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夺过男人手里的绷带,阻止他只图速度、后患无穷的包扎。随即哗啦一声撕开他腿上的布料,低头用湿巾擦拭伤口周边的脏污。
屋内安静下来,几寸之外,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落在耳旁,在这已显寂寥的深夜里,听起来竟有些难得的心安。
“今晚还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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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裹伤口的时候,苏景言突然问道。
“嗯?”
男人正呆呆望着他的发顶,闻言,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只能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喉音。
“我说,追杀你的那拨人,还剩多少?”
苏景言直起身来,盯着他:“我们两一起,尽快把他们处理了。”
“!”
男人眼瞳放大,惊得身子一抖,从凳子上直接站了起来。
苏景言默不作声,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打量着面前的人,看他这次能不能有什么新花样。
“苏先生……”男人不敢置信地低唤道,漆黑的双眸染上几分难以阻挡的喜色,可转眼间,这些情绪全部褪去,被闪着冷辉的坚定取而代之:“如果先生信我,请先暂避它处,两日过后,在下一定完好无整地将此处还予先生。”
“我不是为了你。”苏景言轻描淡写道。
“在下知道。”另一人接的顺口,似乎毫不意外,他认真地看向苏景言,郑重道,“但这事由我而起,这条命也是先生所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便绝不会让您有一丝一毫的风险。”
“在下恳求先生,请尽快离开此地。”男人唰拉一声第二次跪了下去,挺直腰背,双目灼灼,“顶多再有一刻,他们就会追来,时间紧迫,请先生信我一次,即刻离开这里!”
苏景言默不作声,男人的种种举动和话语,不禁令他疑窦从生。从进门开始,这人就对让自己离开竹居莫名的执着。剑医苏景言不是文弱的白面书生,甚至,江湖之上有那么一拨人,比起医术,对他剑者的身份更为认同,这从他名号两字顺序就可以看出。眼下,与那些狠绝的杀手正面交锋,就算缺乏应对经验,苏景言自认短时间对方也奈他无何。
可显然,另一人却认为他多待一秒,都会有性命之忧。
不是对方杀手真的逆了天,就是这其中另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不行。”苏景言沉吟半晌,突然给出这样一个回答。
再次说服失败的人难掩眼中的瞬间的黯然与失望,他深深地望过来,无声的关切与惶然几乎凝成实体,沉默着再一次恳求着他改变主意。
“我虽不愿招惹事端,但也断没有别人挑上门来,还一味忍气吞声的道理。”苏景言摩挲着手中茶杯,不容置疑道。
“……”时间已经不多,可他竟想不出任何有用的办法来让青年离开这里一步。男人低头咬牙,因憎恶自己的口拙,而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苏景言啜了一口茶水,目光转到窗外。
气氛凝重起来,时间一分一秒被无限地拉长,漫长的磨人。
静寂的夜色中,随着晚风传来细微的响声。苏景言挑了挑眉,而另一人像如临大敌的野兽,敏捷地起身跃到门外。
几息过后,男人脚步沉重地返回。
苏景言朝他看去,只见对方鼻尖浸出汗水,唇色发白。
迎着他的目光,男人走到他的面前,静默了一会,忽然平声开口:
“纵横堡的杀手,常年服食特定的药物,长此以往,堡里可借血鹰寻其踪迹,广达千里,至死方休。”他敛着眼睫,语气极为平淡,像是在叙述与己身毫无关系的事,“这一个月来,他们搜遍了附近方圆百里,也未发现我的尸首,这才疑我未死,动用血鹰。”
苏景言被动接受这些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却可猜出几分的前因后果,微微皱起眉来。
“苏先生。”察觉出他的不耐,男人哑着嗓子低唤道。
随即,他再一次恭敬地、却头一次缓缓地朝苏景言跪了下去,:“您从不问我的身份,是因为在您眼里,我和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然而您能这样看我,我已经十分的感激了。”
“您是个好人,没必要因为我这种人,而牵扯到麻烦里来。”
他顿了顿,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随即抬眼直视苏景言,极为认真道:“这里是个不错的隐居之地,是我让这里沾了血,我向您陪个不是。”
苏景言端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有些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一直以为这人沉默寡言,便该是情感迟钝,谁又能料到,这五大三粗、刀口上舔血的男人,竟细腻敏感到将他自以为隐藏很好的东西了然于心的地步?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十分有限的交流、与不足一月的背景之下!
