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教主。”牡丹盈盈一礼:“教主请。”
阿萨辛饶有兴趣的看了一眼牡丹身后披散着长发, 一身水汽的苏浅,转身离去。
牡丹转头便见着了她身后方沐浴完的苏浅,苏浅只穿着一件单薄浴袍, 湿发散在脑后,她温声说:“苏浅, 你这是怎么了?头发还湿着呢便出来了,不怕着凉了么?”
苏浅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淡的笑容,嘴唇动了动本想说些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
“原来郎君来了这里。”明华匆匆从前院赶来,手里还抱着衣物布帛。她快步走到苏浅身边,将干燥又暖和的外衣披在了苏浅身上。
牡丹看着这一幕, 眼睛一热,竟然就这么落下泪来。
“怎生突然哭了?”苏浅声音有些沙哑。
“没什么。”牡丹连泪都不擦,扭头就走。
苏浅一身水汽狼狈而来,知道她在送红衣教教主离开,怕出什么事,才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的就来了。他看着牡丹一身大红衣裙鲜艳到热烈的背影,无奈的伸手揉了揉眉头。
“郎君既然走到此处了,就随妾身去看看吧。”明华突然说。
苏浅点了点头:“也好。”
明华微微侧过身去,望向不远处的湖中亭。
“这里……”明华引着苏浅走到了湖中亭,旋开了机关,顺服的低下头去,说:“这就是我们的理由,郎君。”
“郎君下去看看吧。”
随着机关的开启,湖中亭的青石板缓缓挪开,露出了一个通道,明华带着苏浅顺着阶梯一路往下,取了墙上的蜡烛点燃了烛影灯,引着他一路往下。
“藏的是人?”
“不是。”明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还隐约带着一丝笑意:“我们哪有这样的本事。”
苏浅方想松口气,就听明华轻轻巧巧的道:“人都藏在庄子里呢……郎君没见着今日来迎您的老仆贼眉鼠眼不说,连您都不认得了……”
说着说着,便听见她声音中透露出一二笑意来:“那哪是我们家的老仆,丐帮长老,有意思吧?”
“……有意思!”苏浅咬牙切齿的道。
他方才不是没有觉得不对,只是不愿意想太多罢了。他一心想要好好安置这帮子柔弱女子,没想到她们却背着他玩了一手大的。
听着苏浅有些恼怒的样子,明华连忙哄道:“并非是我们自作主张,是纯阳宫中的道长请我们帮的忙。妾身一想,若是没有纯阳宫的道长们,我们怕是没有这么多太平日子来过,如此大恩,藏几个人算个什么?”
“此话有理。”苏浅与明华已经走了接近半盏茶的时间,却还没有到底,不禁皱起眉头来——他才多久没回来,就不动声色的修出这么长的密道,绝非是她们能够做到的,难道是纯阳宫的那帮子臭道士出了力?
——怕是只有如此了。
两人来到最后一重门面前,明华用烛影点燃了一旁蜡烛,扭动机关打开门,苏浅方看见这一个密室到底堆满了什么东西。
是满满的物资——铠甲,兵器,药物。
“你们想造反呐?”苏浅走上前去,用脚背勾住一把陌刀用力一抬,陌刀应声落在了他手中。一人长的陌刀刀身雪亮,刃口泛着一抹锋锐至极的蓝光,微微一动便能看见一道闪光自眼前一掠而过,这一瞧便知道是上等的好货。这么一把刀,十金都买不下来。
此处不光是陌刀,更多的是枪——红缨枪。
苏浅环顾四周,整个密室大约有整片人工湖一般大小,所蕴藏的物资足足能装备一个营,所图……非小。
明华轻声说:“长安已经撑不住了,郎君且看再过几日,长安便是一片战火。”
“我等柔弱女子虽不敢上阵杀敌,做一做中转之处还是可以的。待长安战乱一开,此处离长安远近得宜,又有纯阳宫相护……”明华缓缓地跪了下去:“此事乃是明华一人自作主张,还请郎君责罚。”
“所以牡丹是为了阿萨辛口说无凭的一句要与安禄山做对,就打算去给人卖命?”苏浅问:“牡丹一介柔弱女子,又如何能搭得上红衣教教主?”
