他们晚上都听到了,在房顶上呢,打得可凶了!苏先生你是不知道,他们昨晚弄到地上那红红的一滩,今个孩子们看见时还没干呢……老哥我杀过那么多猪,一闻就知道是什么……”
苏景言听到这里,神色凝重起来。之后,在他的要求下,屠夫急不可待,像倒豆子一般把这他所知道的相关的一切,巨细无遗的告诉了苏景言。
原来,从大概两三天前起,晚上断断续续开始有人听到屋外有人打斗的声音,且这打斗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刚开始只有一户人家夜半去茅房听见了些许隐约的声音,到昨夜已经是全村人都彻夜难眠,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敢外出。他们虽然居于偏远之地,性情淳朴,可也不是这种关乎性命的事到了自家房顶,都还稀里糊涂的人。
只是他们祖辈居于此地,离最近的镇子也有好几个时辰的路程,因此比起报告之后指望那些高高在上的衙役过来,还是天稍微一黑就紧闭大门的来得实际。
屠夫神情不安地离开了,苏景言则一脸沉思地回到竹居。
这个村子背靠大山,村民世代务农为生,物产单一贫瘠,只有一条路与外界相连,离江湖与朝堂有万里之遥,若说那流血之争与谁最有干系,在数百庄稼汉中,唯他剑医苏景言最有可能。
更何况,他不久前,才救了一个看起来就与这种事牵扯颇深的病号。
苏景言皱起眉头,将棉衣收到衣箱里,准备合盖时,一件黑色的夜行衣映入他的视线。
他沉沉地看着它,最终,尽管大脑深处不断的有声音在喝止他这种自揽麻烦的举动,他还是拿出了那身不知已搁置了多久的黑衣。
*
余晖下,苏景言面无表情地绑起发尾、换上黑靴、备好武器,然后坐在书房桌前,注视着暗色一点点吞噬残留的光明。
等待变得十分漫长而又分外折磨,当最后一丝光线也跌入黑暗时,几乎耗尽耐性的苏景言霍然起身,就要动身奔出时,极快地扫了一眼桌角。
那里,金晃晃的光亮一闪而过,随即没入虚无的黑暗之中。
……
午夜,原本静谧的林间突然之间林鸟尽飞,哗啦啦的展翅声震耳欲聋。
一具男人的躯体重重砸落一排细竹,飞溅的鲜血随着断开的肢体泼洒厚厚的枯叶。咄咄的□□紧接其后,划落丛林密实的枝叶,深深扎入布料下尚有余温的躯体。
粗鲁地翻过尸体,隐藏在黑暗中的男人夺过他另一只完好手臂间的长刀,敏捷地一个跃身,避过身后突袭而来的刀风。
冷冽的寒光映亮林间,飘落的竹叶跟着刀锋旋舞,一齐朝着男人猛烈地扫去。
挥舞的刀又快又利,迎接的刀刚猛狠辣,劲风呜呜作响,短短几息内,两人已过了数十招。
铛的一声,横劈的刀被顶在头顶,刀身嗡嗡震颤,同样冷酷的两双长眸,在冷光中交汇出浓烈的杀意。
就在此时,一柄长剑忽从旁侧刺出,男人迅速后仰,腰往前挺,堪堪避过径直擦过他喉咙的利锋。
察觉对方后援已经陆续跟上,男人暗道不好,还未站直身体,面前刀剑又再次逼来,默契十足,招招锋芒,逼得男人连连后退。
心口一股气涌上,急欲脱离当下情景的男人闪身避开剑锋,旋即低喝一声,回身运刀,狠狠一劈,从头到腹直直一刀,将身后的偷袭者斩落在地。
噗的一声,背后的剑锋捅入了肩背,男人顺势往后一退,剑锋没入更深,他却不管不顾,手腕后翻,趁另一人收刀之际,抹刀而出。
劈头的鲜血溅上他的脸庞,使剑的人一惊,刚刚脱剑而出,寒绝霸绝的刀劲已经斩向他的下盘。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这处林地上已多了三具尸体。男人喘着粗气,用内力震断遗留在外的剑刃,匆匆点了肩上大穴,丝毫不敢停留,马不停蹄地向山林更深处进发。
夜更深了,百步之外,男人再次与追兵狭路相逢,一场激烈缠斗之后,鲜血汇成血泊。腿上中了一剑的人扯下衣襟撕成小条,简单地裹在伤口处后,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
茫茫深山中,男人逃亡的方向透不出的诡异。一直缀在不远处,隐藏了自己气息的苏景言止不住内心又开始蒙腾的火气,终于在男人绞杀完第四波敌人,气力不支地跪倒在地时,从树上纵身而下,出现在他的面前。
刹那间,前一刻还气喘如牛的男人,下一顺便化作一头凶悍猛兽,气贯于刀,爆出漫天刀影,向他扫来。
苏景言霍然惊觉,身形晃动,飞跃上旁侧一竿绿竹,避过凛冽刀势,之后,如一片秋叶,轻飘飘地落在了男人身前。
他解下脸上的布巾,毫无准备的男人猛然一震,惊愕的目光甚至出现了片刻空白与僵直。
“……苏……先生?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的声音微微发颤,出口的声音中满是超出认知的惊骇。
苏景言走前两步,扬手快速点了他周身大穴,在男人愣愣的注视下,冷然不悦道:“你这么吵,让我怎么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 这个故事终于快完了哭QAQ我要赶上大部队orz
第10章 隐于山林中,忠犬送到家(10)
(10)