仰着头看向他的人,眼神中又是那种虔诚到让人心惊的东西,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连友好都谈不上的大夫,而是一件渴求了太久太久,代表了太多太多东西、美好到不似真实的希望。
察觉到心湖泛起阵阵波澜,有某一处正在悄悄融化,苏景言暗骂了一声自己,努力调用理智暂时压制住这股蠢蠢欲动的情绪波涛。
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必须先弄明白。
“——你滞留此地,是因为……要保护我?”
苏景言思忖下来,愕然发现,这竟是最符合逻辑的推断!
作者有话要说:
_(:з」∠)_ 这章卡死我orz
其实苏先生,忠犬真的很好!你快收了他!别嫌弃他了!
你难道没有看到看似无事的外表下忠犬的心都碎成玻璃渣了么QAQ
第11章 隐于山林中,忠犬送到家(11)
(11)
之前想不明白的细节全部连接在了一起。这人在山里中兜圈,却不肯向地势更加复杂、更易隐蔽的其它地方逃命,不是他笨到无可救药,而是因为,他把自身当成靶子,来换取苏景言住处的隐秘和性命的安全。
如果他逃了,找不到目标的追兵便会再次动用血鹰,此时,不管能否准确追踪到男人的藏身之处,作为目标曾经长时间逗留之处,竹居都不可能逃过纵横堡搜寻的范围。
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他不是没有被人保护过,可那些牵扯着错综复杂利益关系下的庇护所,虽然裹了层温热的皮,本质却冷得不容一丝感情。而眼下这种从未料想到过,却真真切切是用性命来沉默履行的守护,真挚、直接、甚至有些蠢得……让他无法不为之动容。
眼前的人对他的猜测没有反驳,然而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应。手中的茶杯发出轻微的炸裂声,苏景言愣愣地俯视着脚下的男人,看着对方僵硬地避过他的视线,看着他不自在地颤动睫毛,胸口先前翻腾的浪潮掀起一波波巨浪,终于冲垮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就一直在努力维系的界限。
“——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久久,苏景言扭头,松开手指,将已经裂缝的瓷杯小心地搁下,口气是强装的平静。
“冲着我来的祸端,不应该影响到苏先生您的生活。”
这一次,男人斩钉截铁地沉声道。
“哈哈……”感受到对方仿佛陈述真理一般的理所当然,苏景言忍不住捂脸低笑出声,笑声中满是自嘲与挫败。
——与眼前这因别人的随手之劳便可献出生命的人相比,他那点自私又卑微,因为想要过着平静生活而试图完全杜绝一切潜在不定因素的做法,实在是本末倒置到可怜又可悲的程度!
脑海中,不断闪回着男人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虔诚与倾慕,那种仰视的渴望,太过纯粹,所以才让人心悸。明明知晓一切,却依然能坚定执着的去做出抉择,这种人,明明比他这类自私的胆小鬼,来得珍贵与难得,也更值得别人的倾慕。
低低的笑声愈来愈大,苏景言甚至感觉眼眶有些发热,他笑得伏到桌子上,双肩不断抖动,似乎是要将几辈子以来积攒的笑都发泄完毕。
终于,苏景言笑累了,便用袖子抹抹眼角,直起身子,面带笑意的打量着视野中那个因为心态改变导致感知范围里色彩也不同起来的对象。
“……苏先生?”男人轻声地试探道,显然为苏景言前后的差异而疑惑。然而还未等到另一人的解释,他眼神蓦地一沉,目光投向窗外,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他们就要来了,您快离开吧!”