“是明华所为。”明华低着头,说:“牡丹妹妹的……孩子,叫狼牙军给杀了。”
“早年牡丹妹妹在长安时,其实育有一女……只不过时过境迁,早早送人了,故而这件事连郎君都不知道。”
“安禄山獠牙已现,牡丹妹妹便想悄悄接了女儿好送到安全之处,没想到在路上便……”明华愣愣的看着苏浅莹白细腻得仿佛不像是习武之人的脚背,说:“叫狼牙军带走当了两脚羊。”
两脚羊?①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人都有执念,若说没有私心那是不能的。牡丹妹妹平时里没心没肺的,从未提及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只是万万没想到那女儿叫人吃了,便立时入了魔障,要追着去。”
“妾身无法,只得先稳住牡丹妹妹。”
苏浅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原想,有我在,总能让你们避过这场祸事。”
“不管是贫穷,饥饿,战祸……有我在,你们总能轻省一二。”他说着摇了摇头:“千算万算,最终也没能逃得出去。”
明华双手交叠于额前,一跪到底:“妾身知晓郎君一心避世,为求我等太平费尽手段……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郎君今日能护住我等姐妹,明日呢?再明日呢?仆从死绝了还有护卫,护卫死绝了还有影卫,影卫再死绝了呢?纯阳宫虽好,却不能让我等避一世。”
“待他日安禄山窃得了正统,纯阳唬过了武后,又唬过了玄宗,难道还能再唬一个杂胡么?届时,纯阳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得住我等女流?”
“明华不求郎君为天下着想,只恳请郎君为我等女流着想一二。”
“安禄山必败。”苏浅冷静的说:“我不想解释太多,然而安禄山必败无疑。我带你们躲入万花谷中待上几年,出来便是太平盛世。又何须我们去插手此事?”
明华抬首,满脸都是泪痕:“若是郎君愿意出手,便是早一刻结束乱世,也是好的。”
“你这是胡搅蛮缠。”
“……明华不敢。”她脸上露出了微微绝望之态:“郎君当真要等身边之人死绝,才愿意看一眼这世间万般苦么?”
“我不愿发怒。”苏浅阖了阖眼睛,强抑着怒气:“我说了,你们不要去参合……就不会死。我带着你们,谁都不会死!”
“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道循环,何须你们插手?天下之人与我何干?我只要我认识的人,能好好地活着,甚至不必生活在一处,只要知道你们好好地,我就很高兴了……又何须去参合这等凶戾之事?”
“战场无眼,不是我这等无名小卒能掌控之处?”他望向明华,眼中似苦还笑:“你知道的,我这人没什么用,论武功江湖二流,论文采胸无点墨,论医术我连九花玉露丸的方子都能混淆……什么万花名士,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能护住的,只有这么点……”
“你莫要为难我。”他闭上眼睛:“……我真的做不到那么多。”
“您可以做的。”明华说:“您只是不愿意去看,也不愿意去做。”她咬了咬唇,强忍着泪意说:“纵然郎君从未将我们当外人,却丝毫不将我们瞧在眼里,仿佛我们只是戏台上的木偶人……”
“郎君,您眼光太高了。”她说:“这世上,在您眼中,有一个……哪怕是一个活人么?”
苏浅大怒,明华手中的烛影灯应声而碎,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叮当作响:“我不把你们当活人?不把你们当活人我急匆匆赶回来做什么?看你们一个个去死吗?!你当狼牙军是傻的吗?你在此处做中转,不多时便会引来探子,倒是便是贼兵围山,你们能活多久?”
“不是活人,我回我的万花谷,管你们作甚?”
“娃娃……养得久了,总也是有一两分感情的。”
苏浅抬手指着明华:“你……你很好!”
这密室中本就密闭,苏浅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不去,明华抬眼见苏浅气得嘴唇发白,忙安抚道:“是明华失言,郎君莫要生气。”
“只是郎君阻止得了明华,拉得住牡丹,其余人又该如何?”
“郎君,所有人都往前去了,只有您还在原地停步不前。”明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求您了……此事已无可挽回,若是郎君坚决不参与……妾身等绝无活路。”
“郎君说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我们……难道也是假的吗?”
“您真的就是一个贪生怕死,欺善怕恶的小人吗?”
“——对!我就是!”