事隔七八日,再见到曾经奄奄一息、被自己劳心劳力后终于治得差不多的病号转眼间又变回了初始的模样,想必是任何一个大夫都不能容忍的事情。苏景言俊容像凝了霜一般,点了男人穴道,剥夺了他行动能力后,便二话不说地将人扛到背上,向竹居奔去。
“苏先生……不、不可……”
近在耳边的声音充满哀求,惊惶得好似天要塌了一般,若非肢体动不了,苏景言毫不怀疑这人会立刻从自己背上连爬带滚也要挣脱下去。
坏习惯还是没改。
苏景言不耐烦地停下来,挥手加上了哑穴,顿时,人高马大的黑衣男人就剩一双眼睛可以自由活动了。
看着男人面具下一向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双目泛出浓重的焦急、惶恐、担忧、急迫、紧张等等一系列鲜明生动的情绪,苏景言心情就莫名地好上了那么一些,甚至在察觉出男人脖颈上滑下的汗水时,还顺手替他擦了擦。
苏景言轻功只能算中上,然而借着熟悉地况和几波追兵之间的空隙,一盏茶后,两人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竹居。
将人扔到老地方,苏景言拿出药箱,意识到里面的东西还都是眼前这人用剩下的,之前因为小小整治了一番破坏自己睡眠罪魁祸首而带来的愉悦快速褪了个一干二净。
他打量了一下男人的伤势,确认没伤到要害,暂时还可撑一阵子后,便将药箱放到一边,解开他的穴道,拉了凳子坐在他两步开外的地方,准备开始好好审一审这自己永远都无法理解行动逻辑、谜一样的存在。
谁知他还没开口,像是屁股下面着火一般,早就坐立难安的男人猛地从床上窜下,唰地一声半跪到他的脚边:
“此处十分危险,在下恳求先生即刻移步它处!”
“……哦。”苏景言淡淡地接了一句,“是这样吗?”
见他不以为意,男人急得眼睛都发红了:“苏先生,若是一对一,在下相信这世间您难有敌手。但是堡里这次派出的杀手,极为难缠……”
“阁下可以以带伤之身一人独挡几日,在下无病无痛,怎么着也能宰几个吧?”
苏景言语气平平,无谓地说。
“苏先生!”从来没对苏景言大声说过话的男人握紧拳头,突然沉声吼了出来。
苏景言抬眼,漠然目光中含着一丝威与隐怒。
被他扫视到的男人察觉自己举动的不妥,即刻挺直腰背,低下头去,再开口时,浑身戾气敛得一滴不剩,驯服友善得像被瞬间拔去了所有利爪与尖牙。
他看着地面,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做了决定,低声陈述道:
“纵横堡的杀手,每次派出时都会喂服致命剧毒,二十四个时辰后,第一次毒发,三十六个时辰后,第二次毒发。四十八个时辰后,药石无救,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因此为了活命,他们不会留任何余力,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苏先生,在下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是您……”
低哑的嗓音微微发颤,尽管它的主人在竭力克制,苏景言也感知到了男人满溢而出的恐惧与担忧。
他竟是打从心底在关心着苏景言的安危。
内心微微触动,然而尚未来得及深思,一路积攒的不爽被男人对自身性命的轻视而燃爆汹涌开来。
“既然是贱命一条,死不足惜……”漠然地向他投去一瞥,苏景言轻哼一声,“当日救你,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不、不……是……”
男人似是没料到他这种反应,急忙抬头,本就不善言辞,现在心神不稳,更是只会连连摇头,机械地重复相同的词语。
“那我就不明白了,那些杀手那般厉害,而若非一心求死,阁下为何会久久滞留此地?”苏景言神色严肃,双目逼视着脚下的男人,突然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冷,“你可知道,这山下的百户农家,很可能会因你的愚蠢而被无辜牵连!”
被他毫不留情指责的男人浑身一颤,这下连不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僵直着身子,头颅越来越低。
苏景言拉过药箱搁到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陷入木然的男人,半晌,见他确实是真切地在愧疚与后悔,便用手指叩了叩身边的桌子,缓了声音示意道:“坐过来,自己止血上药。”
虽然没了先前的严厉,但他的态度依旧颇为不耐,口气算不上友善,可身上沾血的人却像得到了特赦令一般,偷偷瞄过来的双眼闪过几丝莫名的光彩。
他坐到凳子上,熟练异常地快速处理伤口,手法虽然都是最有效的,可看在苏景言这个专业人士的眼里,实在是简单粗暴,简直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