不再赘言说服,男人霍然起身,抓起桌上满是血斑的长刀,大步朝外走去。
知道对方此举是为自己争取时间,苏景言看着那宽厚强健,却在黑衣之上裹着绷带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游移被角落中泛起的暖意消融。
他随之站了起来,跟在男人身后,拔剑出鞘。
“铮”的一声,雪白的剑刃,在月光下寒光四溢。
听到声响的人猛然回过身来,愕然的目光依旧锋锐,凛冽如刀,却清亮得宛如天上的星。
“我说了,我们一起。”
这一次,男人在青年那双一贯冷寂到无情的双眸中,看到了几丝热度包裹下的无可动摇。
这句话,不是第一次说出时,几分不耐下的妥协选择;也不是第二次说拒绝离开时,为了套话而故意摆出的姿态;这只是对于男人不知为何、但确确实实为他所做的那些,理所应当的同等回馈。
“您不用如此。”
正对着苏景言的人忽然笑了。他逆着月光,目不转睛地看过来,浓郁的血味从他身上溢散开来,混着近在咫尺鼻息的温热,让苏景言有种这两人十分亲密的错觉。
“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您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他顿了顿,深深地望着苏景言,嘴角的笑意很浅,却像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烫上青年的心脏。
“不是的。”苏景言摇头否认,沉吟了一下,在脑海中斟酌着词语。
他的面前,黑衣男人静立不动,手中的刀却越握越紧,目光警惕地向背后两侧探去。
“我……”
一个字刚刚吐出,快若闪电的残影带起一阵残风,苏景言只觉身子一僵,话语卡在喉间,不上不下,再也无法颤动一丝一毫的声带,更别说挪动一个手指。
这人点穴的功夫,竟比他高明纯熟多了!
“抱歉,苏先生。”男人真诚实意地道歉,一把抱住他,将浑身动弹不得的人挪进隔壁书房,一掌拍上竖立的书架,沉闷的响声过后,塞满书册的木架被男人缓缓地推开,露出下方的地面。
苏景言瞪着双眼看向那里,后知后觉地记起,这底下有个密室加暗道。
男人揭开入口的地板,抱着他跳下。
黑暗的空间里,什么都模糊成一团团的色块。然而男人却如履平地,抱着一个成年人也走得十分平稳,大约百步之后,他停了下来,将苏景言放到一张冰冷粗糙的石凳上,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墙壁上的火把。
两人一坐一站,是苏景言并不喜欢的被俯视姿态。。
墙上的火源投射男人的身影,黑色的阴影将苏景言大半身子都笼罩进去,狭窄的密室内,两人贴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近在耳侧,而那颗胸腔内的器物,似乎也要跃动出来。
苏景言无法言语,便只能通过双目,来向另一人传达自己对于现下这种状况的绝不赞同。
“您看,其实我也没您料想的那么弱,不是么?”男人的眼底因为两人状态的倒置而浮出点笑意,意有所指地轻声道,“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自动解开,之前,就请您暂时委屈一下了。”
说罢,他有些失神地凝视了一会苏景言,不言不语,眼神中的东西却让被看得人喉中蔓上酸涩。
“再会了,苏先生。”
他伸出手来,有些不自在地轻抚上青年的脸颊。
贴触的手指冰冷笨拙,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品,从下颌、滑到脸颊、又用脸颊,依依不舍地转到眉眼和额头……每一次手指与皮肤的接触,都短暂得像一闪而逝的流星,然而激起的水纹,却波荡不止,一圈圈在心中越扩越大……
被制住全身大穴的人心只能像一具雕塑保持绝对的静止,甚至连给予那弯身凑过来的男人一个眼神都做不到。
简直能将人逼疯!
苏景言内心几欲抓狂,眼神连带着狠戾起来,却并没有传递出去,因为罪魁祸首已经伸臂将他紧紧地圈到怀里,并闭上了双目,蜻蜓点水般地触上了他的嘴唇。
当男人抚上他的脸颊时,注意到对方眼神中溢出情绪的苏景言就预料到了这个发展。然而前一刻还在腹诽的“要被连脸也没看全的人占便宜”念头,在两人唇瓣贴合的那一瞬,皆数化作宇宙的尘埃,飘散出他的脑海。
留下的只有宁静与祥和,以及……心脏剧烈急速紧缩又扩大的震耳撞击声。
这个沾惹着血腥,冷硬强壮的男人的嘴唇,竟是意想不到的柔软与脆弱。
不够……这远远不够啊……苏景言想要伸出双手,随着内心的渴望紧锁对方,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意犹未尽地为那快速撤去的唇而遗憾……
根本算不上吻的碰触结束,男人完全不给苏景言任何机会,提起一侧的刀,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脚步声完全消失、扣合竹板的动响消失、书架挪回原地的沉闷响声消失、闭合门扇咯吱声消失、衣袂飘舞声消失,然后,火把噗的一声灭掉,苏景言所知所感的一切,只余下坟墓一般死寂的黑暗。
是理智地选择两个时辰后,等待一切结束再次回归他渴望的生活?
还是听从那冲击着心防的感情洪流发出的强烈呼喊,冒着走火入魔的风险,冲破穴道,踏上一条未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