“是什么是!”突然有人冷然道:“明华夫人,我们来取东西了。”
那人打开了机关门,脚步轻盈,缓缓自黑暗中走出。
白貂红裘的青年一脸嘲讽的望向苏浅:“之前怎么没看出你是这等废物。”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宋 庄绰《鸡肋编》卷中:“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第一百四十一回
“是你啊。”看清来人, 苏浅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气, 伸手轻轻地揉了揉眉头。“兄弟,别闹了。”
苏浅望向莫雨,目光中带着些许疲惫与倦怠,低声说:“不要再说了。”
“不是我们要逼你。”莫雨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苏浅的脸,最后轻轻捏住了苏浅的下巴:“你的心意……大家都明白。”
莫雨垂眼看着苏浅略带风霜的面容, 怜悯的道:“探子有消息传来, 安禄山要火烧万花谷。”
“……”苏浅猛地抬头, “怎么可能!”
安史之乱天策灭门,战乱长安、洛阳、马嵬驿、枫华谷四地,七秀四散,万花焚谷……这是最开始的设定, 只是后来剑三纷纷攘攘的路上只走到了天策灭门,战乱四地,后面的一概没有实现。既如此, 那么万花谷……就绝不可能被烧毁。
“我骗你作甚?”莫雨松开了手指,转身接过了明华递过来的账本一页一页翻了起来:“你的那个师兄裴元, 已经赶回去了。”
“万花谷名望太高,收留了不知多少朝廷之人与江湖能人,安庆绪在长安城中被刺杀,险些丧命,狼牙军屡次受挫……安禄山需要立威。”莫雨眉梢微微挑起,侧过脸来看苏浅:“你不是看不明白, 你是不愿看。”
“你方才说你只想护着你认识的那些人……”莫雨翻过一页账册,与明华说:“劳烦夫人了,数目准确,一会儿我的人就会来搬东西走……万花谷在不在这个范围内?”
“……自然。”
“那你猜,安禄山到底能不能成功?”
“他不可能成功。”苏浅斩钉截铁的说。
“就看你敢不敢赌了……阿浅。”莫雨从一旁捡了一瓶丹药撕开了瓶口的封条低头嗅了嗅,“万花已经不安全了,既然你敢赌,你一会就跟着我的人走……扬州巴陵藏剑山庄都是太平好地方。”
“……”苏浅缓缓的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擂动如鼓。冰凉的汗从后背的皮肤上缓缓渗出,他扪心自问:敢赌吗?
真的敢赌吗?
安史之乱……的剧情线……到底走得是哪一条?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当时也有人说过,在剑侠系列第二部 中提到过一句秦岭深处有一处山谷,自山顶望去,一片冷光,渺无人烟——那是无数的机关的残骸。
万花谷真的会走到如此境地吗?
……他不敢。
真的不敢。
密室外有脚步声响起,莫雨把丹药放下整了整药箱:“我要走了……你不担心我会不会出事?”
“不会,安禄山死透了,你还活蹦乱跳的。”苏浅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突然轻声笑道:“你以后还会让很多人给你买娃娃,全部送给毛毛……此去一别,前途已定,会再见的。”
说罢,苏浅率先出了密室。
千万……千万……不能出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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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看着苏浅的背影一闪而过,问道:“少谷主,会有用吗?”
“会的。”
“这乱世,就像是一群饿极了的穷凶极恶的野兽,只要入了眼,谁都别想逃,谁也逃不过。”
“苏浅太心软了……当他发现他护不住所有想护住的人的时候,他就无路可退了。”莫雨皱了皱鼻子,做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我当年怎会觉得他当得名动天下四字。”
明华想了想:“那现在呢?”
“……不想夸他。”莫雨说完,外面的人也都进来了,他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开始无声又迅速的搬运起了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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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万花。
苏浅在隐蔽处看着狼牙军大批大批的运送着桐油稻草往深处走去。
万花谷的入口静静地,似乎这里什么都没有,曾经谷中用于防止有心之人潜入的阵法也潇然无踪。
他就在一旁看着三人一队的狼牙军搬着油桶一步一步的送进了万花谷,先是入口处的凌云梯,落星湖,花海……三星望月。
谷中行道整洁,花草错落有致,拂过晴昼海的风带着丝丝的香气缱绻得流连不去,甚至落星湖边还有不知哪位弟子放在那处的长琴,长琴旁,还放着一剑一笛,一旁的香炉中香气还未散尽,仍旧飘着袅袅的清淡的烟气。似乎上一刻还44